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許是見說了這許久,莫娘子那里都跟個木頭人一般,王大娘看起來似也放棄了。她拍著那裙襖從竹榻上下來,沖莫娘子笑道:“我來了這半天了,也該回了,再不回去做飯,我家那老不死的又該嘮叨個沒完了?!?/br> 莫娘子扯著唇角露出一個客氣的笑,嘴里應道:“有勞大娘想著我了?!毙睦飬s暗暗一陣冷哼。 她心里很明白,王大娘之所以會向她透露這等消息,不過是拿準了她的脾性,知道她不會讓什么還沒開始學的阿愁去參選罷了。且,她也大概能摸到王大娘的想法。那王大娘大概是覺得,即便阿愁去了,只沖著她是養娘,還是慈幼院里的出身,就再不可能是她那“根正苗紅”的女兒的對手。至于她拿了這所謂的“好消息”作釣餌,其實不過是想要親眼看一看阿愁,好給她于坊間添些談資罷了。 因王大娘提出了告辭,便叫莫娘子一時疏忽大意了,卻是再想不到,那嘴里跟她說著道別的話的王大娘,竟是在從屏風旁走過時,忽地作著個失去平衡的模樣,猛地就那么竄進了屏風后面。 于是,就這么著,那乖乖坐在腳榻上聽著她和莫娘子談話的阿愁,到底于王大娘的面前暴露了。 莫娘子一陣無奈,只得叫著阿愁過來認人。 那王大娘一看到阿愁,就跟那蒼蠅看到……呃,跟蜜蜂看到花兒一樣,立時就嗡嗡地叮了上來。 她拉著阿愁的手,毫不客氣地追問著她的年紀姓名,又問著她幾時到的慈善局,可還記得她的來歷家人等等,竟是恨不能把阿愁的身世挖地三尺的模樣…… 阿愁尚未開口作答,就叫莫娘子搶著替她答了王大娘的話。當提及阿愁的來歷家人時,從來不跟人撒謊的莫娘子不由一默。于是阿愁便接了話,作茫然狀搖著頭道:“不記得了?!薄@可算不得說謊。 那王大娘把阿愁仔細看了又看,居然還拿起阿愁的手,比著她手掌的大小和柔軟度,以及手指的長度一陣測量,一邊也不知是真是假地夸著阿愁的手長得好,是個做梳頭娘子的材料。 阿愁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她的手,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骨了,且上面還有著凍瘡的痕跡,她可一點兒也沒看出哪里好了。 夸完了她的手,王大娘一邊跟莫娘子說著話,那眼則屢屢往阿愁的裙擺下方掃著。 阿愁立時想著,若不是這時代里女人家的腳要比臉金貴,不定這位王大娘還想拉起她的裙擺,扒了她的鞋襪,仔細量一量她的腳了……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那牛皮糖一樣難纏的王大娘,莫娘子關了門,回頭看著阿愁一陣無奈搖頭,道:“只怕明兒起,仁豐里再沒一個不知道你長什么模樣的了?!?/br> 阿愁倒并不在乎成為別人嘴里的八卦,因而笑道:“其實她那般宣揚著也沒個壞處,不定就勾得什么人起了好奇之心,因著這個緣故而請師傅上門給她梳頭呢?!?/br>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這般說了。莫娘子的眉不由就是用力一擰,厲聲道:“休要起這樣的歪念頭!我們是手藝人,天生就該靠手藝吃飯。你手藝好,人自然會用你;你若是手藝不精,便是靠著那些歪門邪道引來客人,也不過是一捶子的買賣。這樣的話,休要再讓我聽到?!?/br> 被兜頭教訓了一頓的阿愁不禁一陣噤若寒蟬。