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解封記憶(6)
只有經歷了才知道:即便曾經對白璟而言,這世上,僅次于讓她舍棄自己認為正確的想法的第二恐怖的,就是她父親的暴力;但當她無力阻止地陷入了一種過去從未經歷過的極為混沌、動蕩的精神狀態之中時,她才發現,其實,這樣的精神動蕩所帶給她的恐懼,遠遠超過了父親能帶給她的恐懼。父親的暴力,在這樣的精神動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這就好比,當一個人覺得自己都已經無所謂生死了,——甚至于,如果能死去,都會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敯篆Z身處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之中時,她又哪里還會去在意、去懼怕一個僅僅只是可能會打她的人? 這時候的白璟,過去對父親暴力的畏懼已然在她心中滑落到了“第三”的位置。而既然連那排名“第二”的精神動蕩,她都還在盡力與之抗衡著,那只是排在“第三”的父親的暴力,她自然沒理由會畏懼抵抗到底的。有了“第二”的比較,白璟敢于抵抗父親的那份勇氣,比之從前,就更是有增無減了。 這時候的白璟,已然不再是六歲時的白璟了。她變的,也不僅只是還在長大的身體而已了。這一次,白璟已經有了充分的覺悟:如果父親還敢硬闖她的房間對她施暴,那她一定會使用房間里一切能用的東西來對他全力抵抗。就算打不過他,也絕不會再像六歲時那樣的繼續毫不抵抗的忍受父親的虐打。 就算到時候,周圍的鄰里和家里的其他人還是會一如過去一樣的,對她被虐待的整個過程只是冷眼旁觀,——就算是這樣,白璟也會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如果冷暴力不行,那就直接以暴制暴!如果還是不敵,那就直接報警!——哪怕那些人多半也會勸她什么“父女間沒有隔夜仇”,甚至還會暗示她要“孝”,暗示她、他們沒有公然指責她竟然敢對父親動手就已經是對她的寬容了…… 這樣的后續可能,盡管還沒真實發生在白璟的身上,但她也是旁觀過類似這樣的事態發展的。也曾像其他沉默的旁觀者一樣的旁觀過:做出這樣的自保反應的女人,在這個地方將會遭遇怎樣的對待?——這點覺悟,白璟還是有的,也必須有。 她很清楚,對她而言,她最終做出的選擇,其實就是她不得不做的沒有其他選擇的那唯一的選擇。那后果,就不是她想要承擔才有了這樣的覺悟了,而是因為不得不這樣選擇才不得不做好的這份覺悟,是她必須甘愿承受的覺悟。 好在,白璟預想的最壞的可能實際上并沒有發生…… 父親似乎終于開始有些忌憚起白璟那完全對他的任何挑釁都視而不見的冷暴力。 之后,時間再長了些,白璟也開始覺察到了變化:父親過去對她的大吼大叫越來越少了,說的話也越來越少了,對她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聲了;到最后,干脆就和她一樣的,看到對方就直接移開視線;不再與她同桌吃飯;雖然飯后碗筷仍舊是直接丟在桌上等人去收拾,但他自己的衣服卻開始會自己洗了。 ** 說到收拾碗筷、洗衣服……事實上,家里除了母親和白璟會自覺收拾之外,就再沒其他人會有這份自覺去做這些——就更別提其他的家務活了。 父親是被逼得不得不自己洗衣服的。否則就沒人會幫他洗了,而他也會沒有干凈的衣服穿了。偏偏呢,他自己還是最不能忍受穿臟衣服的,卻又沒法再像過去那樣的用暴力強迫白璟去把他的衣服洗了,這才不得不自己洗的。母親是早就不洗他的衣服了——這是從白璟上初中后不久、開始幫忙洗衣服后,就已經開始的;這些年,父親的衣服都是白璟幫忙洗的。 跟白璟不同,她的meimei白鈺、弟弟白昌皓——他們卻是從來就沒有要幫忙干家務的這份意識。他們從小就被父母允許不用干家務。而且,就算白璟不再幫這兩人洗衣服,母親也會幫他們洗的。比起父親,就算沒了白璟幫忙洗,他們也還有母親這個選擇。他們并不是只能依靠白璟的。 白璟八歲開始干家務時,父親說,她應該學著干家務了;白璟當時就反問,那為什么弟弟meimei可以不用學,就她要學?父親就說,等他們到你這么大了,也會讓他們干的。 白璟覺得公平,就接受了父親這樣的安排,認真開始學洗碗;再大點,就開始學做飯、洗衣、打掃整個房子;到初中畢業時,家里每月的水電費、衛生費、電話費等等,也都是她去交了。 然而,父親卻言而無信。當白鈺長到八歲時,白璟主動問了父親,怎么不讓白鈺開始學干家務、分擔她現在每天在做的幾乎全部的家務活?父親就回說,他想讓白鈺做她想做的事,想讓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快樂成長。 白璟聽了,沉默地看著父親,確定了他眼里是真的半點心虛慚愧都沒有,是真的不覺得自己的言行不一有什么不對,是真的覺得自己剛才的回答不僅是理所當然、還是很能讓他引以為豪的。 看得出,父親是真的完全忘記了當年自己對白璟的那句保證,也是完全沒有負罪感的扮演著在分別作為白璟和白鈺的“父親”時、他的兩套截然不同的“角色預設”。 沒錯,那時候的白璟,即便還不能很清楚地描述出她當時的感覺,但她確實看出了:父親似乎是演著什么,卻又對此全無覺察……而且,他似乎是在扮演他自己想象的角色,就像電視里看到的那些人所演的那樣?!徊贿^,那些人是存在在電視里的,但父親,卻是活在她的眼前的。 這樣的父親,讓白璟隱隱的有些說不清的害怕??傆X得他是不是有些精神不正常了?便不敢太過刺激到他,也再不提父親對她許過的任何承諾,再不主動向父親索要任何的承諾;就算父親又一時興起的對她許下了什么承諾,白璟也只是一笑置之,不再上心。 她明白了: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不去在意,就不會受傷。更何況,這個父親似乎還有些精神不正?!撬脑?,又能有幾分是可信的呢? 吸取了教訓的白璟,心態倒是平和了許多。 就算在她剛上高中那會兒,親眼看到了父親將曾在她小學即將畢業、即將參加初考之際,許諾過她的——只要她考上了一中,就會給她買自行車——的這輛自行車,最后卻是在她考進一中的初中部后的三年后,在她都要去高中部上學了,父親才買了這輛自行車——但不是給她的,而是給白鈺買的。而且,是不帶任何附加條件的,只是即將要去六中讀書的白鈺自己說想要輛自行車,父親就給買了。 就算看到了這一幕,白璟也只是冷冷的一笑置之。只是對自己感嘆道:曾經的你,確實是太幼稚了。若非幼稚得可以,又怎會去相信這個根本就把你當作滿足他自己的某種幻想的玩具的所謂“父親”的話呢? ——這樣評價自己幼稚的白璟,當時也不過十五歲。 過了中考后的那個暑假,白璟就上了一中的高中部。依然還是步行上學。但不同于初中那三年的心懷僥幸,這時的她,心里已徹底沒有了“自行車”的影子,也沒有了對這個所謂“父親”的最后僅剩的那一點源于本能的敬愛之情?!X得:這個人,他不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