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顧淮道,“年長的五個都已聘娶過了,就只剩六郎一個還沒有說親?!彼麉s是立刻便想到了如意——天子幾個子女他俱都見過,除去妙音妙法兩位公主不論,他同如意緣分最深。早些年因維摩引薦,他還給如意說過故事,也指點過她的武藝。對如意的心性,他也十分滿意。便道,“臣六個兒子,獨這一個才貌最佳。只是自幼跟在臣身邊長大,東征西戰,性情便不比京城兒郎那么錦繡文雅?!?/br> 天子何嘗看得上城中那些“錦繡文雅”的少年?他想要的也正是一個獨步天下的健朗兒郎。 兩人正說著話,便聽欸乃一聲,卻是有渡船自江上來。 顧淮回首一望,笑道,“——正是犬子?!?/br> 天子便也望過去。 此刻江上紅日才出,天際薄霧宛若紅蓮業火騰燒,那渡船就從日邊來。先時淹沒在紅光中,只一個輪廓模糊的黑色剪影,卻已依稀能望見船頭坐著的少年的身影,待那一陣明光散去,船行近前了,終于能看清全貌。 那船窄而長,想是臨時征用的民間漁船,只一長楫一船夫。船頭少年盤腿而坐,懷中抱劍。那劍比他身量還長。 少年打扮得十分粗糙,身上衣衫不過青褐之色,并無錦綢之物。身上披著的大氅卻是整塊獸皮所制。然而遮不住的俊逸容貌,風發意氣。天子只打眼一瞧,便知確實是顧淮的兒子。 待近江邊,少年麻利的一甩手臂,拄劍起身。也不待船夫拋錨靠岸,腳下一蹬,踩著水中暗樁,幾個起落便躍到岸上。 便在臺下對著顧淮揚手行禮道,“父親?!?/br> 顧淮望一眼天子,天子笑而不語。顧淮便問道,“我不是讓你等著嗎?你怎么擅自過來了?” 那少年道,“阿爹說今晨過江,我等得不耐煩,干脆渡江來接?!彼@然也看見了天子,不閃不避的望過來,待對上天子的目光便躬身行禮,道,“晚輩向世伯請安了?!?/br> 天子笑道,“你認得朕?” 那少年便一愣——他顯然并不認得天子,只是從顧淮和天子的舉止之間推斷出天子是他阿爹的舊交,且應當比他阿爹年長。誰知對方竟自稱“朕”,令他吃了一驚。 顧淮便示意他不必慌張,道,“這是當今天子,你磕個頭吧?!?/br> 少年便麻利的跪地給天子磕了三個頭。天子命他起身,他起身后忍不住又打量了天子一番。天子極喜歡他這無所畏懼的模樣,便笑道,“你看了朕半天,可看出什么了沒?” 少年便直言道,“陛下深不可測,然而卻并沒有三頭六臂?!?/br> 天子哈哈大笑,“朕沒有三頭六臂,讓你覺著失望了?” 少年坦言,“有點兒?!?/br> 天子見他修眉斜飛,黑眸清亮,模樣極俊俏醒目。比徐儀也并不差什么,且性格坦率無懼,比徐儀又更可愛得多,心下便十分喜歡。再想到他是在顧淮身邊長大的,得顧淮言傳身教,越發覺得滿意了。 便笑道,“朕有事同你父親說,你先去船上等一等吧?!?/br> 待那少年行禮離開,天子便笑問道,“這就是你家六郎?” 顧淮笑道,“是。還不錯吧?” 天子道,“很不錯,很不錯——你也不必給他說親了,朕的三女兒年歲、模樣和他都十分匹配,就讓他給朕當女婿吧?!?/br> 顧淮聽他說三女兒,才知道天子說的原來是沭陽公主——因如意和維摩感情親近,且顧淮自己也同如意更熟悉些,故而說到適齡的公主,他先想到的就是如意。竟是想岔了。 他同琉璃只浮泛的見過一面罷了,對琉璃也并無什么不滿。只是依稀記得這位公主養得十分嬌貴。雖說這也算普天之下所有公主的共性,然而…… 天子見他竟然遲疑,便道,“她和維摩是同母所出,也是朕的掌上明珠。若不是你的兒子,朕還舍不得她?!?/br> 顧淮道,“臣遲疑,也恰是因為這件——六郎是庶出,生母貧賤?!?/br> 天子一愣,片刻后便明白了。 若是尋常的庶出也就罷了,顧淮為父,他的兒子是嫡是庶有什么要緊。原本天子看重的就是顧淮,而不是他的妻族。 但顧淮的嫡妻頗有些特殊。不是旁人,正是南康王最疼愛的小女兒靜樂郡主。 顧淮和天子同自南康王幕府出仕,南康王對他們有知遇之恩。南康王的子孫如今就只剩靜樂郡主一人,不論天子還是顧淮,對她都必然要有所照料。若嫁到顧家后婆媳諧美也就罷了,若不能……最起碼天子得保證自己的女兒不會欺壓這個婆婆。 但以靜樂郡主的品性,她必然容不下這個庶子,甚至還要反目成仇——天子也不是不明白靜樂郡主的脾性,她實在是這天下第一等暴虐善妒的主母。只怕那少年的生母已折在她手中,故而顧淮親自將他帶在身邊教養,免得他也遇害。 若被欺負到頭上,以琉璃的品性哪里肯忍耐?勢必變本加厲的彈壓回去。而這兩個人哪一個受了委屈,天子都不大好辦。 …… 不過這倒也不算什么難事,只要不住在一處便是——琉璃日后自然有自己的公主府,必不會和靜樂郡主住在一處。 