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當晚,莫娘子下工回來后,阿愁并沒有告訴她,那個不知打哪里冒出來的王大娘跟鄰居們所說的那些話。 不過,顯然莫娘子不是那種愛多事的人,便是她發現,原本對阿愁的來歷身世十分好奇的鄰居們,竟忽然間像是忘了這么個人一樣,都再沒一個人纏著她追問打聽,莫娘子也只于心里略奇怪了一下,便將此事拋于了腦后。 吃了晚飯后,趁著消食的功夫,莫娘子便依著之前的計劃,開始教導阿愁怎么給人梳頭。 之前阿愁曾旁觀過莫娘子給那流金巷的方大娘梳頭,因方大娘并不是個有錢人,她只選了個盤頭的業務,便叫阿愁誤以為,梳頭娘子的工作就僅僅只是給人盤發而已。直到聽了她師傅的講述,阿愁才知道,原來“梳頭娘子”竟是相當于后世的美容師兼理發師,偶爾還涉及到造型師的工作。而和后世的發廊一樣,她們的服務也是分著項目的,盤頭只是其中一項而已。 “每個梳頭娘子都該有一個自己的妝盒子,如今你還小,暫時還用不著,不過以后你得給自己掙一個回來?!?/br> 莫娘子一邊說著,一邊將那只精美的妝盒打開,竟是直接將第一層抽屜就這么從盒子里卸了下來。 雖然阿愁曾零星看到過莫娘子從妝盒里拿出一些物件來,可對于這妝盒里到底裝了些什么,她還真是不知道。因此,她立時便好奇地湊了上去。 那第一層抽屜很淺,大約也就五六公分的高度。里面分了一個長條木格和九個小格子以及兩個大格子。長條木格里裝著七八支不起眼的簪子,多數是木制的,只一兩支是銅制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格子里,各放著一些看起來就很廉價的首飾絨花之類的飾物——后來阿愁才知道,和后世的服務業一樣,梳頭娘子在做生意時,一般也會順帶著向主顧推銷一些飾物之類的相關物件。這些小玩意便都是莫娘子從樓下的沈貨郎那里進的貨。只不過,不擅言辭的莫娘子并不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且她還多少覺得,這般貿貿然向客人推銷物品,是種不敬業的表現。因此,這些東西竟就這么在她的妝盒里一放數年,如今那款式造型早就已經落了伍。 將第一層抽屜放回去后,莫娘子又拿下第二層抽屜。 這一層抽屜要比第一層深了一半,里面卷著一團團黑乎乎的東西。直到莫娘子將東西拿出來,湊到那光線不怎么明亮的油燈下展示給阿愁看,阿愁才知道,這原來是一團團的假發。叫阿愁吃驚的是,這些假發居然都是真發制成的——莫娘子說,這叫“義髻”,可租可賣。 第三層抽屜卻是比第二層抽屜又深了一些,里面裝著一些大小不等、造型各一的瓷瓶瓷盒。每一個瓶瓶罐罐都依著其形狀大小,于下方墊著的軟墊中摳出一個專屬的暗槽,是既防撞又防漏。 因之前看莫娘子給方大娘用過,阿愁倒是知道的,其中有幾個瓶子里裝的是不同香味的發油。直到莫娘子將其他盒蓋一一打開,阿愁才知道,這一層里除了發油外,還裝著些胭脂水粉等物。于抽屜邊緣處一個長條型的暗槽里,阿愁還看到一支毛筆。聽了莫娘子的講述,阿愁才知道,原來這是畫眉用的…… 莫娘子只粗略給她講解了一下這些瓶瓶罐罐的用途后,便將這一層抽屜歸回原位,卻是沒有依著秩序拿出第四層抽屜,而是越過那一層,直接先把最下面的一層抽屜給拿了出來。 阿愁早就已經知道,這最下面一層抽屜里放置的,是用來防頭油污了衣衫的披肩綢巾,而直到莫娘子將那幾塊綢巾都拿出來,她才發現,原來綢巾的下面還放著幾塊吸水的厚棉布。 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大唐到底是個怎么回事,可就阿愁之前在制衣坊做工時所了解到的訊息,這個世間的布料以麻料最賤,絲綢因分著三六九等,倒不像后世那般金貴難得,反而是在后世最不打眼的棉料,于這個世間頗為貴重。