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她極少以貌度人,卻真心覺得蕭懋德鷹視狼顧,必非善類。 故而一旦意識到蕭懋德竟僭用太子之物,心下便戒備起來。 二郎卻還不到知事的年紀——且他又沒被蕭懋德盯過,哪里會注意到蕭懋德會不會盯著他兩個jiejie看? 他也只是察覺到如意對蕭懋德的厭惡,覺著這很好——蕭懋德確實不是什么好人,二郎只怕如意對他沒有戒心。自他任丹陽尹后,已不止一次聽說他這個堂兄兇狠jian邪,素來不學無術,又愛結交亡命之徒,盜墳掘墓、殺人越貨……簡直就是無惡不作。 偏偏這樣的人,只因年幼時被天子收養過,便一直覺著自己才合該被立為太子。暗地對維摩嫉恨不已。天子待他可謂厚道,只因給他的初封不高,他竟也心懷怨恨……孰不知天子連日后將他封在何地為王都已設想好了,只要此人稍加進取,做出幾分功績、甚至熬出一些資歷來,天子便會一步步將他的爵位提上去。 二郎固然覺得維摩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但大致上他對維摩還是心存敬愛的。想到這種人物居然也自認比維摩高一等,真是替維摩覺著厭惡。 至于妙音公主和他之間,二郎也隱約聽到些風聲。先前沒當一回事,此刻卻大致有些信了。 他已料到妙音公主討要這輛車,恐怕就是為了讓蕭懋德乘坐的——畢竟比之維摩,蕭懋德先來。而且如今維摩是一人之下的副君,執掌國政,蕭懋德卻只得一個西鄉侯、輕車將軍坐。也許在妙音公主心里,蕭懋德比維摩更親近一些,故而她替蕭懋德不平也未可知。 故而一旦妙法公主不在,無人約束著妙音公主,妙音公主自作聰明的便動起了小心思。 至于兩人傍晚會面——顯然不會謀劃什么好事。 二郎不由就想,他二jiejie究竟明不明白,事關國法、天下,就算她是天子格外優待的嫡女,一旦事敗,也是會有殺身之禍的! 他倒不懼怕此事——卻不愿如意牽扯進去。否則萬一被這兩個謀算自己親爹和親弟弟的不肖之人給惦記上,豈不危險。 想了想還是道,“也許他們姐弟情深,你何必多管這些閑事?!?/br> ☆、第三十八章 如意甫一回宮,便得知劉敬友求見天子的消息。想到她這個二姐夫怒火當頭的前來,她便有些放心不下??傆X著要有什么事發生一般。 徐思命人布下晚膳,留二郎一道用飯。抬頭見如意心事重重,幾次對二郎欲言又止,而二郎明明察覺到了卻故意裝沒發現,分明就是遇到了什么事——且難得是如意關心而二郎不肯插手的,思忖的片刻,還是問如意道,“怎么了?” 如意便輕聲道,“二姐夫求見父皇也就罷了,怎么弄得盡人皆知?” 她總覺著劉敬友是故意。 徐思也說,“這個時候入宮覲見,自然難免令人在意——有什么急事不能留待明日再說?”略頓了一頓,便隱約猜到了什么。問道,“你們回來的路上,是不是撞見了什么事?” 二郎要接口,卻被徐思一眼瞟回去。他倒十分會看眼色,挑了挑眉,乖乖的先入席吃點心去——他同妙音公主確實沒大交情,此事說來其實也算事不關己。 如意看了二郎一眼,斟酌片刻,到底還是無所隱瞞的將路上遇見的事盡都告訴徐思了。 徐思聽到蕭懋德坐維摩的車時,眉頭已然皺起。聽說他自后門出入公主府,而駙馬怒闖公主府,又當著如意的面口出惡言,便暗暗嘆了口氣。 如意敏銳,那些不同尋常的細節她盡都察覺到了。但畢竟年紀、閱歷有限,就算覺得不對勁,也猜不出所以然。此刻便只仰望著徐思,希望能自她口中聽到些解釋。 徐思當然已有自己的判斷,但不論是妙音公主夫妻之間的感情不睦,還是妙音竟犯蠢到不辨親疏的同蕭懋德這一等狼子野心之輩為伍,都不適合對如意這個才當豆蔻之年的小姑娘講說。 ——和二郎不同,徐思卻并不覺著妙音會伙同蕭懋算計天子和維摩。 然而要說她純粹是犯蠢,徐思又覺著沒這么簡單。 但不管怎么說,不論是她還是如意,都比不得妙音公主同天子血脈相連。疏不間親。讓如意知道了,也只是徒增心事罷了。 便只道,“這是你二jiejie的家事。世人都講究‘家丑不可外揚’,就算是親兄弟姊妹之間,也有互相間不愿讓對方知道的事。你可明白嗎?” 如意點頭。她很明白這個道理——何況她其實壓根就不算妙音公主的meimei,所以才會猶豫。但是…… 她低聲嘀咕了一句,徐思低頭問,“什么?” 如意才垂眸說道,“……我只怕今日之后,二姐和二姐夫之間就不可挽回了?!?/br> ——如意和妙法、妙音姊妹間是有些感情的。她年幼時這兩個jiejie也曾牽著她的手帶她玩耍,她爬到假山石上不知該怎么下來時,妙法公主還在底下伸開手臂接著她,讓她往下跳。妙音公主性情略矯飾些,對她和維摩的關心不免浮虛刻意,還不經意就當著他們的面說出些令人不自在的話。