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也許她是個俗人,橫豎她是只信此生、不待來世的,也決然不愿為所謂的“前世”償還什么債業。若有人敢用這番說辭來渡化她,她非一腳踢到他臉上去不可。 若不是困苦而無助,縱然再如何努力也無法改善境遇,人哪里會去信什么前世今生? 旁的信仰如意不清楚,但她依稀覺著,佛法之興盛,輪回說之泛濫,恐怕是寄生在蕓蕓眾生對于此世的絕望之上的。 眾生困苦愚昧,只得逆來順受也就罷了,如意只是不大明白,天子這一生究竟有什么困而不得解脫的絕望之處,也需要求諸佛法。 ☆、第三十六章 不過,她當然沒自不量力到敢向天子進諫的地步——橫豎天子只是閑暇時聽一聽佛法,賞賜賞賜能為他解說困惑的大和尚罷了。也許這和她阿娘閑時喜歡讓她讀書聽是一樣道理呢,怎么說大和尚講故事的口才都還是不錯的。 何況,自天子開始信佛后,便不大再往辭秋殿里去——或者該說干脆不怎么往后宮里來了。 為討好天子,后宮的妃嬪們能讀書的便一個個都去精研佛法,不能讀書的也大把大把的往寺廟、僧尼身上使銀子。也不知究竟走通了佛祖的門路了沒有——如意覺得,就算走通了門路,佛祖要普渡這么多欲求無度之人,也要頗費一番功夫吧。 徐思卻完全沒有要挽回天子的寵愛的心思。 她在后宮地位超然——有子有女,兒子封了親王,在朝中地位已穩固,女兒封了公主,親事定得也可心可意。她并沒有額外的訴求,旁人輕易也不敢得罪她。故而無寵之后,她過得反而更加順心。每日里只是讀讀書,彈彈琴,逛逛園子,教養教養女兒。 看如意上竄下跳靈巧如燕,她覺得向往,竟也以不惑之齡開始修習起武藝來。 ——她總說“未為晚也”,待要去學便心無旁騖。也不管旁人如何潑她冷水,她總歸學得一心一意,有滋有味。漸漸竟當真有所成就。旁人終于不能不承認,她這樣的才女是不能以常理論之的。 上行則下效之。 辭秋殿中百無聊賴的女孩子多了去,便也開始跟著徐思讀書、跳舞起來——在禁庭之中聚眾習武未免招人議論,女孩子們又想學,徐思便干脆教習她們跳舞,也有強身健體之效。 如意每日放學回來,總見她阿娘或是搖頭晃腦的教女孩子們讀書,或是在庭院里領著一大群人跳舞,或是專心整理過往書稿,為自己編訂文集——竟無一日閑散無事的時候。 原本如意還擔心她和二郎一個忙于讀書、一個忙著做官,都不在徐思的身旁,徐思會感到落寞,現在看來……顯然是她自己自我意識過剩了!她阿娘日子過得充實著呢。 如今一切有徐思做主,如意身上的束縛也少了許多。至少她再要出宮,便不必像以前那般顧慮重重。 秦淮河邊她阿娘幼時居住過的院子,如意總算是親眼見過了,徐儀還帶她去看了金陵有名的長干里。這帝王之鄉正當最強盛的時候,人煙稠密,繁華富饒。自石子崗上眺望,只見江上舟船如織,地上萬戶炊煙,往來商戶、行客熙熙攘攘。又有煙雨樓臺、寺廟林立。 仲春微雨時節,早櫻凋零,落花如雨。如意俯瞰這繁華綺麗、溫柔富貴之地,不知怎么的竟隱隱有種興衰無常的不安。 不過再想想天子、維摩還有二郎,他們哪一個不是見多識廣,聰明絕頂?以她的愚鈍,毫無理由的cao這種心,只怕不免要被人笑是杞人之憂吧。 如意出宮時去的最多的還是二郎府上。 二郎在丹陽尹的位子上已坐穩了三年,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縱然位高權重且自幼就有神童之名,也無人真正指望他能做什么實事。 而二郎也和維摩不同,竟也不急著證明些什么。每日依舊跟著徐茂、范融讀書,雖一切案卷、政務都會親自過問,但還是悉數交給天子委派給他的幕僚來處置,他只從旁熟悉、學習罷了。 這三年中,幕僚替他處置的事,他居然一件也沒更改過,聽歸聽、問歸問,卻始終不置一詞。 如意覺著他這樣頗有些尸位素餐之嫌。雖說朝廷也不差他一個人的俸祿……但他分明不是不能,而是故意不為啊。 