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那你來做什么?” “來討我的劍啊。臨走前不是交托給你了嗎?”他頓了頓,慘淡的試探道,“你不會給我丟掉了吧——” 如意道,“沒丟,但我還不能還給你?!?/br> 顧景樓微微瞇起眼睛,“哦……”片刻后他又笑道,“其實我真要用劍時,有與沒有都是一樣的?!?/br> 他腳步幾錯,如鬼魅般傾身上前。如意錯步躲閃,卻忽覺著腰上一重。她羞惱的抬手推他,顧景樓卻并未再進一步——他只按住了她腰間短刀的刀柄。顧景樓側頭給了如意一個笑容,腳下一點,后仰著退開。 那笑容令人莫名的惱火,如意探手去攔,顧景樓躲閃時卻似乎愣了一下。幾個后退,便同如意拉開距離。 他握著那柄短刀把玩,挑釁道,“——我要用時,隨手搶一把來也是一樣的?!?/br> 如意咬著嘴唇不做聲。 顧景樓頓了頓,才略遲疑道,“你的右手臂……”對上如意羞惱的目光,他下意識的將話吞了回去。 這場面略有些尷尬,他話說得便不那么流暢,“那長劍我自幼便帶在身上,非得拿著它才覺著安心……適才那人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幼時差點被人溺死。你看這么重要的東西我都乖乖的交給你了,你還不信我的誠意?” 如意只伸手道,“把刀還給我?!?/br> 顧景樓乖乖的上前,把那短刀遞過來,“別生氣了,我的短刀不是也借給你用過嗎?” 如意只將刀奪回來,低頭插回到刀鞘里。 顧景樓道,“咦?我們的刀好像是一雙鴛鴦刀?!?/br> 如意惱怒道,“閉嘴!” 顧景樓這才抿唇一笑,道,“好?!?/br> 如意頓了頓,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才又道,“你的刀,稍后我會差人給你送回館舍里?!?/br> “你改了主意?” “是?!比缫獾?,“你說服了我?!彼謫?,“那么,你還有旁的事嗎?” 顧景樓又彎了眼睛,笑道,“有?!?/br> 如意道,“請講?!?/br> 顧景樓便抬手折了一枝花,遞給她,目光含笑,道,“我覺著我們兩個很有緣分。你看我接連三次渡江,遇到的第一個人都是你……” 如意看看那花,再抬頭看看顧景樓。忽就明白了些什么。 她立刻面滿臉通紅,也不知是羞、是惱——這個人明明和她的jiejie有婚約,也明明知道她同旁人有婚約,卻還是這么直白的撩撥她。 她揚頭望回去,克制著情緒,輕諷道,“我一日三次到江邊,遇見過千千萬萬的人,卻只遇著你三次,這緣分委實淺薄了些?!?/br> 顧景樓依舊看著她,眸中笑意卻褪去了。 如意又道,“不過,盡管只遇著三回,可鮮明如你的,也著實少見?!?/br> 顧景樓道,“哦……怎么說?” 如意頓了頓,道,“因為你是唯一一個敢告訴我,有朝一日建康城也有可能會被攻破的人?!?/br> 那一日的對話,如意每每想起來,都覺得觸目驚心。 ——那一日顧景樓不但說了建康可能會被攻破,還曾說,你焉知入城勤王的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孟德。 看似無心,卻令她無法不在意。 這個人知道城中有李斛的內應,卻說不知道內應是誰。 當然,這是有可能的。 這個人說顧淮恰好遇刺,故而他沒有將天子的旨意傳達。 這也情有可原。 這人說臘月里顧淮忽然要北上勤王,是因為顧淮終于意識到援軍不可靠。 這也很自然。 一切按著這些巧合發展,那么,若沒有最后一個巧合——秦州求援的使者到來,令顧淮臨時改變主意放棄勤王北上御敵,事情會變成什么樣? 顧淮在建康城中兵力消耗殆盡,勤王部隊盡失民心、糜爛不堪的情形下,以雷霆之勢殺來,誅李斛,救天子于水火。而后攜重兵與重威入城。他便將成為這場叛亂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贏家。 那么,到那時,他會不會應驗了顧景樓的那句話? 如意覺著,單以顧淮的性情,恐怕不會。但若一切按著顧淮的性情發展,那么早在去年十月,顧淮便已領旨入朝輔政了。也就不會有今日之種種了。 如意不能說一切都是顧景樓的謀算,但她確實知道,顧景樓有這份野心,他也定然曾趁勢而為、推波助瀾,令一切按著他的意愿進展。