第14節
“馬上叫丁會、葛從周、王重師來!點齊兵馬!我要親自帶兵去蕭縣,把朱珍這個龜孫子碎尸萬段!”朱溫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叫道。 “主公,現在已是深夜,連夜發兵恐怕不妥?!本聪璨换挪幻Φ卮鸬?。 從早上一直拖到深夜,就是為了阻止朱溫暴怒之下起兵。 朱溫氣得在堂上轉來轉去,使者嚇得伏在地上發抖,敬翔則拱手一旁靜觀其變。 “敬翔!馬上給我想個辦法,我要朱珍提頭來見!” 經過半天的苦思,敬翔已胸有成竹,他輕輕走到朱溫身邊,附耳密語。 第二天,朱溫宣布李唐賓造反,下令抓捕其家眷,同時帶丁會等人前往蕭縣,名為安撫軍心。 這一招是敬翔想的,先穩住朱珍之心,再尋機圖之。 朱溫一行距蕭縣三十里,朱珍急忙帶人前來迎接。一見朱珍,朱溫立即喝令左右將其抓捕。 朱珍原本聽說李唐賓家眷被捕,以為朱溫已經相信了他的報告,全無戒備,如今突然遭到抓捕,頓時大驚失色。 一陣忐忑之后,朱珍的部將們終于下了決心,一起涌進大帳為主將求情。 朱溫面色陰沉地看著眾人喋喋不休的樣子,舉起坐床扔向眾將,大罵道:“朱珍殺李唐賓的時候,你們怎么不像今天這樣求情?” 五花大綁的朱珍跪在帳外,一直沒有說話。此時聽見朱溫在帳內大罵眾將,不由得熱血上涌。他仰天長笑,用盡力氣對著帳內大喝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殺就殺了,你們求他作甚!” 朱溫氣得雙唇哆嗦,站起來指著帳外大叫:“殺了殺了!馬上給我殺了!” “哈哈哈,今日我朱珍就做了你刀下之鬼吧,只不知他日取你項上人頭者又是何人!” 朱溫霍然站起來,全身發抖,臉色鐵青,竟氣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5.汴州病人 兩天之內,朱溫的兩員大將都死于非命。 強敵環伺之下,以一時之憤濫殺大將,這不是一個成功的統帥該做的事。王重師冷冷地看著劊子手大大咧咧地拭去刀鋒上的鮮血,一絲隱隱的憂慮在他心底泛起。 牛存節遠遠走到一邊,長嘆了口氣,負手看著天邊的落日。他曾是河陽節度使諸葛爽部下,諸葛爽敗亡之后,部眾都不知所措,只有他站出來拍著胸脯說:“天下大亂,應擇英雄而事之?!彼洶阎鞙乜醋魇悄軌蚪K結這個亂世的英雄,但他現在迷茫了,在這個該死的時代,哪里才有值得報效終生的明主? 朱溫感覺到一絲異樣,所有人都在回避他的目光,所有人都巴不得離他遠遠的。 一陣空虛和孤獨突然涌上心頭。他盯著自己手中的佩劍,寒光凜冽,殺意逼人。他看著這飲過無數鮮血的劍鋒,這劍鋒塑造了無數個悲劇,或許也完成了一次次救贖。什么時候,他才能完成對自己的救贖? 朱溫一直把劉秀當作自己追趕的目標。但就識人用人上,他和劉秀的差距實在太大。云臺二十八將中,狂傲者如吳漢,魯莽者如蓋延,這些人都曾經違反過將令,甚至還闖下大禍,但劉秀一樣可以視才而用,而且用得服服帖帖。劉秀部將中,南陽派與河北派一度勢同水火,賈復與寇恂還曾拔刀相向,但精通馭將之術的劉秀悠然其間,不經意間就把這些消弭于無形。 朱珍與李唐賓都是不世將才,為一時猜忌,朱溫竟然讓作為副手的李唐賓負責打朱珍的小報告,親手種下禍根。二人鬧翻之后,他不但沒有把矛盾消除,反而仍然讓兩人同處一軍,坐視火山爆發,最終釀成悲劇。 用人不疑,要做到這短短的四個字,不僅需要自身的人格魅力,更需要強大的內心和足夠的自信,朱溫顯然不具備這些東西。這樣的差距,當然不是一個精通奇謀詭計的敬翔可以彌補的。 在這場悲劇中,朱溫性格中自卑虛弱而又黑暗的一面暴露無遺。 攻打徐州的兩員主將都莫名其妙被殺,汴州軍士氣低落,曾經勝利在望的徐州之戰變成了漫長的圍攻。