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雙方士兵都損失慘重,徐州仍然沒有投降的意思。龐師古動搖了,面對這座死人比活人還多的城市,他懷疑攻占它是不是還有意義。 一封急報又放到了朱溫的案上。他陷入兩難。 此時晉陽的李克用兵強馬壯,不可一世,已經與朝廷徹底鬧翻。唐昭宗讓宰相張浚領兵攻伐卻屢戰屢敗。不得已,朝廷只好讓朱溫兼任河東東面行營招討使,負責剿滅李克用。消滅這個宿敵現在于公于私都成了朱溫的頭等大事。 盤踞兗州、鄆州的朱瑄、朱瑾則跟李克用同氣連枝,蠢蠢欲動,不時出兵威脅汴州的側翼,這讓朱溫也很頭疼。 如果徐州久攻不下,十多萬大軍被拖在這座堅城之下,朱溫將陷入被動。 關鍵時刻,敬翔進言道:“徐州是中原腹地,兵家必爭之地。徐州之敵一日不除,則如心間之毒,腹中之刃,我會被左右掣肘,早晚為其所害?!?/br> 敬翔的話堅定了朱溫啃下徐州這塊硬骨頭的決心。 景福二年(893年)四月,朱溫親赴徐州戰場。當他出現的時候,城外歡聲雷動,汴州軍士氣大震。 時溥在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絕望地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個時候朱溫的出現意味著什么。 他帶著全家老小緩緩登上徐州城中的燕子樓。一個士兵木然地將火把丟進灑滿了硫磺的柴堆中。 “轟”一聲,熊熊大火如一條惡龍,瞬間吞沒了這座名字優雅的小樓。時溥全家葬身火海。 連續征戰近四年,在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后,朱溫終于平定徐州,除掉了心腹之患。 他抬眼望去,偌大中原,還能與他抗衡的只有兗州、鄆州的朱瑄、朱瑾二人。 東征齊地,成為他必須要祭出的一刀。 就在前一年,朱溫曾率軍親征鄆州,那一戰讓他終生難忘。 當時朱友裕以精兵五千為先鋒,一路長驅直入,直抵斗門。 沒想到剛剛入夜,朱瑄就率軍萬余人來襲。朱友裕打仗一向謹慎,不愿意在敵情不清的情況下與敵軍在黑夜中糾纏,于是主動退卻。沒想到這一退卻苦了后面急急忙忙趕來救援的朱溫。 聽說敵軍大舉來襲,朱溫心急如焚,只帶了數千輕騎,連夜直奔斗門。趕到戰場已是第二天清晨,看著空無一人而凌亂的軍營,朱溫愕然。 遠處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朱溫揮鞭疾馳,登上一座高坡觀望。他的身后緊緊跟著一員大將,手持著一根長得有些夸張的鐵槊。 不出意料,疾奔而至的正是鄆州騎兵。 朱溫面沉如水,他冷冷地看著塵土中揮刀而來的敵軍。沉吟片刻,他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估摸來者不過區區千人。這點人就想來要我朱某的腦袋,簡直太不把人放在眼里。德坤,與我下去,殺個痛快!” “我先去!”那將把長槊一挺,厲聲道。聲未落,人已去。 朱溫微微一笑。這才是他的部下,這樣的部下才配得上他的戰袍。 張歸厚,字德坤,和葛從周一樣都曾是黃巢軍中的驍將。