虧得她于前世時早從她奶奶那里受足了抗打擊的訓煉,倒不會像個真正的九歲小女孩那樣,被莫娘子的嚴厲給嚇到。不過顯然莫娘子覺得她還是被嚇到了,因此,接下來教阿愁怎么給人按摩頭皮時,莫娘子顯得格外的耐心和溫和。 至于王大娘帶來的那個“好消息”,莫娘子沒有提起,阿愁也不便相問。不過,于同一天里聽到不同的人提到“宜嘉夫人”的名字,且這位夫人還是“女戶聯盟”的首腦人物,這不免叫阿愁對此人更加好奇起來。 這個世間的人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間極少有什么娛樂活動,因此大家都睡得極早。和之前在慈幼院里早出晚歸做重活不同,雖然如今一樣也要早起,阿愁一天的工作量卻遠遠不能跟之前相比。以前一到晚上她就累得倒頭便睡,如今則是莫娘子已經于床上睡著了,腳榻上的阿愁卻依舊精神著。 默默回憶了一會兒自她“清醒”后所經歷的諸事,阿愁忽然就發現到,雖然她跟那位宜嘉夫人素昧平生,可要仔細說起來,這位夫人的名字竟仿佛總在她四周圍繞一般……當時的阿愁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其實比起宜嘉夫人來,還有一個人的名字,卻是更為經常地出現在她的耳際。 第三十章·小年 就像慈幼院里孩子說的那樣,廣陵城自來有個習俗:有錢沒錢,添丁進口過年。所以年底也是城里各家各戶忙著結親嫁娶的高峰時節。 這時節,原該算得是梳頭娘子們生意最為紅火的一個旺季,可因莫娘子是和離的婦人,那辦喜事的人家都講究個吉利,一般不會請了這樣身份的人去添堵。加上王大娘那里刻意的一些負面宣傳,叫往年這個時候莫娘子的生意都遠不如其他同行那般興旺。 只是,今年卻是十分奇怪,自過了臘月十五后,莫娘子的生意竟莫名其妙地比往年好了許多。直到后來聽到那些主顧們總拐彎抹角地逗著阿愁說話,莫娘子才于忽然間醒悟到,這居然正和阿愁所說的那樣,是王大娘王大喇叭于背后給她們做著宣傳的緣故。 只怕是王大娘也沒料到,她不過是拿著莫娘子家里的小養娘作個噱頭罷了,卻是出人意料地勾起了坊間婦人們對阿愁的興趣來——聽著王大娘的二手消息,總不如自己親眼看一看更過癮頭。何況如今正是年底,家家戶戶才剛結了余款進賬,叫那些平常恨不能把一文錢掰成八瓣花的婦人們手頭難得有了些余錢,加上年底喜宴重重,請了莫娘子來,不僅能叫她們頭面溜光,還能借著那小阿愁的事,叫自己于親戚間出一出風頭,真可謂是一舉兩得…… 了解到實情后,莫娘子心里頗為糾結了好一陣子??杉幢銊e人是沖著阿愁來的,有生意上門她總不好推辭不接。何況,誰也不會明著說她單沖著阿愁來的……于郁悶中,莫娘子只好假裝不知道了…… 和堅守著“氣節”二字的莫娘子不同,融合了后世記憶的阿愁可沒她師傅那般古板,更不在乎別人對她的獵奇。便是有人問著她的身世來歷,只要對方不是抱有惡意,她總露著口細米白牙,彎著她那一笑起來就找不著眼珠的小瞇縫眼,脆生生地跟人對答著。 一般說來,好脾氣的孩子總更容易得人好感。何況,生了個大頭娃娃模樣的阿愁看上去只七八歲年紀,偏說話行事間透著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這“反差萌”,當下就迷倒了一堆已經當了娘甚至已經當了奶奶的婦人們。因此,沒過幾天,莫娘子就吃驚地發現,小阿愁于坊間竟是比她受人歡迎多了。