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諸將中,王重師最為低調沉默,但沉默內斂之人往往在危急關頭最能挺身而出。關鍵時刻,王重師匹馬向前,護在朱溫身前。 王重師的長矛技法精妙嫻熟,號稱冠絕當世。面對呼嘯而至的箭雨,面不改色,揮動長矛,將飛射而至的亂箭一一打落,眾人只聽見叮叮咚咚一陣脆響。 蔡州守軍顯然被攻城者如此囂張的態度激怒了,更多的弓箭手轉到朱溫的方向,瘋狂放箭。王重師再厲害也只有一雙手,面對越來越兇猛的亂箭,難免有所遺漏。 在萬眾矚目下,迎著紛飛的箭雨上演親臨一線指揮的朱溫正洋洋得意,沒想到一箭猝然而至,正中左腋。巨大的疼痛襲來,朱溫幾乎栽倒馬下。 眾親兵大驚失色,冒死擋住亂箭,護住他們的主帥。 朱溫回過神,低頭一看,一箭深入肌中,鮮血噴涌而出,瞬間浸透了戰袍。 王重師也不禁變了臉色。周圍的親兵更是手足無措,面色惶恐。 大戰關頭,軍心可鼓不可泄! 朱溫桀桀一陣陰笑,緊咬牙關,手上使勁,一把將那桿利箭拔了出來,鮮血淋漓。他甩箭于地,拔刀斬下衣袖,緊緊綁住傷口,然后仰起了頭。 “殺……”所有人都聽到了餓狼一般的嘶叫聲,這聲音穿過隆隆的戰鼓,穿過硝煙彌漫的戰場,讓每個人都心中一凜。 這頭狼又復蘇了,正發出令人恐懼的死亡的怒吼。 “殺……”數萬汴州軍跟著他的主帥一起蘇醒了,他們就像忘記恐懼沒有痛楚的殺人機器,一起涌上了蔡州城頭。 刀光凄厲,血rou橫飛,蔡州城內外上演著一場生死大搏殺。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汴州大軍才緩緩退去。戰場上遍布著尸體和殘破的兵器,一片肅殺。星光灑落在這片巨大的血rou墳場上,就像在低聲吟唱著一首哀歌。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成名萬骨枯?!睌的昵?,當古稀之年的曹松面對那一片片生靈涂炭的戰場,悲憤地寫出這句千古絕唱的時候,恐怕沒有想到,他所見到的,不過只是這個無法言喻的混亂時代血腥大幕的開始。 蔡州城頭,每天都在上演著這樣的血戰,從春末直到深秋。 九月,連綿的秋雨襲擊了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原野。兩支疲憊之師都已達到了體力的極限。 “將軍,軍糧只能維持到月底了?!本聪栎p輕走進軍帳,看著焦躁不安的朱溫,安靜地說。 朱溫看了他一眼,走到帳口,凝視著那座佇立在黑暗中的巨大城墻。 “罷了,罷了。蔡州之敵已是甕中之鱉,讓他們自取滅亡吧?!?/br> 秋意正濃,汴州城中的菊花都已開了吧?“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再不回去,菊花都要謝了。 “撤軍?!彼麚]了揮手,用滿帶倦意的聲音說。 長達三個多月的蔡州圍困戰就此結束。雖然朱溫沒能親自帶兵攻下蔡州,但已將秦宗權的主力消滅殆盡,秦宗權的滅亡,只是時間問題。 在全城軍民的歡呼中,朱溫帶領得勝之師進入了汴州。深秋時節,正是菊盛之際,這座城市就如同秋色中的菊花一樣,生機勃勃。 一簇簇花團迎寒吐蕊,傲霜怒放,戰甲和武器的寒光和秋菊的冷艷交相輝映,映射出濃烈的威嚴和霸氣。 “滿城盡帶黃金甲?!彼鋈幌肫鹆它S巢當年寫下的這句詩,有些嘲諷地笑了笑。