因此,莫娘子有五塊綢巾這件事,其實于“業內”算不得什么,倒是那三塊洗得微微發黃的厚實棉布巾子,叫同行們頗為傾羨。 “這個怎么用,明兒一早我來教你?!?/br> 這般說著,莫娘子這才抽出那第四層的抽屜。 阿愁曾看到過莫娘子從那一層抽屜里拿出過梳子,可等她湊近了才發現,原來這層抽屜里面分著兩層。上面一層很淺,且和裝著胭脂水粉的那一層抽屜一樣,于軟墊上依著梳子的大小尺寸摳出一個個專屬的暗槽來。 當莫娘子將那一層梳子拿開后,便露出了下面一層的內容。 那一層里,也和上面一層梳子一樣,于軟墊上摳出一個個暗槽。暗槽里放置著的,卻是一把把形狀長短各不相同的刀片、剪子、鑷子等物。除此之外,居然還有一個卷著絲線的線軸,以及一只裝著銀針的小竹筒——后來阿愁才知道,雖說古人講究個“身體發膚受之于父母”,可到底還是敵不過一個“愛美之心人皆有”,所以,其實古人也有理發一說的……當然,這個“理發”和后世的全然不是一個概念。 見阿愁好奇地盯著那一層刀剪,莫娘子不滿地伸手一戳她的額頭,道:“這些東西的用途,以后再教你。今兒你先學這些?!?/br> 她將刀剪收回妝盒內,只留下那層梳子,又盯著阿愁的眼,一臉嚴肅地道:“這些,都是你將來要賴以為生的器物。于別人來說,它們是死物,可于你來說,它們卻是你的依靠。這世間誰都靠不住,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你的一雙手,還有這些物件。所以你頭一個要學的,就是怎么好好待它們,學著怎么用它們又不傷了它們,你還要學會怎么清理它們、保養它們,敬重它們?!?/br> 敬重…… 看著那些梳子,阿愁忍不住就是一陣眨眼。在秋陽的那個世界里,東西制造出來就是供人使用的,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要“敬重”這些死物…… 只聽莫娘子又道:“世間萬物皆有靈性,只要你用心以待,便是死物也會用心回報于你。這些梳篦櫛器也是如此。如今你還小,許還聽不懂我的話,不過你且記下,將來等你大了,經的事多了,你也就能明白了?!?/br> 說著,她轉過身去,從暗槽里拿起一把把不同造型的梳子,給阿愁講解起其各自的用途和名稱來。 看著莫娘子那認真的神色,阿愁腦際不由閃過幾個大字:工匠精神。 便只不過是個下九流的梳頭娘子,可顯然,莫娘子十分的敬業。 見她走了神,莫娘子的眉一皺,伸手又在她的腦門上戳了一指頭。 阿愁趕緊斂了神,將莫娘子才剛說的話復念了一遍,莫娘子這才斂了不滿,繼續她的“教學”。 而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那些被她統稱為“梳子”的櫛器,原來竟是各有其名,也各有其作用。什么角梳鸞篦、鬢棗郎當,有些名稱她之前連聽都不曾聽說過…… 莫娘子果然很有自知之明,她說自己不會教人,竟真的很不會教人。她只一味填鴨式地給阿愁灌輸著這些器物的名稱、用途,卻是根本就不管阿愁有沒有聽懂。而,不管是被拐時還沒到留頭年紀的小阿愁,還是后世來的那個秋陽,她連發鬏和發髻的區別都還懵懂著,又哪里能聽得懂莫娘子這些帶著“專業術語”的介紹,因此,她的眼里幾乎自始至終在轉著蚊香圈。 許是為了省些燈油錢,莫娘子只給她普及了一遍這些梳篦櫛器的名稱后,就催著她去洗漱了,然后二人就早早地吹燈歇下了。 *·*·* 第二天一早,莫娘子依舊于老時間里起了床。阿愁也乖乖跟著起了。二人收拾妥當后去了??捣?,便果然如莫娘子所說的那樣,這一回,阿愁也跟著一同進了老奶奶的內室。 