往常她上街時,別人總招呼著“阿莫”或者“莫娘子”,如今大家卻都改而先招呼著“阿愁”或者“小阿愁”,然后才會招呼她…… 莫娘子覺得驚奇,前世就有著典型天蝎座暗黑性格的阿愁倒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作為秋陽時她就習慣了把人往最壞處想,因此,她自覺她可要比她那師傅更懂得人性的丑陋——當遇到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時,人很容易分成兩種表現。一種,如王大娘之流,會想方設法在對方身上踩一腳,好像這樣一來就能顯出他們的高人一等一般;而另外一種,則難免又會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悲天憫人看待那些不如他們的人。特別是彼此間沒有任何利益沖突時,人往往更愿意表現出善意的一面。 雖然心里明白著,阿愁卻不會因此就變得憤世嫉俗,她依舊于臉上掛著那明朗的笑,沖所有對她表現出善意的人們回以善意的笑容。 于是,坊間的鄰居們竟紛紛得出個叫王大娘感覺十分意外的結論:雖然阿莫家的那個小養娘長得不好看,且身世還很上不得臺面,不過,倒是個性情很好的孩子,特別是那雙一笑起來就幾乎找不著的小瞇縫眼兒,看著就叫人打心眼兒里喜歡…… 總之,即便莫娘子心里很看不上這種“歪門邪道”,可她終究還是借著“歪門邪道”的福,于小年前備足了各色年貨。 *·*·* 所謂“官三民四船五”,普通百姓人家都于臘月二十四過小年的。 于是,臘月二十四這一天,莫娘子歇了生意,把自己和阿愁打扮了一番后,便提著于前一天里備下的一堆大小包裹,帶著阿愁出了門。 她下樓時,樓下東廂里的劉大杠正好才剛從外地跑車回來,便以他那洪亮的大嗓門跟莫娘子打著招呼,又問道:“可是回娘家去?正好我那車還沒還,要不我捎了你們過去?!?/br> 他這大嗓門,立時引得樓上下好幾戶人家悄悄于門縫窗縫里露了個眼珠兒出來。 莫娘子不禁一陣尷尬,忙擺著手道:“不用不用,也不遠的……”說著,便拉著阿愁逃也似地往門口過去。 卻不想樓上的鄭阿嬸忽然扒著欄桿叫住她:“阿莫等我一下,我也要上街一趟呢,正好可以一同走?!?/br> 莫娘子無奈,只得拉著阿愁于門廊下站住。 那劉大杠卻是一點兒也沒發現莫娘子的不自在,仍在那里找著話題跟莫娘子搭著訕。 此時阿愁已經認了出來,這大漢正是她來的頭一天早上,于天井里問她話的那個男子??粗菨h子總找著話題想跟她師傅搭訕,偏她師傅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樣,阿愁那有些滑稽的眉不由就動了一下——這位大哥,不會是對她師傅有什么想法吧? 沒多久,鄭阿嬸的話就證實了阿愁的這個猜想。 鄭阿嬸胳膊里挎著個竹籃從樓上下來后,便和莫娘子兩個說笑著出了門。因九如巷極窄,只夠兩個人并肩而行,于是阿愁就一個人落在了后面。 直到出了院門,鄭阿嬸回頭看了看,見門里的人應該聽不到她們說話了,便抿著唇兒一陣悶笑,又拿胳膊肘撞了一下莫娘子,笑道:“劉家老大的心思,你該明白的吧?” 莫娘子的臉驀地就紅了,扭頭瞪了鄭阿嬸一眼,呸著她道:“阿嬸怎么也不正經起來了?!” 鄭阿嬸立時笑了起來,道:“我怎的不正經了?我說的可是正經話呢?!庇终珓裰镒拥溃骸斑@女人家啊,終究還是要有個歸宿的,不然將來等你老了,床前連個端茶倒水的都沒有,那得多可憐啊?!?