真是造化弄人,寫詩的那個人早已成了刀下之鬼,而再現如此盛況的,卻是在他統領下的汴州。 歷史就是這樣微妙而奇特,就像給旁觀者書寫的一段段深刻的寓言。 終于,他看到了迎出門來的張惠。 佳人依然,你我依然。 朱溫回師三月之后,窮途末路的蔡州軍內部終于分崩離析。蔡州部將申叢發動兵變,抓捕了秦宗權,將他全家捕殺。秦宗權更是被打斷雙腿,執送汴州。 朱溫用嘲諷的眼光看著面目全非的秦宗權,笑道:“跟誰作對不好,偏要跟我作對,竟敢以十五萬之眾攻我汴州。如今你還有什么話說?” “朱大人,您看我秦宗權是造反的人嗎?其實我對朝廷是一片忠心??!只是無處投效罷了!”此言一出,圍觀的眾人都是一陣哄笑。 朱溫也被這人的冷笑話逗得哈哈大笑。他低下頭,把嘴湊到秦宗權的耳邊低聲道:“死狗奴,跟我耍什么都可以,就是別耍無賴!我朱全忠才是最大的無賴!” 秦宗權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龍紀元年(889年)元月,曾讓整個中原都陷入恐怖的混世魔王被檻送京師長安。唐昭宗頒下詔令,斬立決,由京兆尹親自監斬。 長安延喜樓前,一棵獨柳之下,刀光閃過,秦宗權人頭落地。 4.殺人不過頭點地 剿滅全民公敵秦宗權讓朱溫的威望達到了頂峰,唐昭宗下詔,加封朱溫為檢校太尉、兼任中書令(相當于榮譽宰相),封東平王,增加食邑一百戶,賜給莊園、住宅。跟隨朱溫東征西討的朱珍、葛從周等一干將領也一并得到封賞。 現在的朱溫位極人臣,風頭早已壓過同樣封王的李克用、時溥等人,成為當朝第一紅人。 他需要尋找下一個目標。 時溥,這個曾經在關鍵時刻阻擋了他進擊淮南的人,當仁不讓地成為他下一個要打擊的對象。 在朱溫看來,當年剿滅黃巢,時溥就很不厚道。大家都在跟農民軍主力硬拼的時候,這個家伙躲在一邊看熱鬧,等黃巢敗亡,卻發瘋一般地追趕,最后竟然搶先取得了黃巢人頭。更可氣的是,時溥第一時間把黃巢首級送到成都的皇帝老兒那里,竟然被評為頭功,封賞還在朱溫和李克用之上。 如果說對李克用,朱溫還有敬畏的話,對時溥,他那是一百個看不上??床簧蠚w看不上,時溥還是乘勢霸占了徐州。 更讓朱溫不滿的是,這時溥還是個一根筋的老頑固。我到淮南去剿滅秦宗權的部隊,不過從徐州借借路,那時溥竟然仗著自己是徐州的地頭蛇,擺出一副你死我活的樣子,死活不讓自己過淮河。如果不是他搗鬼,說不定那富庶的江淮之地早已被自己攬入囊中了。 此人不除,終究是心腹大患。剛剛擊敗秦宗權,朱溫立即把矛頭指向了不識時務的時溥。他一邊向朝廷上書,痛斥時溥跟秦宗權沆瀣一氣,直接導致揚州淪陷,一邊派遣大將朱珍、龐師古、李唐賓率部出擊徐州。 在平蔡之戰中立下頭功的朱珍再次出馬。朱珍率軍首先攻占了豐縣。豐縣是漢高祖劉邦的老家,有帝鄉美譽,也是徐州的東北門戶,距徐州城不過百余里。占領了豐縣,朱珍大軍一天之內可直逼徐州。 時溥知道朱溫早晚要收拾他,但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豐縣丟了,他再也坐不住,急急忙忙率三萬人馬出擊迎戰。 朱珍是出了名的閃電戰高手,剛剛奪下豐縣,立即揮師南下,正好與時溥在豐縣以南的吳康里相遇。 狹路相逢勇者勝,朱珍和李唐賓各帶一支兵馬,奮勇向前,勢不可擋。時溥一直龜縮在徐州當地頭蛇,手下的兵將都沒見過什么大世面,哪里是久經戰陣的汴州軍的對手。兩軍接陣沒多久,徐州兵就稀里嘩啦地敗下陣來。 朱珍乘勢追擊,又奪下蕭縣,把朱溫的第二故鄉奪了回來。