二郎不同于尋常孩子,在天子的親身輔導之下,他小小年紀就接觸政務。七八歲上已能體察人情、明辨是非。到他十歲那年,天子行土斷法,他竟能將其中利害干系和關鍵之處一一說明。就如意看來,所謂的土斷法也無非就是裁并一些僑州僑郡,將僑民和吳民按照實際居住之地進行編冊入戶。被徐思引導著往深處想,也只想到裁撤了一些冗官,能節省些開支。重新普查了人口,能增加一些稅收??啥蓞s能說清當年何以設置僑州僑縣,如今又何以要裁撤。說出此事對哪些人有利好,對那類人有損害,可能會在哪里受到格外激烈的阻力……他不但知其然,還知其所以然。 她的這個弟弟非同凡響,是不能以長幼來論的。何況就算他是紙上談兵,至少這一份見識他確實是有的。 這一日旬假,她不必去上學。在二郎府上溫習過功課后,她閑來無事,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究竟在等什么啊……今日你當丹陽尹,還可以推脫年少什么都不管,等日后你當上一州刺史,莫非也要全推給幕僚嗎?” 五月榴花盛開的時候,院內綠茵與惠風最好,二郎便在檐下木廊上,吹著清風曬著太陽,懶洋洋的倚著木柱子讀信。 如意便從屋里翻出來,直接跳到窗子上坐著,和他說話兒。這一日她穿一身上白下紅的襦裙,那襦裙紅勝榴花,手臂間挽著的紅紗披帛與裙擺一同垂墜下來。因坐得高了,便露出底下一雙小巧的粉色絲屐來。那鞋尖兒上各挑著一枚紅白線扎成的絨球,她腳一晃一晃的,那兩枚絨球便也兔子似的跳來跳去。 二郎被跳得眼睛都花了。 不由抱怨,“你身上叮叮當當帶這么多東西做什么?” 如意:…… “要你管?!彪m這么說,卻還是小心的將鞋面藏回到裙子底下去。伸手時不留神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來,上頭套著的一雙細口銀鐲子叮當相碰——才說完便又觸犯,如意臉上不由一紅,忙抬手壓住了,欲蓋彌彰道,“你不要再顧左右而言他了,我在同你說正事呢!” ——隨著年紀漸長,她也開始在意起穿著打扮來。這一日也是忽然就想要帶鐲子,誰知發生了這種尷尬。她不由便有些懊惱,心想要是沒帶就好了。她已到愛美的年紀卻不自知。平素只以讀書為要,又是扮作男子生活。因此雖然想要打扮,但潛意識里卻覺著冗余可笑。 二郎倒沒想這么多,聽如意強調,只能不情愿的解釋道,“你說我在等什么啊……”他說,“也不需要當上一州刺史,但凡我能離開建康,就不會說今日這般行事了?!?/br> “為什么?” 二郎:…… 二郎覺著像她阿姐這般天真無邪,也能省去不少煩惱啊。 好在如意不是愚不可及之人,他解釋起來倒也很輕松,“天和元年,我上任的第一年,朝廷對外傭兵,京城米價上漲。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處置的?”二郎道,“親自節衣縮食,省下布帛飯菜來。一到雨雪天寒,便派遣心腹挨家挨戶的去探問,遇到貧困饑寒的,便私下周濟?!?/br> 二郎頓了一頓,無奈的望向如意。 如意只能訕訕的道,“大哥哥一貫慈悲仁厚……你就當他是替你代勞,省去你一些苦勞?!?/br> 二郎輕笑一聲,眸光一瞥,又道,“是啊。自那年之后,每年冬天他都會拿出布帛做成衣服分發給貧民。建鄴城中無人不說他慈悲。但就算將東宮所有布匹都做成衣服,你覺著能做多少件?” 如意還真沒數,只能大致估算一下東宮人手——宮娥們每年也是要有四套衣服的,“三千左右?” “三千件?!倍傻?,“你以為建鄴城中有多少人口?” 如意答不上來,二郎便道,“近二十萬戶,人口過百萬之數?!?/br> “……總不能人人都貧寒吧?” “是啊,不能。但十倍于三千總是有的。憑什么只有三千人能領到衣物——還是宮緞所制?”二郎諷刺道,“太子殿下慈悲,旁人若不能見賢思齊,便只會是苛酷。我身為丹陽尹,若只同太子比誰發的糧食衣裳多,倒十分容易,可長此以往會有什么后果?”