/br> 莫娘子道:“所以我才收了個徒弟?!?/br> 鄭阿嬸回頭看了阿愁一眼,卻是當小孩都沒有長耳朵一般,當著阿愁的面就對莫娘子道:“養娘哪能比得上親生的。何況,兩個人有商有量的過日子,總比一個人獨自硬撐著強。你阿嬸我是過來人,所以才肯跟你說這些話的,家里沒個男人終究不成。再者,如今你還年輕著,往前走一步也容易,可若是過了這歲數,只怕就算你想,也再沒那么多機會了呢?!?/br> 頓了一頓,卻是一笑,又道:“不過,話說回來,劉大只怕是不成的,看著就不般配?!庇值?,“你若有心,我替你牽個線如何?我瞧對面八德巷的季銀匠就不錯,家里清靜,沒個什么碎嘴子的七大姑八大姨,且自個兒手藝還好,除了家底薄了些,倒挑不出什么毛病來?!?/br> “阿嬸!”莫娘子無奈地看了鄭阿嬸一眼。 鄭阿嬸頓了頓,笑道:“我是好心勸你,你愿意呢,就聽上一聽,不愿意呢,只當我什么都沒說?!?/br> 卻是丟了這話題,又看著莫娘子胳膊上挽著的那個大包裹笑道:“每回見你回娘家,都是挽了這么大個包裹。你那兄弟竟也不知道來接你一接……” 這個話題顯然也不是莫娘子愿意跟人聊的,所以她趕緊又岔開話,問著鄭阿嬸道:“今兒小年,阿嬸怎么還往街上跑?” “別提了,”鄭阿嬸嘆著氣道:“人老了,記性不行了,今兒收拾祭品的時候才發現,竟少買了一副紙馬。原只說等阿秀回來叫她跑一趟的,結果她們小郎竟離不得她,明明說好了今兒給她假的,竟又拖住她不放,她只得叫人先把王府里賜的年貨給帶了回來,人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呢。沒法子,只好累著我自個兒跑一趟了?!?/br> 鄭阿嬸這話底的意思,其實多少有些顯擺之意的。偏莫娘子就和那前世的秦川一樣,并不是個情商很高的人,她居然一點兒都沒聽出鄭阿嬸話里想她往下問的意思來。無奈的鄭阿嬸只好轉著圈兒地把阿秀如何得她侍候的那位小郎君看重,以及那位小郎君給阿秀賜了一些什么好東西的事,全都拐著彎兒地搬出來抖摟了一回。 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原來鄭阿秀是在王府那位二十七小郎君的院子里當差的。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阿愁才發現,原來不僅是宜嘉夫人的名號于她來說“如雷貫耳”,細想起來,那位王府里的二十七郎君更是經常于不經意間就在她的周圍出沒呢! 這個時候的阿愁可一點也沒料到,再過一兩個時辰,那位二十七郎君就要跟她親身撞上了……真正的撞上! 第三十一章·娘家 到了西鳳大街上,莫娘子便和鄭阿嬸分了手。 莫娘子的娘家住在廣陵城的東南角上。經過府衙門前后,二人來到車水馬龍的四望樓前。而直到這時阿愁才發現,原來莫娘子死死攥住她的手,不是怕她被路上的那些馬匹車輛給撞了,而是她自個兒對過馬路這種事十分的沒信心。 見慣了后世四個輪子“鐵怪獸”的阿愁可不怕這些四個蹄子的“活怪獸”,最后還是她硬拉著膽顫心驚的莫娘子從車陣中穿了過去。 不知道這個世間是不是也有行人靠右的規矩,她們過了馬路后,竟是和大多數人都是反著道兒逆行的。不過,即便這世上有“靠右行”的交通法規,可顯然也沒個交警,倒沒人跳出來罰她倆的款。 沿著東凰大街往東走了約半個時辰,當街邊的店鋪開始漸漸稀疏時,莫娘子帶著阿愁往南拐去。