和不講究的方大娘不同,老奶奶可是個講究人,所有一應的梳頭家什都沒有用到莫娘子的——人家自有一套專用的。 只見莫娘子從丫鬟手里接過一塊雪白的絲綢巾子,于老奶奶的肩上披了后,這才打散老奶奶于睡覺時編起的發辮,先是一陣按摩后,才用粗齒的梳子將老奶奶的頭發通梳了三遍,然后是細齒梳梳過三遍,再用細篦梳沾著清水再次細細篦過三遍,莫娘子又從丫鬟手里接過一塊厚棉巾子,裹了那頭發輕輕按壓著,直到發上的清水被吸干,卻是又沾著香膏將頭發再梳過一遍,又抹了頭油篦過一遍,這才開始盤發。 因如今從事了這一行,所以阿愁不自覺地也開始注意起別人的發式來。而顯然如今市井間流行的是一種蓬松的發式,可老奶奶是上了年紀的人,不懂得也不愿意遵從如今的流行,所以莫娘子給老奶奶梳的頭,依舊是那種八級臺風都吹不亂的、緊貼頭皮的落伍發式。阿愁想,也難怪老奶奶的孫女兒會那么說了。不過,老太太卻顯然對莫娘子的手藝十分滿意。 莫娘子梳頭時,阿愁在一旁認真觀摩著,偶爾聽著莫娘子的吩咐給她打一打下手。她這專注的模樣,老奶奶早從鏡子里看到了。和秋陽她奶奶一樣,老太太便是心里對阿愁這態度十分滿意,嘴上卻是再不肯說一個“好”字的。等莫娘子梳好了頭,老太太轉過頭來,便倚老賣老地把阿愁給教訓了一通,又嚇唬著她要“認真學手藝,不然當心挨打”之類的話,最后卻是又和昨天一樣,叫高老娘賞了阿愁一把大錢“買糖吃”。 阿愁:“……” 和上次一樣,當阿愁要把這些錢交給莫娘子時,莫娘子又一次拒絕了,只道:“你自個兒收著?!庇值溃骸罢f是給你買糖的,你卻不能真個兒這般亂花了。錢你自己收著,可用的時候你得先問過我?!庇纸虒е骸皰赍X不容易,錢得用到刀刃上……” 于是,莫娘子一邊教導著阿愁理財之道,一邊領著她趕到了柳娘子家里。 阿愁她們過來時,卻是沒能再見到柳二郎跳柜臺的英姿。因為昨兒他到底還是遲到了,挨了打的他今兒終于乖了,一早就按時出了門。 顯見著柳娘子跟莫娘子是朋友,二人一邊梳著頭,一邊聊著一些阿愁此時還不知道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因昨兒柳娘子去了一趟宜嘉夫人府上,且這位夫人是“玉櫛社”的社主,莫娘子又是“玉櫛社”的一員,因此,在嘲笑完小叔柳二郎后,柳大娘子的話題也就轉到了這位宜嘉夫人身上。 “便是一品夫人又如何,”柳娘子嘆道,“沒個夫婿,沒個子嗣,人前還不是得受氣?!?/br> 莫娘子頓了頓,才應道:“可她有錢啊?!?/br> 柳娘子一聽就笑了起來,道:“這倒是了?!庇值?,“不過,這些煩心事可不就出在一個‘錢’字上,她若沒錢,只怕還不會這般受氣呢?!?/br> 又道,“虧得宜嘉夫人涵養好,若換作是我,早把趙家那些人給打跑了。當初夫人可是已有婚約在身的,他們家里竟硬是退了婚也要把人送進宮去候選。結果落了選,不過做了個普通的宮女,這一家子倒裝起死來,只當家里再沒這么個女兒了。如今看著夫人終于熬出了頭,一個個又恬著臉巴結上來。昨兒我還在呢,那趙家大郎就說什么‘你沒個子嗣,膝下空虛,我家五郎看著倒是個好的,就給你做個嗣子吧’。我呸!真個兒是不要臉到家了,不就是看上了夫人的家當嘛!” “夫人怎么說?”莫娘子問。 “夫人能說什么?只能那么干笑著罷了。倒是一旁王府里的那位二十七小郎君,只一句話就頂得那趙大捏著鼻子跑掉了。他說:‘阿郎可真小氣,明知道我姨母愛熱鬧,竟只肯過繼一個。我看,不如把你家里那些小郎小娘全都過繼過來,這樣才顯著您老是真心對我姨母好呢?!闭f完,柳娘子一陣呵呵地笑。 “咦?”莫娘子道:“我怎么記得去年的時候,說是那位小郎需得認個屬馬的貴人為干親才能活命,這才認了宜嘉夫人做干娘的。怎地他不叫夫人為‘干娘’,倒叫起‘姨母’來了?” “你竟不知道?”