并且他差一點就當真做到了。 而在功虧一簣之后,他還能大大方方的出使南陵,有意無意的配合著范皓的提議前來撩撥她。 這樣一個少年,不能不令她認真應對。 顧景樓笑道,“我可不曾這么說過。當日我也只是見金陵防備松懈,隨口感嘆一句罷了。誰會料到后來的事?” 如意便道,“那么,你今日見了臨川王,是否也有什么感慨?” 顧景樓看著如意,瞇著眼睛想了想,笑道,“我感嘆,難怪他小小年紀就有這么多人追隨。果然器量遠勝尋常人。不過——”他將手中花枝別到如意衣上,笑道,“你和他是一母所出,怎么性情相差這許多?倒是十分的愛記仇?!?/br> 他沒有再繼續先前的話題,只笑道,“我向你賠禮道歉,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我依舊記得你當日兩飯之恩,如何?” 如意想了想,道,“還有救命之恩——你被羯人追殺時,我還曾救過你的命。等你報了恩,我自然會一筆勾銷?!?/br> 顧景樓想了想,笑道,“好,還有救命之恩。那么,你想讓我怎么報答?” ☆、81|第七十六章 如意褪下外衣,只著一身素白的內衫,而拉開衣襟,露出右側肩頭來。 肩后的箭傷已然痊愈,只兩道粉紅的疤痕如蟲繭般虬結的臥在白凈光滑的皮膚上。 如意抬手按了按,疤痕處依舊沒有知覺。不過摸著并沒有裂開,也并無旁的異樣。 她試著伸了伸右臂——果然依舊無法完全伸直。其實早些時候如意就已意識到了,這次箭傷可能傷到了筋骨。但她沒料想到不過短短一招交鋒,顧景樓竟就能察覺到。 她倔強的用力著,忽聽外頭霽雪匆匆道,“二殿下來了?!?/br> 如意忙拉上衣衫。 她聽見蕭懷朔的腳步聲就從屏風后傳來,忙阻攔道,“先別進來——我在更衣?!?/br> 外頭腳步聲略頓了一頓,片刻后才聽蕭懷朔道,“……那我在外頭等你?!?/br> 如意穿好衣服從里屋出來時,蕭懷朔正坐在外頭屋檐下。檐下陰影冷且寂寥,外頭卻有明麗耀眼的春光。他坐在光影切割處,望著外頭繁花綻放,漆黑的眼眸里流景絢爛。 聽聞聲音他起身回頭,身上戎裝還帶些風塵,暗且冷峭。 如意道,“怎么有空到我這邊來?” 蕭懷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便伸手過來。如意不解的看著他,他目光沉黑,睫毛微微垂下,眸中一片暗影。他手指伸到她耳邊時,如意忽就覺著分外違和。她下意識的要后退避開,蕭懷朔手指卻已停在她耳后。指端輕輕撥了撥,便將手收了回去。 他將手心亮給她看,那掌心里落著兩瓣殘花。 如意心里莫名的便松了口氣,她無奈的低笑出來,隨手攏了攏耳鬢,道,“多謝——下次瞧見,只消對我說一聲便是?!彼銓⒋耸陆疫^,追問道,“是有什么急事嗎?” 蕭懷朔頓了頓,道,“李斛到慈溪了?!彼粗缫?,不容她躲閃的追問道,“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 如意腦中有短暫的空白,待回過神來時,她已經開口,“是?!彼跃徚司徤?,便輕輕拍了拍二郎的肩膀,道,“這不正是個機會嗎?只要正面擊敗李斛,平定叛亂便指日可待了?” 蕭懷朔道,“我會殺了他?!彼庖怀?,凝視著如意,又緩緩道,“也可能會死在他手上?!?/br> 此言不吉至極,如意有些惱火的打斷他道,“若能殺了他當然最好,縱然不能你也不必急著和他拼個你死我活——又不是非要在這一戰決出勝負。說什么死在……” 蕭懷朔握住她的手,眸光終于再度柔暖起來,道,“你當真這么覺著嗎?縱然我殺了他也——” 如意這才明白他在糾結什么,喉中不由有些干澀??伤€是揚起頭來直視著二郎,道,“你不必顧慮我。我知道在你看來,他是我的生父,我天生就該親近他、向著他??墒窃谖疫@里,卻是忽然就有個不相干的人跳出來殺了我的養父,殺了無數我親近認識的人,將我安居的都邑夷為平地,將好好的天下攪得大亂。而這個人偏偏碰巧是我素昧平生的生父。我從未從這個人身上受過一絲教誨和恩惠,甚至有許多年我都不知道這個人存在??墒钱斔異翰簧獾臍⒊鰜頃r——連你也覺著我該對他心存感念嗎?我視他如陌路,只望你旗開得勝,早日誅殺叛逆。你是不是也覺著我悖逆天倫,不近人情?” 她說著不由便憤慨起來——早在當初逃離建康時,她便已彰明自己的決意。