又過了四個坊區,她們才終于到里她們的目的地:永福坊。 之前因對比著常樂坊和??捣?,叫阿愁以為,她們所住的仁豐里,便是算不得是貧民窟,肯定也不是個什么高檔的社區。直到她進了永福坊,看到橫貫坊區兩側坊門的永福街上,那些毫無顧忌占道經營著的店鋪,以及被寒風吹得于街面上四處亂飛的雜物,她才知道什么叫作破落。 仁豐里的住戶雖然也算不得富足,可坊間的行人一個個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街面上的店鋪雖舊,卻也都布置得整整齊齊,看著就有一種向上的積極面貌。而這永福坊里的住戶則全然不關心他們居住的環境。阿愁跟著莫娘子一路過去時,好幾次險些叫路邊行人隨手拋棄的臟東西砸中面門。還有冷不丁從街邊店鋪里潑出來的污水,濺得阿愁那唯一的一雙鞋上立時出現幾朵臟污的泥點。 門里潑水的婦人卻是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竟挑著個眉梢,以挑釁的眼看著阿愁,似就怕阿愁不過來跟她吵架一般。 阿愁抖了抖腳上的水,抬著頭正要沖那婦人瞪眼時,莫娘子已經回身拉了她的手,又沖她微一搖頭,只道了聲:“等干了刷一刷也就好了?!眳s是沒理那婦人挑釁的眼,拉著阿愁快速離了那店鋪。 看著莫娘子的背影,阿愁忍不住在心里拿“包子”一詞對著她師傅一陣腹誹,直到她親眼目睹到,前方有人遇到和她一樣的事。不同于她們師徒的忍讓,兩個婦人當即就對罵了起來。那精彩紛呈的罵詞,可不是慈幼院孩子們那個級別的。就在阿愁聽了個目瞪口呆之際,她還沒看明白怎么回事,對罵就于眨眼間升級為對撕對打了。 兩個婦人毫無顧忌地于泥水里滾爬撕打著,一旁的閑漢們也都紛紛圍攏過來吶喊助威。阿愁于心里默默對比了一下自己的戰斗力,立時覺得還是她師傅英明。于是,接下來的路上,便是再遇到類似的沖突,不用莫娘子來拉她,她自個兒就乖乖地做了“包子”。 好在往前走了不遠,便到了莫娘子的家。 看到莫娘子于一個店鋪門前站住時,阿愁原還以為她是想要去那黑乎乎的店里買點什么,直到聽著莫娘子沖著店門口站著跟人聊天的一個婦人叫了聲“阿娘”,阿愁才知道,這竟就是莫娘子的娘家了。 她抬頭往店鋪的店招上看了一眼,卻是這才發現,這店門上竟沒個店招,只于角落里挑著個灰撲撲的布幌子?;献由蠈懼鴤€褪了色的“莫”字?;献酉路?,還吊著一只刨木頭用的刨子。于是阿愁這才知道,原來莫娘子的父親莫老爹是個木匠,于這永福坊里開了個小小的木器作坊。 原正跟街坊閑聊著的莫老娘看到女兒回來,卻是一點兒也沒露出阿愁所以為的那種驚喜表情,倒是嫌棄地擰了一下眉。恰這時候,原正跟莫老娘聊著天的鄰居老太太也認出了莫娘子,那眼神里立時就放出八卦的光芒,作驚喜狀大聲吆喝道:“喲,這不是三娘嘛!”轉眼看到莫娘子胳膊上挎著的大包裹,便又大聲嚷嚷道:“這是給你爹娘送年禮來了?”又扭頭對莫老娘夸道:“還是你有福氣啊,生了個好閨女,三天兩頭想著回來看一看你們。哪像我那閨女,嫁了人后,就只知道往家里送禮,人竟是再沒回來過??烧媸?,我看著像是缺了吃喝的模樣嘛……” 老太太這話聽著像是在夸莫娘子,可連阿愁都聽出來了,她那話里暗藏著別樣的機鋒——這時代里,若娘家沒個大事,出了嫁的女子輕易是不會回娘家的。她這里明著抱怨女兒不回來看她,暗地里卻不無嘲諷著莫娘子沒個夫家的意思…… 果然,莫老娘的臉色頓時又黑了一層。