幾經戰事洗掠之后,徐州城外早已滿目瘡痍,寸草不生,但城頭飄揚的依然是時溥的軍旗。 就在朱溫對徐州無計可施之時,又聽到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宿州將領張筠驅逐刺史張紹光,脅迫眾人投靠時溥。宿州得而復失,原本已成半個死人的時溥竟然漸漸起死回生了。 對時溥恨之入骨的朱溫當然不能讓這條咸魚翻身。大順元年(890年),朱溫親率大軍再攻宿州。張筠出城迎戰,大敗,退守城池,堅守不出。 急于擺脫困境的時溥意識到再也不能縮在徐州老老實實地當烏龜,他想起了朱溫的死對頭——李克用。他派人給李克用送上了一封極盡謙恭的信,發誓效忠的同時請求李克用幫自己一把。 任何有可能打擊朱溫的機會,李克用都不會錯過。雖然他還要應對各路軍閥的圍攻,但仍然派遣了一支精兵援助宿州。 時溥還怕不夠,又派人到兗州找到跟朱溫鬧翻了的朱瑾。朱瑾早就想抱當年之仇,當即帶領兗、鄆二州的軍隊南下助戰。 徐州,一時重兵云集,戰云密布。 面對壓頂而來的重兵,連失兩員大將的朱溫這次竟然派出了自己的兒子。朱友裕被任命為馬軍步軍都指揮使,總領攻徐大軍。 朱友裕是朱溫長子,從小就精于騎射。朱溫有心把他培養成大將之才,四處征戰都把這個兒子帶在身邊。 當年朱溫和李克用一起圍攻黃巢軍占據的華州,敵方一員偏將登上城頭對著朱溫和李克用大罵。李克用大怒,讓沙陀騎射手射擊,誰知數十人接連射擊都不能中。朱友裕匹馬而出,彎弓搭箭,只一發,敵將應弦而倒,圍城大軍頓時歡呼吶喊,聲震山谷。李克用驚訝于朱友裕的射術,親自把一把好弓和一百支箭送給他。 能得到箭術獨步天下的李克用賞識,朱友裕之才可見一斑。 朱友裕這一箭讓朱溫賺夠了面子,從此對他更加器重。 或許是想到華州城下力壓蕃族射手的這一幕,面對氣勢洶洶而來的沙陀騎兵,朱溫大膽起用自己的兒子作為主將。 沙陀騎兵從晉陽到徐州,長驅數百里,早已疲憊不堪。朱友??礈蕰r機,領兵在碭山一帶發動突然襲擊。李克用的騎兵大敗,被擊殺三千余人,將領石君和等三十人都被押到徐州城下當著時溥的面砍了腦袋。 不過這只是開始。還沒等朱友裕來得及休整,朱瑾帶領兗州、鄆州的部隊又迤邐而來,兩軍在徐州城外的石佛山下列陣相對。 面對強敵,朱友裕毫不手軟,指揮軍隊迎擊。雙方激戰大半日,兗州兵損失慘重,朱瑾終于抵擋不住,帶著殘部趁夜而逃。 朱友裕在徐州城下連破強敵,一時聲威大振。 但立下大功的朱友裕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他準備乘勝攻擊徐州之時,一雙惡毒的眼睛卻在暗夜里注視著他。 朱友恭,原名李彥威,年少即父母雙亡,很早就跟隨朱溫從軍。這個人為人機敏,很會來事,頗得朱溫心意,被收為養子,改姓朱,名友恭,在軍中充任都虞侯。 朱瑾趁夜逃跑之際,朱友恭自作聰明,要求帶兵追趕。朱友裕年紀雖然不大,但平素老成穩重,而且深得用兵之道。他考慮的首要目標是徐州,而不是打朱瑾的屁股。再說黑夜之下窮寇莫追,這是用兵的基本原則,作為主將,當然不能讓朱友恭胡來。 朱友恭立功心切竟然被拒,勃然大怒,心一橫,干脆效仿李唐賓,私自上書朱溫打朱友裕的小報告,說此人大勝之后竟然故意按兵不追,致使朱瑾逃脫,必定有鬼。 朱友恭這封貼著雞毛的告狀信第一時間放到了朱溫的案頭。 “啪!”一方石硯被摔得粉碎。 自從朱珍、李唐賓事件后,朱溫的脾氣變得更加暴躁,稍有不如意便對部下厲聲呵斥,甚至大刑伺候。他案頭的東西更是成了他稱手的發泄對象,早已被換了一次又一次。 老部下朱珍是這樣,想不到自己的親生兒子朱友裕也是這樣,這個世界還有值得自己相信和倚靠的人嗎? 世上有一種人,總是悲觀地看待自己和看待生活。