黃巢敗亡之際和他哥哥一起投靠朱溫麾下。而帶著他投降的大哥就是曾經在汴州城外把張晊玩弄得幾乎崩潰的張歸霸。 不久前攻擊徐州的作戰中,張歸厚在九里山與徐州兵不期而遇。曾經歸附朱溫后來又叛歸時溥的陳璠正好在軍中,被張歸厚一眼望見。張歸厚恨透了這個叛徒,當即瞋目大罵,馳騎直往取之。沒想到敵軍一箭射來,正中左目。張歸厚大喝一聲,拔箭而出,揮槊大戰,把徐州兵殺得大敗潰逃。 這就是張歸厚,和他大哥同樣不怕死,同樣勇猛過人的一員虎將。 有這樣的虎將相隨,區區千余騎,朱溫又怎會放在眼里? 朱溫與張歸厚只帶百騎,并肩殺入敵陣。刀光驟起,鮮血翻飛,鄆州兵倒下了一片。但他們就像被巨石砸開的水紋,瞬間向外散開,很快又復卷而至。 他們的人數是對方的十倍有余,如果這樣還被擊敗,這個殘酷的世道上將再無他們的生存之地。 朱溫和張歸厚,齊聲吶喊著,兩個人的聲音一個沙啞,一個渾厚,在塵土飛揚的殺戮沙場上如同合奏的激越之音。 朱溫覺得自己快要飛起來了。只有在刀光和鮮血中,只有在萬馬軍中,他才能完全忘記一切焦慮和煩惱,他才感覺自己找到了靈魂之所。 他嘶叫著,全身血液都在沸騰,一個個敵兵在寒光中滾落塵土。 張歸厚卻感覺到了異樣。喪命在他槊下的敵兵越來越多,但圍上來的卻更多了。他大喝一聲,長槊一揮,一股勁風蕩開,敵兵被掃倒一片。張歸厚抽隙抬眼一望,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鄆州兵就如同嗅到了鮮血的狼群,正潮水般地向戰場的中心涌來,到達這里的至少已有上萬人。 再不走,就要葬身此地了。 張歸厚不敢再耽擱,發力殺到朱溫身側,大喊道:“鄆兵大至,主公速退!”不等朱溫答話,用手撥轉朱溫馬頭,順勢再在馬臀上一拍,那馬如箭一般離弦而去。 張歸厚揮槊遙指,大喝:“你們保護主公!我來斷后!”僅存的汴軍數十騎奮力殺出,緊隨朱溫左右。 張歸厚挺槊在胸,冷冷地看著瘋狂涌上來的敵兵,面無懼色。 那支長槊在萬千刀光中揮舞翻飛,劃出死亡的弧線,不斷有人慘叫著跌落馬下。 朱溫等人拼死殺出重圍,終于遇到了前來支援的后續部隊。朱溫撥轉馬頭,看著殺聲震天的戰場。 密密麻麻全是敵兵,哪里還有張歸厚的身影? 一絲悲愴涌上心頭。莫非在此地,又要再失一員驍將? 就在此時,所有人都指著一個方向驚呼起來。朱溫凝視著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景,一行濁淚奪眶而出。 漫天塵土中,張歸厚匹馬拖槊而來,身被十余箭,已成血人,但依舊昂首挺胸,就像剛剛從萬人軍中取上將首級而回。塵土漸漸消散,他的身后是無數勒住馬頭,用恐懼和敬畏的眼光為他送行的敵人。 朱溫撲下馬,沖上前去,抱住鮮血淋漓的張歸厚,大哭道:“爾在,喪軍何足計乎!” 眾軍士無不動容。從軍以來,朱溫歷盡殺戮,經歷過大勝也經歷過慘敗,但部下們卻從未見他如此激動過。 兗、鄆之敵,絕非善類。任何一次輕敵都可能帶來毀滅性的結果。朱溫深刻地記住了這一點。 而這一次,他又將帶兵踏上那個危機四伏的齊魯大地。 朱溫呆呆地看著園中秋菊。那年菊花開時,他剛剛剿滅秦宗權,志得意滿?,F在,秋意濃時,他又將出兵,發起一統中原的決定性一戰。