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天河六年四月,赭圻縣。 顧景樓抱了滿懷文書進屋,怒氣沖沖的往桌案上一砸。道,“你就非要用這些瑣事消遣我?” 如意從那文書堆后頭揚起頭來,疲倦的揉了揉額頭,道,“我怎么消遣你了?” 顧景樓拍著那堆文書,道,“我能走路時就開始習武,車馬騎射,刀劍槍戟無所不通。想當年我去江北,孤膽深入敵營,探聽機密。待要回來時,那是十步一殺,千里不留行。我這樣的少年英雄,你就讓我當一個刀筆吏?!” 如意無奈道,“當日是你說要報答我的一飯之恩,隨我怎么差遣使用?!?/br> 顧景樓見她態度平和,居然很好說話,眸光一閃,便循循善誘道,“都說隨你怎么差遣了——我既授你牛刀,你用來殺雞,豈不浪費?” 如意扶住額頭,閉目養神——和顧景樓其人打交道,真心需要極好的修養。你看他變臉變得這么快,顯然先前就沒那么生氣。之所以做出忍無可忍的模樣,不過就是為了先聲奪人。先把她的氣勢打壓下去,才好和她討價還價。 如意卻沒有精力再同顧景樓磨皮,直接問道,“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顧景樓胳膊便壓在那疊文書上,整個人傾身上前。雖依舊還有些裝摸做樣,卻已掩不住眉眼之間的張揚意氣,“都說要報答你了,當然是你差遣什么我就做什么?!比缫庹嫦胫苯由焓种搁T請他立刻滾出去,顧景樓立刻口風一轉,“但是也不能浪費了我的才華,總得選一件非我不可的事吧……”他便勉為其難的抄起一卷文書,反向張開在她面前,指點她,“你看這么多東西都要送去前線,沒個可靠的人押送怎么放心?” 如意心想,你也知道得派可靠的人——那你倒是說說,你究竟做過什么會讓人覺著可靠的事! “你想去前線,我修書一封推薦你去便是。只是臨川王是臨川王,我是我。替他做事可不算報答我的恩情?!?/br> 顧景樓本來要反駁,卻忽聽出她話中有話,眸光不由就勾了一勾,道,“你們姐弟之間何必要分得這么請?” 如意并不理會他,只道,“押送軍需輜重不是我的分內,你想去不該找我商議,該去都督府上自薦。至于你我之間的約定,延后個半年一年的也不礙事。何時還清何時算就是了?!?/br> 她久坐生倦,便起身活動筋骨,去庭院里透氣。 顧景樓口中抱怨著,“喂,你這個人怎么……”一面也跟了出去。 ——三月中下旬,蕭懷朔親自領兵出征,進攻姑孰。同李斛展開決戰。 到四月里,兩軍已有多次交鋒。從前線傳來的消息看,目下蕭懷朔還沒遭遇敗績,每戰必有所斬獲。反倒是李斛幾次進攻都被打退,損失連連。雖都只是小敗而已,尚還不至于影響戰局。但也打破了李斛每戰必克、難以戰勝的神話,如今江東人說起李斛,已不再先帶一股恐懼了。 只是兩軍對陣,消耗巨大。前日都督府上主簿便送信來,請如意協助督造羽箭。 如意本以為是后方供給跟不上前方消耗了,故而都督府向她尋求外援。去了才知道,原來是官中羨慕她手上商隊、工匠的效率,想要向她求取真經。 如意:……蕭懷朔手下這些幕僚,向人討要東西時還真是大方??! 她當然也不會不管。便親自物色了老工匠去箭匠營觀摩,看流程上有什么可以改進的,又將自己素日里激勵管理匠坊的法子傳授給督造官。 故而她的時間又有些不夠用,便捉了顧景樓來幫忙——身為顧淮送來的人質,顧景樓因早先信用太差不能領兵,便成了整個城中最無所事事的人——但這貨沒事做時抱怨連連,有事做了他居然又挑三揀四? 顧景樓還在追討,“我好歹也是你的師兄吧……” 如意道,“是是是……” 外頭天暖風情,春日明媚。暮春仲夏時節,滿院子繁花謝盡,草木蔥蘢翠綠。 如意抬眼遠望天際,顧景樓便也跟著追看過去。見有飛鳥自天際飛近,如意目光追望著。那雙素來淡定的眸子里竟也流露出期待了。 顧景樓低頭略一尋思,見那鳥越發飛近——似乎正是要往這院子里來——便一躍而起,踏著護欄、屋檐,如鷂子般翻飛向上,一把將那白鴿握在了手中。他自空中落下,就蹲在那黑瓦的屋頂之上,漆黑的眼睛彎彎帶笑望向如意,揮了揮手中獵物。 那白鴿顯然訓練良好,在他手中淡定的轉著腦袋,也不撲騰掙扎。 顧景樓翻手一看,見鴿腿上果然綁了一枚小竹筒。