天子便笑道,“你什么時候也在意起這些事了?”又道,“若他是嫡母所教養,朕說不定還會顧慮,既然是在你身邊長大的,那還有什么可挑剔?就這么定下了?!?/br> ☆、第三十五章 一直以來耿耿于懷的事終于塵埃落定,雖然是如意所能料想到的最糟糕的結果,但她反而真正的平靜下來。 因天子的不公正和琉璃的欺壓而起的,那些隱含在心的不平和焦躁也一散而盡。 她不是天子的親生女兒,所以天子無法發自真心的喜愛她;她占有了許多原本該是琉璃獨占的東西,所以琉璃對她心懷敵意,這也都是人之常情——至少是由來有因的吧,所以如意已能心平氣和的看待。 一旦脫開血緣親情,天子撫養她長大一事,對如意而言便成了純粹的恩情。 欠人恩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如意想著,自己總有一天會還清的。 反而能坦然以對。 如意依舊在國子學中讀書。 經歷過這樣的變故,幼學館里孩童間小打小鬧的排擠、欺負又算得上是什么事? 對于可能會被同學察覺身份一事,如意是真心不在意了。因此她在館中反倒更率性坦蕩了許多,雖不會刻意去結交什么人,但遇著旁人有難處的時候,她也往往毫無顧慮的出手相助。 這個時候她學問好的優點便顯得難能可貴起來。她總歸比博士們更容易親近也更有耐心,講解的也往往更容易記憶和理解,因此學館里那一等有心向學然而天資著實駑鈍之人,都愛向她請教。 因此,雖然她的身份果真很快便被人證實,學館里也隱隱開始有流言蜚語傳出,但她的人際關系始終沒崩坍到琉璃和張賁當日的地步。 兼她自己泰然處之,竟仿佛混若不覺一般,每日里該如何依舊如何——或許也因為她在幼學館中原本就是一朵高嶺之花——漸漸的少年們自己竟也不怎么當一回事了。 至于徐儀所擔憂的,他離開之后如意在幼學館內便沒有親友了一事,也并沒有發生。 確實再無人像徐儀那般和如意形影不離,但如意身旁始終都有朋友,而且都還十分的善于處事。凡她想靜靜讀書的時候必不會來打擾她,但當同窗們有什么活動而她身旁無人時,總會有人主動出來邀請她。哪怕她偶然發一會兒呆,不經意間透出些形單影只的行跡,甚至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時,也會有人主動來找她說話。 有時如意會覺著自己似乎是被格外照料著的。 初時她還以為是劉峻——這少年善于交際,在幼學館中人緣最好。館內風向往往被他有意無意的引導著。且他也確實屢屢幫如意解圍。 但后來她又有些懷疑,因為對她格外照料的那二三人,似乎反而恰恰是同劉峻關系比較疏遠的幾個。 直到第二年正月里,如意忽然想去看看二郎的王府,卻無意中在他府里遇見自己的同窗,才終于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倒沒受什么打擊,只是想……這還真是符合二郎一貫以來的處事風格啊。 只不知道這二人究竟是二郎從一開始就安□□去的,還是后期收買的。 ……雖說他也只是個小孩子,但身為堂堂諸侯王和京畿大員,竟然在幼學館這種稚齡兒童讀書的地方安插人手,真是不知該說他什么好啊。 ——幼稚不幼稚啊。 看她那眼神二郎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當然不會因為被抓包就惱羞成怒起來,只淡定的往白粥里邊加白糖——他身上唯一符合年紀的毛病毫無疑問就是嗜甜,喝白水都要兌蜂蜜。這使得他身上的奶香氣也比旁人的清甜一些——他也確實還在乳臭未干的年紀。 如意猜想她不問的話,他絕對會厚著臉皮當什么都沒發生,一句話也不會坦白。 不過如意覺得也沒什么好問的——難道她該責怪二郎多管閑事嗎? 但她徹底不問,又好像顯得自己很悲涼——你看她的人際關系已經糟糕到需要弟弟為他安排朋友的地步了,她竟然還把頭埋進沙子里裝沒發現——所以問還是該問的。 如意想了半天,才終于想出一個她還算比較好奇的問題來,“他們聽你吩咐嗎?” 二郎淡定的點了點頭,“嗯?!?/br> 如意:……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如意終于有些不仗義了——這幫熊孩子要真這么容易控制,當初琉璃和張賁也不至于落到那般處境。 二郎表示此事不值一提,“本王同他們的父輩是同僚,互相交好不是理所應當嗎?我若年紀再大些,指不定他們還得稱我世叔呢?!?/br> “不可能?!比缫鈹蒯斀罔F的反駁,“他們只會稱你主公或是王爺?!?