柳娘子于鏡子里朝著莫娘子飛了一下眉梢,笑道:“我還當這件事廣陵城里無人不知呢?!?/br> 又道:“那位二十七郎的生母,原是宜嘉夫人的親妹子。當年趙家原是想著把她那親妹子也送進宮里去的,后來卻不知怎么陰差陽錯,倒叫她成了大王的姬妾。再后來就有了這位二十七小郎君。去年的時候,夫人的妹子病死了,因她到底不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叫夫人和她那外甥不好當個正經親戚來往,所以才對外說是認了個干親的?!?/br> 柳娘子忽地冷笑一聲,道:“真論起這件事來,可真叫人不知該怎么說才好。若不是宜嘉夫人身后站著的那一位,王府里哪肯紆尊降貴,叫那位小郎認下這門親。說白了,利益動人心罷了?!?/br> “怎的說?”莫娘子沒聽明白。 “你沒聽說?”柳娘子的細眉又是一飛,道:“去年的時候,內閣里就有人議著過繼的話題了。那王府里別的不多,就小郎君多呢,隨便叫宮里那位看上哪一個,于王府都是天大的福份。認了這門親,雖會叫人恥笑了那位小郎君,于王府卻是有利無害的事。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這位小郎是皇家血脈,再不可能過繼給人,只怕夫人寧愿過繼了他呢?!?/br> 卻是又冷笑一聲,道:“再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因著如今那位小郎君一個月里倒有大半個月是在宜嘉夫人府上住著的,竟叫趙家人也跟著眼紅起來,生怕夫人把家私全都給了那位,只借口‘孝心’二字,也把家里的那些小郎小娘們送到夫人府上住著。雖說因此叫我們織坊跟著發了一筆小財,可要叫我說,我寧可沒有這些眼里只有錢的親戚們!” 說到這里,柳娘子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便問著莫娘子道:“你們玉櫛社的年會定在幾時?這可是你入社的頭一年,回頭你從我這里挑件衣裳去,你的那些衣裳,我可真是看不過眼去?!?/br> 莫娘子笑道:“我穿你的衣裳去算什么?該怎樣就怎樣吧?!?/br> 因年下忙,梳好頭后,柳娘子并沒有多留莫娘子,二人便這么散了。 雖說昨天在流金巷時,許多人都因著阿愁而說著客氣話,說要請莫娘子去給她們梳頭,可在這個尚未達到溫飽線的時代里,并不是什么人都有那個本錢,有事沒事就請個梳頭娘子上門的。因此,今兒一早,竟是除了那兩位固定老主顧外,就再沒一單生意了。 于是,帶著阿愁回到家后,莫娘子便開始“cao練”起阿愁來。 她正指導著阿愁如何識別頭部的xue位時,就聽得樓下的院門傳來“吱呀”一聲響。緊接著,便是那總跟個看門人一樣守著門戶的王家阿婆跟人招呼的聲音。阿愁還沒聽清她跟來人說了什么,就聽到一個大嗓門兒在樓下嘎嘎笑著問王阿婆:“阿莫可在家?” “在在在,沒見她出門呢?!蓖醢⑵艖?,抬頭沖樓上叫道:“阿莫,你王大娘來了?!?/br> 頓時,阿愁就感覺到手掌下,莫娘子的頭皮動了一下。抬頭看去,就只見鏡子里,莫娘子的眉狠狠地擰了起來——顯見著是不太待見這位王大娘的。 王大娘……看著莫娘子重新盤起頭發,阿愁忍不住想著,這位“王大娘”,不會就是于背后說她閑話的那個“王大喇叭”吧? 第二十九章·歪門邪道 顯見著那位王大娘是個熱鬧人,從樓梯上來,這一路她的聲音就沒歇下過,卻是見著誰都大著嗓門打著招呼,叫原本清靜慣了的周家小樓里蕩漾著一片刺耳的噪音。 虧得今兒隔壁的喬娘子不在家,不然,只怕那位又得摔門抱怨了。 王大娘來到莫娘子家門前時,莫娘子已經飛快地盤好了頭,又皺著眉頭命阿愁于屏風后面不許出來,然后她才搶著在王大娘舉起拳頭砸門前開了門。 