她原想張口罵莫娘子的,可因那老太太正看著,她不想叫鄰居看了熱鬧,便挑著個眉梢沖莫娘子冷哼道:“來便來了,怎的不進門?還是真拿自個兒當客人看了,等人請你進去?” 莫娘子愣了愣,一低頭,進了黑乎乎的店堂。 阿愁見了,忙也跟了上去,卻不想叫莫老娘把她攔了下來,“這是誰家的小崽子?亂鉆什么呢!” 莫娘子趕緊回頭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弟?!?/br> “徒……” 莫老娘驚呼了半聲,扭頭看看抻著個脖子看著熱鬧的鄰居老太,卻是噎了噎,回頭對那老太太笑道:“三丫頭回來了,就不跟你聊了,我也回了?!比缓笏哺谀镒拥纳砗筮M了店堂。 這店里比店外的街道略低了一個臺階。進了店后,阿愁眨了一會兒的眼,才適應了店堂里的昏暗。然后她便看到,店堂里到處堆著些灰撲撲的木制件,原本就不大的窗戶,更是叫一摞制作粗糙的方凳給遮了個嚴嚴實實——阿愁一看就認了出來,莫娘子家里那兩張方凳,應該就是出自這里了。 她這里東張西望時,莫老娘則亮著兩眼湊到莫娘子的跟前,問著她道:“這丫頭誰家的?她家里給了多少拜師禮?正是巧了,前兒我看中個銅鐲子,正愁錢不夠呢,你先挪來給我使使?!?/br> 她話音未落,就聽得店堂后面有人接話道:“三娘收徒弟了?” 隨著話音,那隔在店堂和后堂中間的半截簾子被人挑了起來,從里面一前一后出來一對夫婦。男的連眼尾都不曾往阿愁身上掃過來,婦人倒是好奇地瞅了阿愁一眼。 只見男子皺著個眉頭道:“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說一聲兒?!我原還想著,等你嫁了人就再不用干這種于人前拋頭露面的事了,偏你竟收了個徒弟。那你嫁人后,竟還想當你的梳頭娘子不成?!若是不做了,這徒弟又該怎么辦?難道你還要把拜師禮退給她家里?” “退什么退?”莫老娘一聽那“退”字就炸了毛,推著莫娘子的胳膊道:“我可跟你說,這拜師禮不許退。便是你不做梳頭娘子了,她也是你徒弟。坊間不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嗎?只要她拜過你,那她就是你徒弟,哪怕你什么都教不了她,也是她自個兒活該,命不好,竟不長眼認了你這師父?!?/br> 莫娘子站在那里被她娘推了幾下后,那眼里不禁流露出一種叫阿愁看不懂的復雜之色。只是,她于家人面前一向沉默慣了,便只木著張臉,默默看著她娘和她兄弟。 她兄弟卻是一點兒也不在乎她這會兒是個什么想法,接著又道:“今兒你來得倒是正好,我原還想著叫二丫頭去叫你呢。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吳瘸子,你不是不中意嗎?我又給你尋摸了一家。那家剛死了老婆,因孩子小,家里不能沒個女人,所以人家倒也不嫌你是被休了的。因你曾服侍過貴人,人家還肯再多出一筆聘禮呢。我已經跟人家講好了價,人家愿意出到……” “我不是被休的,”忽然,莫娘子冷聲道,“我是和離的?!?/br> 頓時,她兄弟不吱聲兒了。 莫娘子則又道:“而且,我早說了,我再不嫁人了?!?/br> 店堂里,那穿堂的冷風吹得門上的簾子一陣微微晃動。 略靜了一靜,莫四郎才悄悄推了他老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