她不曾后悔、動搖過。 可旁人只怕不會信她。 蕭懷朔忙按住她的肩膀,道,“別生氣了,你能這么想我很歡喜?!?/br> 他不日便要出征,如意縱然心里難過,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還同他置氣。只道,“誰和你生氣了?!庇值?,“只是這人銷聲匿跡二十年后還能卷土重來,逆轉乾坤,本事定然不小。你雖然聰明,可畢竟年輕閱歷少,對上他一定要萬分小心才是?!?/br> 蕭懷朔道,“放心。建康城雖淪陷了,可就我看來,此刻局面卻比早先好了十倍不止?!?/br> 如意點頭——她亦是這么覺著。卻還是順著他,問道,“怎么說?” 蕭懷朔便道,“其一,壽春之圍已解,淮南局勢安定。顧淮在雍州阻攔西魏,西疆之賊一時也無法南下。此刻打李斛,便譬如關起門來打狗?!彼y得粗鄙一句,卻是聲色并茂,如意雖心緒復雜,也不由會意一笑。蕭懷朔見她面上冰消,目光便也一柔,才又說道,“其二,當日在建康是我在甕中。城外雖有援軍,卻譬如沒有。而今日在南陵,進可攻退可守,縱橫捭闔皆有余地。而郢、揚、江、徐四州我都能節制,臂膀俱全。只這一點,便比當日強了何止百倍?!?/br> 金陵之敗,非戰之罪。如今局勢依舊艱難,他身處四戰之地,背后隱患重重,但比之當日在金陵抵御李斛,卻依舊有天壤之別。 “當然,如今李斛的勢力和當日攻破建康時也不可同日耳語。不過,占據了丹陽郡、兗州、南徐州東揚州后,他也擴張到要超出他的控制能力了。眼下正是決戰的時候。若能除掉我,李斛便除掉了最大的隱患。能將沿江一帶的抵抗分化瓦解,據有吳國之地,足以在江南立足。若我能擊敗他,他的敗局也就注定了?!笔拺阉费劢抟淮?,道,“想來他也正是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才要親自領兵前來吧?!?/br> 他目光柔暖的凝視著如意,說道,“阿姐,你去郢州吧?!?/br> 如意道,“是有什么事要我去辦嗎?” 蕭懷朔搖了搖頭,道,“這場戰事恐怕會波及整個南陵。若你留在南陵,萬一叛軍來犯,你身在前線……”他便指了指胸口,道,“這方寸之地怕就要動搖失準了。郢州遠離戰場,你去郢州,也可免去我的后顧之憂?!?/br> 他言之懇切,如意心下卻不由感到煩躁。在建康時,天子猜疑她是李斛的女兒,將她軟禁在辭秋殿里。如今到了南陵,蕭懷朔又說擔憂她的安慰,令她遠去郢州??筛渤仓卵捎型曷??他們一道經生歷死,她又何嘗有半步逃避退縮?難道時至今日,他依舊不能將她當作可以并肩而立的伙伴嗎? 她說,“我不去?!?/br> 蕭懷朔道,“阿姐——” 如意打斷他,“我就留在南陵,哪里都不去?!彼p諷道,“你也只管對天下人說,我留在南陵令你憂心不已,連仗都不能好好打了?!彼曋拺阉?,道,“二郎,我不和你說套話。我雖是個女人,可自幼及長所做一切事,有那件是需要你來替我cao心、定奪的?你親自領兵平叛,我莫非就不擔憂你的安危?可我可曾耽誤過你一點事?可曾說過前線兇險不許你去?”她輕笑道,“——你也不要太霸道了?!?/br> 這姊弟二人已許久不曾這么說過話。 可其實這才是他們自幼相處的方式——針鋒相對,卻又相互理解和欣賞,而后各行其是。 這平衡不知何時、因何事被打破了。似乎如意再次醒來后,他們就再也無法找回相處的正確方式。 可在這一刻蕭懷朔直視著如意的目光,卻發現那里頭的東西自始至終從未變過。她平等并且坦然的看待他,眼眸里依舊閃爍著令他不服氣卻又無法不被吸引和說服的自以為是與坦率無欺。 他一時便有些失神。他曾刻意的想將他和如意的關系界定下來。因為那感情太復雜和糾結了,他盤理不順,就只能抓住心底最執拗的渴望,強給它一個定義??蛇@一刻他看著她毫不掩飾的、帶了些諷刺和惱火的笑容,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他終于也笑了起來,“你還真是無知無畏啊?!币膊淮缫忾_口反駁,便抬手粗魯的一揉她的頭發,示意她進屋,道,“你非要留在南陵,莫非是還有什么事要了結?說來聽聽?!?/br> ☆、82|第七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