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場接著一場的戰役。不知道明年花開之時,自己又身在何方? 景福二年(893年)十一月,朱溫首先拿濮州開刀。數年前,朱珍原本已將濮州收入囊中,誰知汴州軍一走,當地又發生兵變,再度叛歸二朱。 濮州是兗州、鄆州的門戶,要平定齊魯,必先取之。這一次,朱溫把重任再度委任給差點被他砍了頭的長子朱友裕。 朱友裕領兵數萬,以驍將張歸霸為先鋒,將濮州重重圍困,日夜攻擊。一月之后,濮州城破,齊魯門戶為之洞開。 乾寧元年(894年)二月,朱溫起大軍十萬,以龐師古、葛從周、王重師、張歸霸、張歸厚、牛存節、張存敬等為將,大舉東征。這一戰,汴州軍可謂精英盡出,志在必得。 朱瑄、朱瑾不敢大意,四處集結兵馬,迎擊汴軍。 這一戰,注定又將是異常血腥殘酷的戰役。 魚山,坐落于東阿縣城東南四十里處的黃河北岸,因其山形似甲魚而得名。魚山腳下是滔滔黃河水,河對面是連綿的群山。勝景天成,風光獨好。 這座山匯集了眾多美麗傳說和文人墨跡。漢武帝曾為此山作《瓠子歌》,在山的西側安葬了大名鼎鼎的建安才子曹植。到了西晉,名士張華寫下了著名的《神女賦》,謳歌弦超與神女在這里碰撞出的浪漫愛情故事。到了唐代,這里更成為文人sao客們尋找靈感的絕佳場所。大詩人王維站在魚山之上,揮毫寫下了《魚山神女歌祠》:“坎坎擊鼓,魚山之下。吹洞簫,望極浦。女巫進,紛屢舞。陳瑤席,湛清酤。風凄凄兮夜雨,不知神之來兮不來,使我心兮苦復苦?!?/br> 不管怎么看,這座山都是文學與浪漫的代名詞。 但這一天,這座山見證的將是鮮血和死亡。 朱溫的大軍從鄆州東路向北到達魚山,直撲鄆州。朱瑄、朱瑾得知情報,親提軍馬直奔魚山截殺,企圖出其不意,主動出擊,一舉擊潰汴軍。 兩軍在魚山腳下狹路相逢。 滾滾黃河水在凜冽的寒風中轟鳴東去,黑壓壓的士兵布滿了巨大的覆蓋著薄冰的原野,隆隆的戰鼓聲轟擊著大地。肅殺之氣,直沖天際。 朱溫提馬踱出陣前,注視著面前的對手。 這是一個強大的對手。在九里山,朱溫已經感受過了這個對手的瘋狂。而現在,他面對的敵人顯然比一年前更加強大。數不清的兗州士兵正不斷從魚山之側涌出來,飛快地向陣前云集,再等下去,敵兵將越來越多。 朱溫轉過頭,冷冷喝道:“擂鼓,進軍!” 話音剛落,就像上天跟他作對一樣,一陣猛烈的狂風突然迎面襲來,還夾雜著無數冰屑,發出尖利的呼嘯。 朱溫的頭盔猛然被風刮起,就像玩笑一般在空中轉了個圈,然后被刮得無影無蹤。他的戰馬發出驚恐的長嘶,幾乎將朱溫顛下馬來。 朱溫以手掩面,艱難地抵擋著大自然的暴虐,頭發在狂風中如瀑布一般飛瀉著。 還沒開戰汴州軍就遭到了狂風的襲擊。無數面軍旗瞬間被卷上了天,還有不少猝不及防的士兵從馬上跌落下來,軍中發出一陣驚呼,原本嚴密的大陣開始出現了動搖的跡象。 朱瑄、朱瑾見狀大喜??耧L正在幫助自己撕裂對手,這正是天賜良機??! “進攻!進攻!”朱瑄瘋狂地呼喊著。朱瑾則二話不說,拔劍在手,策馬沖了出去。 朱溫什么都聽不到,他的耳朵里灌滿了呼嘯的風聲,他什么也看不到,迎面的狂風讓他無法睜開眼睛。 常年廝殺培養的敏銳嗅覺讓他感到威脅正在迅速逼近,但他卻什么也做不了?!