他便將竹筒解下來,揚手將信鴿放飛。 “鴻雁傳情,這信鴿想必是從東吳而來了?!彼柕?,“天下離亂的時候,你和徐儀卻還有閑情逸致萬里傳書,真是感情篤厚啊?!?/br> 如意道,“這是從前線傳回的消息??峙率前l生了什么意外,你快些給我?!?/br> 顧景樓自對面屋頂上躍下來,卻依舊將信將疑,“真的?” 如意道,“信鴿飛不到東吳,且去得越遠回得便越慢,到東吳還不如舟馬穩妥?!彼虢影霌?,將信拿到手上展開。 顧景樓微微瞇了瞇眼睛,道,“……你們竟真有聯絡?” 如意頓了頓,才道,“有?!彪m然就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顧景樓便覺得有些沒意思,道,“快看看是什么事吧?!?/br> 信果然是從姑孰傳來。 ——李斛分兵自姑孰向西南迂回,尚還不知目的。 如意抿唇沉思,顧景樓也捏著下巴想了一會兒,道,“分兵迂回——難道他是想從背面偷襲臨川王?” 如意:……兩軍對陣大半個月了,這會兒深入敵陣大白天的玩背后偷襲? “也許他要偷襲的不是臨川王,”如意道,“而是南陵?!?/br> 李斛不擅長水戰,最近幾次交鋒都敗給蕭懷朔,且短期內恐怕難以改觀。他若想突破困境,勢必得另想辦法。而蕭懷朔陳兵于姑孰,南陵勢必兵力空虛。趁機分兵從陸路偷襲南陵,切斷蕭懷朔后方補給,迫使他回援,而后以逸待勞兩面夾擊——這正是兵法所說“圍魏救趙”。 顧景樓也是一點就通,問道,“南陵城里現在有多少兵?” “三千?”如意也只知道約數罷了——且這三千人恐怕并非精銳士卒,“不過,李斛還要阻拒臨川王,能分派出來的兵力也不會太多。且這次分兵押在‘偷襲’上,只要南陵準備妥當,便沒什么可怕的?!?/br> 李斛不可能全力進攻南陵。否則一旦姑孰被攻破,蕭懷朔舳艫而下進逼建康,可就弄巧成拙了。他勢必不會蠢到用建康換南陵。 顧景樓卻不以為然,道,“李斛用八千人拿下臺城,用兩百人拿下廣陵,用兩千人便拿下宛陵。南徐州、南兗州一帶城池,也無不是區區幾百、千余人就攻陷了……” 如意道,“是。但是他前后投入近三萬軍隊,也依舊沒能拿下義興?!?/br> 而守衛義興的人是徐儀。 顧景樓就有些不仗義。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就眸中帶笑道,“假設,只是假設而已——你猜若南陵局勢危急,臨川王會不會回兵來救你?” 他說得天真無邪,仿佛就只是臨時起意考驗人性罷了,絲毫不帶挑撥之意。 當然這種問題其實也挑撥不著如意。蕭懷朔令她離開南陵時,她既然敢取笑他婆婆mama,當然就不會為蕭懷朔不來救她而怨天尤人。她有自力更生的準備。 她只是忍不住就反問道,“若換成是你,會在此刻回兵來救南陵嗎?” 顧景樓沒料到她會這么問,不由就頓了一頓——這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上他早已做出過一次選擇,而那一次他選擇養寇自重,放任李斛消耗臺城。當然,那最終的結果并不在他的設計之中——至少他決然沒打算讓如意身陷敵手。 他目光不由又望向如意的手臂,那手肘微彎,不仔細看確實察覺不出異樣來。 他見過給如意剜rou療傷的大夫,知道她如何從鬼門關僥幸回來。若這會兒還當著如意的面說漂亮話,未免就太厚顏無恥了。 他想了想,終還是說道,“若建康城業已在望,當然不能為了區區南陵放棄大好局勢。但等攻下建康之后,我一定會……” 如意一笑,道,“到那時,南陵之圍也就不救而解了,倒不必你特地回援?!?/br> 顧景樓默然不語。 如意便吩咐人為她備馬,道,“如你所說,前線想必是不會派援軍來救。我要協助南陵府守城,你有什么打算?” 顧景樓反問道,“你說呢!” 如意挑了挑眉,只看著他笑。 顧景樓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惱,道,“我不是那么反復無常的人。既然說了要回報你的救命之恩,當然就要和你共渡難關?!?/br> 如意一笑,道,“那便多謝了?!?/br> ☆、83|第七十八章 姑孰。 