那門一開,王大娘便笑了起來,道:“喲,竟這么巧,我這還沒敲門呢?!庇忠砸环N熟不拘禮的口吻道:“你家養娘呢?快叫出來我瞧瞧?!?/br> 說著,竟不等莫娘子請她進屋,就從莫娘子的身旁硬是擠進屋去,且還不當自己是外人一般,竟想就這么闖進屏風后面的內室里去。 她的背后,莫娘子的眉再一次狠狠擰了一下,然后飛快橫步攔下那王大娘,沖著那窗前的竹榻示意道:“大娘快請坐,今兒怎么有空過來了?可是有什么事嗎?” “倒確實是有一樁好事要告訴你呢……”王大娘一邊說著,一邊想要繞過莫娘子,卻因莫娘子的防守嚴密,叫她沒能尋著機會。于是她只得暫時按下心中的好奇,隨莫娘子于窗前的竹榻上盤腿坐了,又大咧咧地笑道:“你家里有什么好茶,快泡一壺來我嘗嘗?!?/br> 莫娘子頓了頓才笑道:“我這里能有什么好茶,不過是一點茶葉末子罷了,大娘若是不嫌棄,就嘗嘗吧?!闭f著,便于五斗柜上拿了個竹筒子下來。 只聽王大娘在她身后笑道:“你休要哄我,那??捣坏泥嚰依咸幌蛞暷闳缤膳畠阂话?,這沒幾天就該是新年了,她那里能不賞你一點好東西?今兒我可是給你帶了好消息來,你可不能對我小氣了?!?/br> 莫娘子的眉頭不由又是一擰。只是,等她回過身去再次面對王大娘時,卻是已經平了眉宇間的褶皺,臉上依舊掛著那淺淡的笑,道:“您老又來了。上次就因著您老的那些話才斷了我一門生意的,如今竟又這樣了。若是叫那鄧家老太君聽到這些話,不說這是大娘打趣我才說的,倒以為是我放出這些輕狂的話,我這門生意又該保不住了。若真是這樣,我可是要拉著大娘討公道的?!?/br> 王大娘被她的話堵得一噎,臉上不禁一陣訕訕。不過,只眨眼間,她就跟個沒事人一般,又擺著一副大咧咧的模樣笑道:“瞧你緊張的,我這話不過是跟你說著玩呢,又不出這屋子去?!庇值?,“不過,你倒確實該給我泡盅好茶來,我可真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呢?!?/br> 莫娘子笑道:“那得叫我先聽聽,是不是個好消息了?!?/br> “哎呦喂,”王大娘拍著膝蓋笑道:“瞧你小氣的,不過一盅茶罷了。得得得,我也不賣關子了,告訴你罷。之前不是有人提過,請宜嘉夫人開班授徒的嗎?不過因著夫人身份尊貴,始終沒人敢跟夫人開這個口,這事也就再沒了下文。不過,因今年的擂主竟叫益州那邊搶了去,不僅是我們,連夫人心里都很是不服,所以啊……” 王大娘賣著關子頓了一頓,才拍著大腿笑道:“夫人竟主動跟人提了這事。說是讓各家挑了最伶俐的小姑娘送到她那里去,她再從中挑了合適的收在身邊教養著,明年不怕奪不回擂主來?!庇值?,“因夫人要年紀小的,我原想著,你歲數大了,家里又沒個承業的,這巧宗兒只怕你是占不到了。卻是再沒想到,昨兒忽巴啦地就聽人說,你收了個小養娘在家里。我立時就想到了這件事。咱倆關系不比旁人,這坊里就我們兩個梳頭娘子,別人怕你搶了他們的機會藏私不肯告訴你,我可再不是那樣的人,所以今兒才特意跑了這一趟。怎樣?我這消息可抵得一壺好茶?” 她一邊說著,一邊隔著榻上的小幾連連拍著莫娘子的胳膊,又笑道:“快把你家小養娘叫出來我瞧瞧,若是個中用的,你趕緊帶著她去社里報個名吧,將來學成了,也是你的福氣呢?!?/br> 莫娘子不由斜著眼往王大娘臉上瞅了一眼。雖然王大娘說話時的眼神再誠懇也不過了,莫娘子卻是再不敢輕信她一個字。別人不知究竟,莫娘子心里卻是再清楚不過,正因為這仁豐里只她和王大娘兩個梳頭娘子,因此,她可沒少吃了王大娘的悶虧。如今她生意慘淡,其中可沒少了這位的“幫忙”。 莫娘子略一沉吟,便笑道:“算了,我那徒弟才剛入門,什么都還不懂呢,便是送過去也入不得夫人法眼?!?