他們相信,只有自己越強大,才能活得更安全,但當他們足夠強大的時候,卻更加悲哀地發現,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卻都已不復存在了。 或許,朱溫就是這種人。從小在皮鞭和敵意歧視的眼光中長大的他,同樣帶著敵意和歧視看待這個世界,敏感、多疑、焦慮就像毒蛇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纏繞著他。只有和張惠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內心才能感覺到平靜,他才能感覺自己是一個被治愈了的病人。連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當他需要的那個女人有一天離開他的時候,那將會是怎樣一個明天。 他用鐵棍一樣的手指死死拽住那封信,然后慢慢地,用力把它撕成碎片。 沒有人能夠背叛和欺騙他,在他的世界里,任何一次背叛和欺騙都意味著死亡。 一騎從汴州疾奔徐州前線。按照朱溫的手令,龐師古將代替朱友裕成為徐州軍團的主帥,并且負責對朱友?!案綦x審查”。 或許是天見可憐,這一紙充滿殺機的手令竟然被信使稀里糊涂地送給了朱友裕。 朱友??戳诵胖罅⒓磥y了方寸,情急之下想不出應對之策,干脆潛出軍營,帶上幾名親兵逃到山中避難。 在大山中挖了幾天野菜,朱友裕終于想出一個辦法,趕往老家輝州(今安徽碭山)去找自己的大伯父朱全昱申訴。朱全昱是朱溫的大哥,當年朱溫死活要去從軍,忽悠走了二哥朱存,卻沒忽悠走這個天性忠厚的大哥。朱溫得勢之后,將碭山縣升級改名為輝州,意為光宗耀祖,朱全昱也隨之雞犬升天,被封了大官。 危急時刻,朱友裕想起這里距老家不遠,不如搬出大伯父來,好歹能為自己說些好話,免得稀里糊涂被砍了腦袋。 聽了侄兒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朱全昱也慌了手腳。他雖然沒什么文化,卻懂得人情世故,立即叫人趕往汴州,把消息告訴張惠。 朱全昱清楚,這個時候能管住朱溫的不是他這個沒用的大哥,而是那個女人。 一個使者從汴州匆匆而來,找到朱友裕,對他附耳密語,朱友裕愁云密布的臉漸漸舒展開來。 朱溫正坐在府內,心中煩悶。他沒想到朱友裕膽子大到了極點,竟然畏罪潛逃,玩起了失蹤。一聲令下,汴州偵騎四出,緝捕朱友裕,同時讓丁會領兵急攻宿州?,F在朱溫把所有的怨氣都發到了時溥身上。 一名侍衛跑了進來,神色慌張,上前在朱溫耳邊低語。 朱溫臉色驟變,霍然而起,大步走向中庭。 庭中一人,五花大綁,跪在地上,淚流滿面,正是失蹤多時的朱友裕。朱溫氣極,嘿嘿笑了兩聲:“逆子,你還敢回來!來人,給我拉出去砍了!” 眾人面面相覷。 “你們都聾了嗎?給我拉出去砍了!馬上!即刻!”庭內回蕩著朱溫氣急敗壞的喊叫,如悶雷翻滾。 “端夫(朱友裕字端夫)回來了?在哪里?”聽到這個聲音,幾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張惠終于在最需要她的時候出現了。 張惠赤著腳從內堂跑了出來,她甚至看都不看朱溫一眼,徑直奔向朱友裕。 張惠一把抱住朱友裕,母子倆人抱頭痛哭。 朱溫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么,張惠一出現,他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心中的滾滾怒火瞬間熄滅。 “你束身歸罪,說明了你不是想造反呀!可憐的兒子,你千好萬好,就是人太老實,這么大的冤情你竟然不加辯白??珊奘钦l,竟然如此害你!” 朱溫的臉一陣紅一陣青,他注視著淚流滿面的張惠,覺得內心一陣刺痛。 