鼓聲躁鳴不止,士兵們將數十道云梯推上城墻,前赴后繼的向上攀爬。喊殺聲震天作響。李斛身披堅執銳,全副武裝,親自于城下督戰。 臺城一戰其實才過去沒多久,可也許是因為最終他將臺城攻克了下來,也許是因為近來他過于順風順水了,總之在再次短兵相接之后,他才又記起自己早已見識過這少年守城的能耐。 ——蕭懷朔達到姑孰不到兩日,便將城墻加高到三丈四尺。這么高的城墻,云梯下搭著攻城車才能勉強攀上城頭。然而爬不到云梯的一半,便被樓上巨石砸中。到處都是士兵摔下云梯,或是被落石雜傷時的慘叫聲。不多時地上已滿是鮮血尸首。 李斛調撥盾兵填上前去,三五個人同舉一面盾,勉強扛住落石的沖擊,艱難的向上。 忽有一枚流矢飛來,李斛□□馬驚。他收著馬韁“吁”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將那馬安撫下來。 李斛不由抬頭向城上望去,卻見蕭懷朔一身燕居便服坐在城頭。那少年龍章鳳姿,卓然不群,正似笑非笑的望著他——身側一人擊鼓,另一人擱下長弓,似乎在惋惜適才不中。俱都從容有余。 當日攻打臺城時李斛也并非沒和這少年打過照面,可這次相見卻令他心中悚然一驚,一時竟生出了畏難之心。 他當然不會在陣前贊賞敵人,眉眼一轉,便令人向蕭懷朔喊話,“吾兒,你老子在此,你阿母甘給我做妾,你為何忤逆不孝!” 這聲音雖大半淹沒在戰場鼓噪聲中,然而到底還是傳入那少年耳中。 李斛見那少年勃然變色,心下得意不已。 然而那少年并未同他對罵,只喚人來吩咐吩咐兩聲。片刻后城上守將便將燒的guntang的黑油順著云梯傾倒下去,士兵被燙得皮焦rou爛,哀嚎不止。城上扔了火把下去,火勢自下而上迅速竄起。數十道云梯半數被毀,著火的士兵四下尋找水源,落河者無數。更多士兵怕被火油波及,爭相后逃,彼此踐踏。 李斛見死傷慘重,局面已難以控制,只能收兵。然而后方士兵們畏懼著火亂竄之人將火引來,竟向他們放箭。 李斛怕蕭懷朔趁亂掩殺上來,竟對此放任不制止。 他在下屬掩護下后撤時,不由再度抬頭望向城樓。卻見蕭懷朔也正望向他,那目光如鷹隼,冷漠又鋒銳。 李斛收兵,忽見江上艦船如烏云涌來,船上箭如飛蝗,漫天飛來。軍中中箭無數,紛紛如驚兔般無頭亂撞。 這一次艦船上南兵卻并非放一波箭便走,竟明目張膽的乘小舟上岸,趁亂掩殺過來。 李斛麾下士兵士氣低迷,且前度攻城死傷慘重,已不敢戀戰。眼看著那些近戰遠不如他們的矮小南兵氣焰囂張的殺將上來。所幸這些人并未深追,只在岸上劫殺一波,便心滿意足的收兵回船上去。 李斛大敗回營,見營中傷病疲卒或坐或倚槍,士氣低迷悲觀,不由羞惱至極。 夜間獨自飲酒消怒。喝過酒卻也沒忘了帶上眾將巡視營帳,查看營盤的守衛與戒備——他手下雖多屠城、劫掠之事,然而營規森嚴,縱然才經歷慘敗,營盤的守衛也依舊井井有條,并未因此松懈怠慢。 李斛心情這才稍稍好轉。傳令分酒rou下去,又親自往營中探視傷病。 他是臨時起意,士兵們不知他來,便有夜深難眠之人沮喪的說著閑話。 李斛拐過木柵,便聽有人遲疑道,“你說……那個二皇子是不是真會妖術?” “聽說在牛首山上,蕭懋德帶了大軍去抓他,眼看就要得手了,忽然間半個牛首山坍下來,把蕭懋德的大軍生生活埋了。后來他走到江寧,蕭懋德的手下又追過去,眼看不行了,橫溪上忽然有黃龍躍起,張開血盆大口,把追兵連人帶馬一并生吞了下去……” 營中一時靜默下來。 不知是誰又說,“也,也不一定是妖術。我聽說,那些皇子皇孫都是天上星宿托生,有龍神保佑……若還沒到敗的時候,有人敢犯上作亂,就會惹怒龍神……” 李斛暴怒而已,一斬斬破營地,怒吼道,“把這些妖言惑眾的畜生拉出去砍了!” 待李斛酒醒,才忽的明白過來。然而此刻懊悔已然來不及。 蕭懷朔有龍神護體、命不該絕的流言已傳遍了整個營地。士兵們不敢公開議論,然而私底下議論紛紛,軍心散亂動搖。 蕭懷朔自城樓上走下,何滿舵便迎上前來,道,“李斛派孔蔡率五千人,往宣城的方向去了?!?/br> 蕭懷朔停住腳步,道,“宣城?” 何滿舵道,“是。尚未探明李斛的軍令,但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