時溥帶著敗兵一溜煙兒逃進了徐州。 朱溫決定好好折磨一下時溥。他下令朱珍和李唐賓屯兵蕭縣,扼住徐州兵北上的門戶,同時令龐師古繞過徐州,南下攻打宿州。 宿州是皖北重鎮,號稱“扼汴控淮,當南北沖要”,攻下宿州就打開了淮南的大門。宿州刺史早就知道朱溫的厲害,大軍一來,立即獻城投降。 宿州被朱溫攻占,時溥南逃之路被堵死?,F在徐州之敵要跑,唯一的路線就是經宿遷進入呂梁山,從那里進入蘇北。 朱溫顯然已經算到了這一步,龍紀元年(889年)正月,龐師古率軍繼續向東橫掃,攻下宿遷??蓱z的時溥變成了困在溫水中的那只青蛙,只待水沸便要爛在鍋里。 眼見再不出戰就要爛死在徐州,氣急敗壞的時溥又糾集了兩萬軍隊出城,企圖奪回宿遷。 面對氣勢洶洶的徐州軍,龐師古充分利用了淮北平原的地利,用騎兵方隊在寬大正面上反復沖擊對手。兇悍的汴州騎兵在廣袤原野上縱橫馳騁,肆意殺戮,徐州的兩萬烏合之眾很快被殺得七零八落。 時溥大敗,又一溜煙逃回了徐州,再也不敢出戰。 北有朱珍、李唐賓,南有龐師古,徐州被圍了個水泄不通,時溥成了甕中之鱉。 徐州戰局進展如此順利,甚至連朱溫也有點意外。 夜已經很深了,但朱溫卻感受不到一絲睡意,把玩著手中一尊琉璃戰馬,想起曾經處處跟自己作對的時溥如今被重兵困在徐州,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心里樂不可支。 這時溥竟敢和我朱全忠作對,現在還不是就如同這馬一樣,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間。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朱溫驚訝地抬起頭。敬翔站在他面前,臉色蒼白。這種情況在敬翔身上可不多見,肯定有大事發生。 再看敬翔身后,還站著一個人,風塵仆仆,顯然趕了很長時間的路。 “先生何事竟如此?”朱溫皺了皺眉,有些不悅地把那匹琉璃馬放在案上。 敬翔對身旁那人使了個眼色。那人臉色驟然變得通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顫抖道:“啟稟主公,我是朱珍將軍的部下,朱珍將軍要我向主公報告,李將軍與朱將軍發生口角,朱珍將軍,把……把……李將軍一劍殺了!” 朱溫面色大驚,霍然而起。廳堂之上死一般寂靜。 敬翔這才趨步上前,將事情原委慢慢道來。 朱珍、李唐賓領兵駐扎蕭縣,負責堵住徐州兵馬北上之路。朱珍跟隨朱溫多年,知道朱溫有親自巡查戰場的習慣。這天,他盤算日子,估計朱溫該到軍中溜達了,于是傳令各軍打掃營房,修葺馬廄,等朱溫來看了也有個好印象,證明自己帶兵有方。 誰知一個叫嚴郊的將領竟然沒把朱珍的命令當回事,還當著部下發了不少牢sao。這事兒很快讓朱珍知道,朱珍火冒三丈,派出執法隊要治嚴郊的罪。嚴郊是李唐賓部將,聽說手下將領要被朱珍治罪,李唐賓不依了,直接跑去找朱珍論理。 李唐賓原來是黃巢大將尚讓的偏將,后來在瓦子寨一戰中敗在朱溫之下,于是投降加入汴州軍,成為朱珍的部下。李唐賓槍法出眾,作戰驍勇,朱珍多次在戰場上遇險,都是李唐賓挺身而出,才能反敗為勝。 李唐賓雖然勇武過人,但他也清楚,朱珍和龐師古、丁會等人都是在徐州和朱溫一同起事的老部下,論資歷,朱珍比他老。當年雪夜襲滑州,青州募兵解陳州之圍,朱珍都立下頭功,后來更是在內黃大破魏博豹子軍,威震河朔。