/br> 這么說來二郎也不過是因為權勢便利,才有此等好人緣,和她也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別罷了。 二郎便被噎了一噎,傲慢道,“這也沒什么不好啊?!?/br> 姐弟二人一時無話,片刻后如意先笑起來。二郎見她確實沒有什么芥蒂,便也笑了,這才肯乖乖的辯解道,“其實我也沒吩咐他們什么,就只隱約提及我擔憂阿姐的處境……阿姐生氣了嗎?” 他這一承認,如意不免就感到有些落寞。卻還是誠實的答道,“他們很照顧我,我有什么可生氣的?” 二郎反而不滿起來了,挑著眉問道,“有多照顧?” 如意忍無可忍,抬手給了他一個力道頗豐的腦崩兒。二郎捂著額頭,差點被她給彈出眼淚來。 如意看他吃悶虧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你這個人……” 二郎捂著頭也一定要把話說完,“阿姐要知道,這些人是因為有所求才會親近你的,你可不要擅自同他們交心啊?!?/br> 如意心想這筆爛賬還不是你一手安排的!你自己急著拆什么臺??! “那我即刻同他們絕交可好?” 二郎糾結了片刻,終還是不服氣的別開頭去,道,“那也不至于。他們的人品大致還是靠得住的……” 畢竟是二郎為她挑選的伙伴,他必定也有過考察。只不過他看得透旁人,卻不知為何總是在如意身上失準,容易將她想得格外脆弱和易欺。故而每每在她跟前做出令人惱火的舉止。此刻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想必也十分懊惱吧。 如意倒是沒生他的氣,卻也不免想要讓他多反省反省。便含笑看著他氣悶的一勺一勺的往粥里調白糖,放任他苦惱了一陣子,才解釋道,“他們行止也很有節度,并沒有諂媚、狎昵的舉動,不過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罷了?!?/br> 二郎這才又抬頭看她,恢復了他一貫的理直氣壯的姿態。 如意便又笑道,“何況,就算他們是因為有所求才親近我,也沒什么可生氣的?!彼肓讼?,才緩緩道,“這也是常有的世情。那些同氣連枝的世交莫非只是因為彼此知音才結交的嗎?大致還不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機緣和利益。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時,便是互相很不投契的兩個人,也會很快便親密互助起來。何況若無這些實實在在的機緣,任何人之間究竟還有多少結交的機會?又怎么能知道一個人同你究竟是否互相之心呢。人若果真清高得連這種事都容不得、看不起,那他在世上究竟還有幾人可以結交的?”她便說,“所以我真沒什么可生氣的。就當是沾了你的光,被你的朋友照顧了?!?/br> 二郎倒不由細細的打量了她一會兒。 如意卻沒他這么厚的臉皮,惱羞成怒道,“看什么看??!莫非我在你心里就是這么迂腐不化的人?” 二郎彎了眼睛,輕笑道,“還真是?!?/br> “喂!” “不過我想著,你雖有迂腐清高的一面,可又十分通融疏闊。所以從不擔心被你發現?!?/br> 解決了此間事,他終于能安心的回頭享用他那碗白糖沒過稻米的白粥去了??上е怀粤艘豢?,便被齁得喝了滿盞水。 如意不由失笑出聲。 不過如意想了想二郎一貫以來的脾氣,覺著就算她當真會生氣,二郎大概也會我行我素,根本毫無顧忌吧。她這個弟弟就是聰明太過,因此頗有些自負,向來是不大懂得什么叫自省的。書中常形容國君“智足以拒諫,言足以是非”,如意有時會覺著,二郎恐怕也是有這個毛病的。 # 也許年紀越大,人便越容易投向佛老尋求寄托。自立了太子之后,天子的進取之心也驟然轉淡,轉而有心向佛。這兩年間時常宣天竺和尚入宮為他解說佛法,又命人整理、翻譯了許多西來的佛學經典。 世家往往不是諂于道,便是佞于佛。民間信佛者更多。如今連天子也有所喜好,風氣便巍然興起。佛寺如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 如意每每見寺廟之靜美、奢靡,見貧苦之人求之于佛道,心下便生憂慮——家風使然,她自幼讀過許多佛經,也聽大和尚說過許多佛法。佛法講說因果輪回,說今世所受之苦難盡是前世罪孽之果報,說今世受難修善緣是為了來世結出善果……如意總是想,人要有多么絕望,才會相信這種前世今生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