/br> “話可不能這么說,”王大娘道,“正因為你家小養娘什么都不懂,才正該送過去呢。如今她就像是一張白紙,還不曾叫人落了筆,倒是要比那些已經學了一肚子雞零狗碎的更容易上了正道?!庇值?,“知道你是個好面子的,怕你家養娘送過去沒被選上,你面子上過不去。既這樣,反正今兒我也閑著,就替你長個眼吧。你去把她叫出來,我來瞧瞧,看能不能送去?!?/br> 看著王大娘的眼總忍不住往屏風后面瞅著,莫娘子的眼不由就是一瞇。 這位王大娘于坊間一向有著“大喇叭”的綽號,不管是誰家里有個什么新鮮事,她都愛主動往前湊,竟是不知道個究竟她就寢食難安一般。于別人來說,這王大娘許不過是愛打聽個八卦是非而已,莫娘子心里卻是再清楚不過了,其實這是王大娘做生意的一種手段。因王大娘那里似總有第一手的消息,所以坊間那些閑極無聊的婦人們都愛照顧著她的生意——卻是梳頭為其次,聽些別人家的是非才為主因——因此,別人家的事,于不相干的人來說,不過是一時的獵奇,而對于王大娘來說,則是她的“生財之道”了。 而顯然,她家阿愁,如今正是王大娘的目標。 莫娘子心里不禁一陣冷哼,臉上依舊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淺笑,卻是沒接王大娘的話,而是岔開話題問著她道:“那么,大娘呢?您打算送誰過去?你那個徒弟?還是你家大姑娘?” 王大娘一撇嘴,道:“我正后悔收了那么個笨徒弟呢,都跟著我學了這么些年了,竟也不能叫人滿意。倒是我們家大妞要比她機靈些,看來也只能送大妞去了?!眳s是再一次扯回話題,連珠炮般問道:“你家小養娘不在家嗎?她叫什么?幾歲了?你該是從慈善局里把她領回來的吧?有沒有跟局里打聽過她之前的來歷?”又擺著一副知心模樣,拍著莫娘子的胳膊道:“我跟你說,老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要打洞,這孩子,你得看緊了些,可別叫她從娘胎里帶出什么毛病來,最后禍害到你?!?/br> 她這話,卻是立時就叫莫娘子一個沒繃住,臉上露出不快來,因道:“大娘這話可不對,依著大娘的意思,如今那朱首輔就該在家里種地才是,哪還能成了圣人的左膀右臂輔佐朝政呢?!?/br> 屏風里“不知今夕何夕”的阿愁只聽了個稀里糊涂。直到后來她才知道,她師傅說的是當今內閣的首輔大人。和朝中許多出身名門的官員們不同,這位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戶出身,且家里還不是那種大莊園主,只不過是一戶中等的普通農戶罷了。 當然,此乃后話。 這會兒,屏風外面的莫娘子正因著莫名的堅持,拒不肯叫阿愁于王大娘的面前露面。而那位王大娘,則很有一股子死纏爛打的潑皮勁兒,竟是不見著阿愁就不肯罷休的架式。偏莫娘子是個硬脾氣的,且阿愁還發現,她雖然不是個進攻型的性情,卻顯然是個防守型的,竟是把那沒臉沒皮的王大娘給防了個滴水不漏。 王大娘不禁有些惱了,道:“你可真是,這般藏著掖著做什么?看一眼還能把你家那小養娘看掉了rou怎的?何況坊里早有人見過她了,都說她長得不好看呢?!庇值溃骸拔艺f你也真是,要領個養娘回來,好歹領個漂亮的嘛,將來萬一哪天叫貴人看上收進府去,于你也是個依靠不是?” 許是見莫娘子臉色不對,她擺著手又道:“得得得,知道你為人清高,看不上借著養娘閨女巴結貴人的事,我不提便是。不過,我說的那件事,我勸你好好想想。夫人當年怎么說都是因著一手梳頭的手藝而被兩宮皇太后爭搶過的,手里的那些絕活,便是能叫你家養娘跟著學個一招半式,也夠你們師徒一輩子受用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