張惠秀發凌亂,面色蒼白,更未施粉黛,卻顯得更加嬌美,那就像寒冬中的臘梅,有一種別樣的艷麗。 他長嘆一口氣,拂袖而去,留下眾人呆呆地站在中庭,看著母女倆相對而泣。 朱溫坐在虎皮大椅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的花木,張惠的突然出現讓他完全亂了方寸。樹葉上還掛著清晨的露水,小小的露珠在陽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奪目的光芒,就像映射著他的人生。 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這露珠,雖然炫目,卻無比脆弱。一團火在他胸口猛烈的燃燒,他那只左手又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 朱溫有些心力交瘁地閉上眼,任憑自己的手不聽使喚地劇烈抖動著,他的胸口一陣又一陣的灼痛。 一雙溫柔而冰涼的手輕輕地按住了他劇烈抖動著的手指,這冰涼就像烈日下的清泉,瞬間化解了他心中的那團火。 “怎么了?”張惠輕聲問道,一如他曾經在汴州城門聽到她的第一次說話,柔婉而堅毅。 朱溫疲倦地搖搖頭,沒有說話。但他清晰地感到胸口的灼痛正在慢慢消退,那只不聽使喚的手也正在逐漸平靜下來。 “端夫如果真有反意,斷不會丟下軍隊自束回來請罪。敵軍深夜遁逃,按兵不追,也是恐怕黑夜里誤中詭計,這封告狀信來得蹊蹺?!睆埢菥従彽?。 朱溫嘆了口氣,點點頭:“你說得對。方才我漸漸想明白了,欺我的不是端夫,而是另有其人??蓱z此人,枉我對他情同父子,恩重如山,竟然如此對我,令我險些鑄成大錯,誤殺親子!”他越說越激動,胸口不停地起伏著。 “終有一天,我會讓此人付出代價!”朱溫恨恨道。 張惠沒有再說話。她有些心疼地注視著自己的丈夫,然后很小心很溫柔地抱住朱溫的頭,把他放進自己的懷里。 在眾人面前,這個人是高高在上,如日中天的一代雄主;而在她眼里,他是自己的丈夫,更是一個常常會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還是一個需要她治愈的病人。 第五章 十年 朱溫一步步成長為中原霸主,從同州起兵算起,已經過去了十年有余。十年征戰如夢,回首已是天涯。當他終于在中原大地站穩腳跟的時候,驀然回首,卻發現這個天下早已物是人非。 1.坎坎擊鼓,魚山之下 在張惠的巧妙周旋下,朱友裕終于逃離大難。而朱友恭為一己之忿誣告朱友裕,這讓朱溫牢牢地記住了他。十年之后,朱溫會用帶著強烈個人色彩的方式來讓這個人付出代價。 一個小小的徐州,牽扯了他太多的精力,讓他付出了不該付出的代價。朱溫決定不能再讓時溥茍延殘喘下去了,他命丁會率軍急攻宿州,同時讓龐師古對徐州發動新的進攻。徐州、宿遷一帶再度戰火彌漫。 丁會決定來招狠的。觀察地勢之后,他讓人在宿州城東筑起堤堰,堵攔汴水,等到堤堰蓄滿水之后,掘開堤壩,以水為兵,水淹宿州。這一招果然奏效,被大水泡了兩個月之后,宿州守軍終于崩潰,守將張筠投降,宿州平定。 宿州的再度陷落很快引起了連鎖反應,不久,曹州副將郭紹賓殺死刺史,帶著全郡軍民向朱溫投降。數天之后,徐州將領劉知俊又帶兩千人向汴州軍投降。 接連遭受打擊的時溥再度陷入內外交困中。 龐師古指揮大軍對徐州發起了猛烈的攻擊。時溥知道最后的時刻已經到來,登上城樓,親自指揮作戰。在死亡面前,已無退路的徐州軍表現出了強大的戰斗力,城頭的rou搏戰極為慘烈。十天,二十天,三十天……城墻內外尸積如山,鮮血把城墻浸透了一層又一層,讓那座殘破的土墻變成了黑褐色的血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