二郎一笑,復又垂頭讀書,“可他是兄、是君,我是弟、是臣,我總不能親自去拆太子的臺。所以還是讓阿爹的人來管,于家于國都更方便些,也免得誤事?!?/br> 如意想到這幾年在宮外親眼所見許多事情,不由問道,“若沒有大哥哥掣肘,這件事你打算怎么去管?” 她是全然想不出賑濟以外的法子——貧民之貧常常不是因為懶惰,大都是因為沒有能糊口的生計。冬日最難熬過,而冬日也恰是最清閑的時候,原本就沒什么活計。 二郎卻隨口就道,“招募青壯修整石頭城,以工代賑。搭建收容所供流離失所之人居住,施米粥、寒衣給老幼病弱之人……” 如意想了想,竟十分可行。不過這些事能否做得好,還要看具體的做法。并不是二郎在此處說一說就能成事。 她當然相信,維摩的作為是出于悲憫之心。她這個大哥哥是有這份慈悲的細致的。 但是落在二郎眼中,不免有替他添亂的嫌疑。何況維摩身旁確實有那么一眾幕僚,專門以打壓二郎為務——畢竟就算時至今日,二郎對維摩也還是一個不小的威脅。萬一這些人因人害事,譬如在二郎以工代賑的時候,他偏偏去醒目處直起鍋來,免費給人吃穿住,誰還愿意去做工?只怕連不是那么貧寒之人,也要裝出貧寒的樣子。到時便更難治理了。二郎不但無功,反而容易有過。他又不能盡數推到太子身上。確實如二郎所說,他一動不如一靜。不妨將功勞和美名讓給太子,自己仗著年幼,且先當一個掛名的王爺。待離京之后再施展手腳。 如意也不能多說什么。 打從心底里,她還是希望維摩和二郎能夠兄弟齊心。但恐怕就算他們樂意,他們各自手下的幕僚也不愿意吧…… 她不由便問二郎,“你是想出京就藩了嗎?” 二郎不服氣的哼了一聲,道,“天下哪里有十三歲的刺史?”想到他還是吃虧在年紀上,不由就有些煩悶,“就算我想,阿爹也不會答應。至少一年之內,我是別想有所調動。的” 如意看他氣鼓鼓的模樣,忍不住想笑,“你這官當的就和少女出閣似的?!?/br> 二郎眉就一挑,“你很急著出閣?” 如意差點沒抬腳踢他。 “不過,你這丹陽尹當的,還真是十分無趣啊?!?/br> 二郎卻又有了興致,盤腿坐起來,同如意面對著面,“所以我正想給自己找些樂子——你覺著我從阿爹手中謀個繡衣使的職位如何?或者干脆就直接微服出巡去。自去年起我就有這個想法,斷斷續續也在京畿近縣走了一圈。外頭當真是形形□□,什么人什么事都有,比京城這些毫無驚喜的老套路有趣多了。又能熟悉一下四方民情?!?/br> 如意卻早有此想——也許早在四歲時聽維摩給她講說天南海北吃蟲的習俗時,她就已想著日后長大一定要將天下都走一遍。待到后來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更有盡早出宮自立的想法。 這些年在徐思的指導下,也做了一些買賣,手下已有數名行商。也許她在經營上確有天賦,幾次遠行貿易,獲利都十分豐厚。顧淮曾對她說的那些地方土產,這些人也都當真幫她帶了回來。不過她到底還是想親眼出去看一看的——哪怕不能走遠。 她便從窗子上跳下來,攬了裙子在二郎對面端正的跪坐下來,目光晶亮的追問道,“你既已出去過了,想必是駕輕就熟。有沒有什么辦法也將我帶出去看看啊。若法子靠譜,我拿去求阿娘準許,說不定就能和你同去了?!?/br> 二郎道,“你當真想去?”他便也興致勃□□來,道,“這好辦。我就謊稱是徐家小公子,你就扮作我身旁侍女。再帶上一個可靠的老人做幌子——譬如從舅舅那里借一個參軍或是長史,或者干脆求阿爹當真派一名繡衣使者。我們盡管鋪開人馬出去,”他就有些別扭道,“橫豎我年紀小,也不會有人真將我當一回事?!?/br> ☆、第三十七章 他們都是思維活躍之人,一旦開始討論,便飛快的敲定各種細節。二郎身邊又有許多博古通今的幕僚,遇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向他們咨詢。兩個人很快便連路線圖都做出來。 