帮L凄凄兮夜雨,不知神之來兮不來,使我心兮苦復苦?!彪y道在這座曾經被神女眷顧的魚山之下,自己真的要被上天拋棄? 劇烈沖擊著他面頰的那股強大力量突然消失了。朱溫猛然放下手,睜開了眼。 風向改變了!那股強大的力量正席卷著天地,轉身朝著他的對手撲去! 正飛快向汴軍涌來的兗州士兵遭到了毀滅般的打擊。他們就像潮水一般跌落在暴風中,被淹沒在迎風狂舞的枯草之下。 “哈哈,天助我也!”朱溫的大腦就像閃電一般急速轉動起來。 “張歸霸、張歸厚何在!”兩員大將并馬而出。 “你們帶人分頭放火,現在風勢于我有利,我要讓整個山谷都燒起來??!”朱溫幾乎是癲狂地喊著,舉起了雙手。 “龐師古、葛從周!你們各帶本部軍馬,火一起,就分路猛攻敵軍側翼,我要讓他們徹底崩潰!”龐、葛兩人各帶軍馬匆匆而去。 “重師、存節、存敬,亮出你們的看家子,跟我一起殺個痛快!哈哈!” 朱溫瞇著雙眼很享受地看著在狂風中掙扎的對手。 魚山,他將要讓這座山成為對手永遠也忘不掉的噩夢。 2.擊兗攻鄆 巨大的火焰騰空而起,在狂風肆虐下,瞬間變成了燎原的火海。 烈焰瘋狂卷動,肆意吞噬著周圍的一切生命。正在狂風中掙扎的兗州軍遭到了致命的一擊。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響徹天際,無數的鮮活的rou體頃刻間變成了焦炭。 無數汴州騎兵從通紅的火海后躍馬而出,他們繞過急速蔓延的火柱,沿著兩翼對正在潰逃的敵兵卷殺過來。龐師古、葛從周各領一支騎兵突破了兗州軍的側翼,向戰場的縱深狂飆突進。 從來不會對敵人留情的朱溫,竟然企圖將兗州軍全部包圍,把他們統統圍殲在火海中。 朱瑄驚恐地看著急速逼近的燎原大火,他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為什么有利于自己的大風竟然會轉眼間就變了方向。他更無法理解,為什么朱溫竟然可以像一個巫師一樣瞬間讓這片原野變成地獄。逼近的烈焰讓他的臉感到一陣陣灼痛,但他竟然忘記了做出任何反應,就像傻子般呆立在火海前。 “哥!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朱瑾撲上前去,死命拽住朱瑄的馬頭,然后揚鞭策馬,帶著他轉身狂奔。 時值寒冬,草木枯敗,枯草燒光之后,火勢很快減弱。而火苗熄滅之際,才是恐怖的殺戮真正降臨之時。 朱溫嘶叫著,揮舞著一把令人膽寒的黑色戰刀,騎著黝黑的戰馬,從燒焦的大地上躍馬而出,就像一個從地獄深處沖出的惡魔。 他的左邊是揮舞長槍的王重師,右邊是提著長刀的牛存節。在他們的身后,無數身披黑衣黑甲的士兵瞬間涌上了地平線。 馬蹄如雷,刀光似雪。魚山之下,血海翻騰。 兗州軍就像被餓狼驅趕的羊群,在被火燒得焦黑的荒原上狼奔豚突。 朱瑄、朱瑾在瘋狂的逃跑中幾乎無法呼吸,巨大的聲浪和血腥的刀鋒似乎死死在他們背后追逐著。他們扔掉了一切可以扔掉的東西,向著遠處的清河城策馬狂奔。 等他們沖到清河城下,兩人的戰馬幾乎同時仰天悲鳴,朱瑄、朱瑾跌落馬下,連續翻滾了好幾圈,癱倒在飛揚的塵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