論名氣,朱珍也比他大。朱珍還曾經當過為宣武軍副將,掌管朱溫的衛隊,所以論跟老大的關系,朱珍也在他之上。 這樣一想,在這個人手下為副,李唐賓倒也服氣。 原本這一主一副配合得還挺默契,沒想到有一次,朱珍打了敗仗,一犯糊涂,竟然私自派人從汴州把自己家室接到軍中,犯了大忌。 朱溫一向多疑,手握重兵的朱珍背著自己干這事兒,莫不是起了反意?于是悄悄召來李唐賓,要他給自己當臥底,暗中監視朱珍動向。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兒很快傳到了朱珍耳朵里。朱珍心里又氣又悶,卻又不敢公開發作,就拿李唐賓出氣,從此經常給李唐賓穿小鞋,兩人的關系急劇惡化。 終于有一次,因為一點小事兩人爆發口角,幾乎大打出手,李唐賓一氣之下,連夜斬關回汴州,去找朱溫告狀。朱珍也不示弱,索性丟了軍隊不管,同樣單騎奔回汴州要當面對質。 原本配合默契的兩員勇將鬧成這個樣子,始作俑者就是朱溫自己。這一點朱溫自己心里也清楚,當和事佬,說了幾句好話,誰也不得罪。 有老大當和事佬,這場兩將斗氣的鬧劇表面上算是平息了,實際上怨恨卻越積越深。 這次因為嚴郊的事,兩人又卯上了勁。在李唐賓看來,你朱珍這是借題發揮,沒事找事,根本就是要拿我開刀。而朱珍卻覺得,李唐賓這么氣急敗壞地為一個違反了軍令的部下出頭,明顯是借機挑戰自己的權威。 兩個人火氣越來越大,在軍帳里越吵越兇。面對這兩個脾氣同樣火爆的主將,所有部下都躲在帳外圍觀,卻無人敢進帳勸阻。 “啪!”有什么東西粉碎了。眾人都不由得一哆嗦。 “唰!”是拔劍的聲音。大家又一哆嗦。但仍然無人敢進去勸阻。 “來啊,你殺啊,你有本事就一劍劈了我!我李唐賓見得多了,你以為是嚇大的?”李唐賓氣急敗壞地喊叫。 大家面面相覷。 “嚓!”恐怖的切割聲,似乎還有某種東西噴涌而出。 所有人都知道大事不好,再沒有猶豫,人們沖了進去。 朱珍臉色通紅,氣喘吁吁,提著一把長劍,鮮血正從劍尖上滴落。 人們轉過頭,看到一個男人倒在血泊之中,正是李唐賓。 眾人驚慌失措,圍過去查看,李唐賓早已氣息全無。曾在戰場上讓無數對手聞風喪膽的一代勇將,竟然就這樣一命嗚呼! 朱珍撲通一聲坐在椅子上,木然地看著眾人忙亂的樣子,手里還緊緊握著那把鮮血淋漓的長劍。 半晌,人們聽到了一個陰冷的聲音:“李唐賓企圖造反,已被我軍法從事!我這就報告主公!” 回過神來的朱珍,終于為自己想好了說辭,立即修書一封,遣部將連夜趕回汴州報告。 到了汴州已是清晨,信使心知這次事情鬧大,不敢直接向朱溫報告,決定先去找敬翔。 在敬翔的逼問下,使者把真實情形全盤吐出。敬翔深知,李唐賓是朱溫的愛將,聽說愛將被殺,朱溫必然暴怒。更何況,他對朱珍早已有猜忌之心,一聽到這個消息,朱溫的第一反應必然是怒極而起,親自帶兵前往蕭縣逮捕朱珍。朱珍帶兵多年,威望極高,心腹頗多,那樣一來,搞不好真會倒戈反叛。如果他再和徐州的時溥聯手,剛剛打開局面的中原形勢將立即逆轉。 情勢危急,擅長奇謀詭計的敬翔一時也想不出萬全之策。 “這樣,你連夜趕路辛苦了,今天暫且休息,晚上我們一起去見主公!”敬翔說。既然想不出辦法,只有一個辦法:“拖”。 入夜,敬翔才帶著忐忑不安的使者去見朱溫。 果然不出所料,朱溫聽了這個消息,立即進入暴怒狀態。 “咣當!”朱溫順手抓起案上那匹琉璃馬,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