他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一起讀書了,此刻商討起來,也依舊覺得對方是最默契之人,不過是討論去哪里、出去做什么而已,竟有種久違了的酣暢盡興之感。 是以如意離開二郎府上的時候,便略有些晚。 天際飛霞,倦鳥歸巢,里閭之間炊煙裊裊升起,竟已到了薄暮時分。 二郎便干脆親自送如意回去。 他的府邸臨近宣陽門,距臺城并不算遠。如意便也不在車內讀書了,她就打起車窗簾子來,觀賞外間風景,間或同二郎說話。 此地住了許多達官貴人。過兩條街便是妙音公主的公主邸——妙法公主的府邸緊鄰著妙音公主,兩座公主邸占了一整條街道。但妙法公主的駙馬周楚去吳郡任太守了,妙法公主喜愛會稽山水形勝,便隨駙馬一道離開了建康。如今這條街上便只住著妙音公主一家 妙音公主生性風雅——也是略有些奢侈的,兼天子將她下嫁到寒門庶姓之家,對她心懷愧疚。她出嫁時便在她的嫁妝上便多多貼補,這兩年但凡妙音公主入宮向天子討要什么恩典,天子能滿足的也盡量滿足她。故而妙音公主的府邸修建得綺麗奢靡,美輪美奐。 如意一行自后街過,只看她家側門于院墻背后露出的奇花異石、精妙布局,已覺得十分不俗。比臺城御苑還要精美許多。 可惜這一日已是晚了,如意抄近路回宮,走的又是人家的后街,便不好前去拜訪。 她正稍感惋惜,過一片竹林掩映的院墻,遠遠便瞧見公主邸的西南角門前聽著一輛漆黑飾金的馬車。 如意心里便略疑惑,只覺得這車十分像維摩素日里乘坐的那輛。 太子有太子的規制,故而東宮用車都十分名貴。皆因維摩生性簡樸,才做得低調樸素,上頭幾乎沒有任何裝飾。但上用之物總歸做得比普通的更精致、典雅許多,故而依舊不難辨認出來。 這輛車也是雅致而低調,但比維摩所用,似乎卻又更華麗一些。 但若是維摩來拜訪妙音公主,何以會在傍晚的時候悄悄的走|后門? 便不是維摩——乘坐這輛車的也必然是達官貴人。這樣的時間,這般避人耳目的做法,都十分的不同尋常。 如意不覺就在意起來。 她有心提醒二郎回避,然而才要開口,便見那車上車簾子打開,一個身量高挺,眉眼微微斜挑,姿態頗有些目中無人的青年從車上下來。略有些不耐煩,又有些得意的在仆役的引導下,進了院子里。 待他進去了,那輛馬車復又前行,繞過拐角,消失在街道盡頭。 那青年身姿英武,生得很是俊美,面上略帶幾分囂張和邪氣,倒也令人過目不忘。如意雖總共也沒見過他幾次,卻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時已薨了的武陵王的次子,當今武陵王的弟弟,輕車將軍、西鄉侯蕭懋德。 如意心下便覺得十分雜亂,依稀覺著哪里不對,便望向二郎。道,“那車是大哥哥的吧?” 二郎也微微皺眉,顯然十分的看不過眼,便道,“是,前陣子二jiejie向大哥哥討要,還被阿爹訓斥一頓——說這是東宮儀仗所用,豈可輕易與人,二jiejie還因此鬧了一番脾氣……大哥哥到底還是給了她。聽說贈送之前將僭越之處悉數改掉了,誰知竟是改成了這般模樣?!?/br> 如意默然片刻——維摩原本就仁懦,何況自幼養在皇后膝下,又多仰賴沈道林扶助,對妙法妙音兩位嫡姐素有敬畏。妙音公主向他討要什么,他哪里能拒絕?如意自己的處境,自天子一方而論,其實她也是寄人籬下的長大,因此她對維摩心有戚戚,能體察、同情他的難處。 她便皺眉道,“給二jiejie也就罷了……為什么是他在用?” 她心下對蕭懋德十分忌憚——年幼的時候還不覺著,如今漸漸年長,便能覺出蕭懋德落在她和琉璃身上的目光,就仿佛猛獸盯著鼠兔之類,令她格外的厭惡和不自在。琉璃率性,直接將桌案掀翻在他臉上,雖當即被天子訓斥責罰,但總歸迫使蕭懋德有所收斂了。如意卻做不到這一步,每逢家宴,便常借口不舒服早早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