但妙法公主的柔善卻并不作假。 因這份前因在,她尚做不到無動于衷。 徐思聽她這么說,心下不免一軟,終還是吐露了一些心聲,“那又怎么樣?原本他們就不該湊到一起?!彼闳嗔巳嗳缫獾念^發,道,“這件事你插不上手,便不必多管了。我會讓人留意著?!?/br> 既向如意許諾過,徐思果然遣人去承乾殿中問訊。 用過晚飯,天色已然沉黑。二郎干脆便也不回王府去了,就在殿里歇下。 五月初夏,夜風清涼如水,院子里花香醉人。母子三人便在檐下設席消夏。二郎和如意對面下棋,徐思在一旁調制驅蚊安神的香料——也差不多到蚊蟲開始繁衍的時候了。 不多時,承乾殿中便傳來消息。 外頭不是說話的地方。徐思知道如意上心,便帶她一道進屋去。又問二郎,二郎只不屑道,“我才不管這種俗事!” 然而見母親和jiejie竟真就這么丟下他了,二郎心中又很負氣。干脆一手執黑一手執白,就著殘局自己跟自己下起來。下了一會兒,到底還是不仗義,將棋子一丟,也跟了進去。 進去便聽內侍說——劉敬友在天子跟前痛哭流涕,而天子暴怒之下,命人宣妙音公主入宮覲見。 明明挾怒而來,卻放低了姿態在天子跟前哭訴??梢妱⒕从烟幨率鞘謭A融的。這份圓融既能促使夫妻和睦,令妻子在婆家過得更自在些;當夫妻不睦時,也更容易凸顯妻子的囂張跋扈,將矛鋒引到她的身上。 這世上也并不是只有女人善于做出無辜受委屈的姿態的。 二郎不由感慨——真是了無新意。一面在如意身旁坐下,還故意弄出些響聲來。 徐思只抬頭看他一眼,眸光無奈。一面問侍從道,“陛下何以暴怒?” 內侍便道,“聽說劉將軍向陛下呈了一幅畫,上頭畫了一頭豬,還寫了幾個字?!眱仁套匀徊徽J得是什么字,也說不上來,只道,“劉將軍說是公主貼在門上的,陛下一看就震怒了?!?/br> 徐思立刻了然,心下已有些沉重??戳丝炊?,又望了如意一眼,便打賞了內侍,命人退下。 如意只是沉思,心想,“二jiejie不會罵姐夫是豬吧……”然而若只如此,似乎又不足以讓駙馬一狀告到天子跟前,也不足以讓天子勃然震怒,二話不說便要拿妙音入宮。 二郎的想法也相去不遠,同樣感到不解。 徐思便嘆了一口氣,提點他們道,“當年天子初得建康城,朝中驟然涌入許多寒門新貴。這些軍中出身的新貴都不大懂華族那些繁文縟節,便被一等不知輕重的輕薄少年肆意取笑。最惡毒的有‘劉堅如豬、滿何如狗,郭巨豬狗不如之說?!鴦詣⒆庸?,便是你們二姐夫的父親?!?/br> 如意一愣,難以置信的望向徐思。 二郎卻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如此——他二姐還真是個猛士啊。 徐思道,“劉子固任丹陽尹的時候,打壓過許多不法之人,那些深恨他的紈绔便在豬背上寫他的名字,趕到街上去……劉子固去世才沒幾年。你二姐這一次,確實是欺人太甚了?!?/br> 如意沉默了許久,才嘆道,“二jiejie怎么這么糊涂!” 二郎輕笑一聲,道,“她才不糊涂?!?/br> 這一招猛藥下去,她和劉敬友之間就算不能和離,夫妻之義也斷絕了。 如意不解其意,二郎又道,“至于二姐夫就更不糊涂了?!?/br> 徐思見他竟是要和盤托出,便道,“二郎!”二郎乖乖閉嘴。 然而如意的好奇心已然被勾起,只目不轉睛的望著徐思。徐思只能含糊解釋道,“這件事里頭不是有三個人嗎?” 如意恍然——是,這里頭原本還有個蕭懋德。 妙音公主將這幅畫貼在門上,令劉敬友倍感受辱,迫使他就此轉身離開。如此,她和蕭懋德相會的事便不會被劉敬友發現了。 ……可劉敬友去妙音公主府上時,分明就已知道了些什么。但他竟真的就此折返,且只拿這一件事同天子說項,半點不提其他。又是為什么? 如意只是想不通。 不過她覺著縱然她想通了也沒什么益處。 妙音公主已將事做絕,她不必擔心他們夫妻就此無法挽回——妙音公主分明就沒打算挽回。 如意雖然年少無知,卻也明白這樣的婚姻是不正常的。妙音公主竟這么厭惡劉敬友,在一起得有多難受?反不如分開的好。 只是妙音公主做得確實粗俗,天子已然震怒,她還不知得受些什么懲罰。 二郎看了如意一會兒,道,“二姐這次非受些罰不可?!贝缫馔^來,他又不以為意的道,“不過就阿爹那護短的性子,想必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的做給姐夫看看吧?!?/br> 如意也是同樣的想法。 此刻已弄清事情經過了,她也不能不認可她阿娘所說,這純粹是妙音公主夫妻自己的事,便也不再替人cao心。 只是一時又想到她和徐儀,不由就感嘆道,“原來兩個人也是會走到這一步的啊……” 二郎見她有所觸動,待要寬解她又不知自己cao心個什么勁兒——橫豎這是徐儀需要cao心的問題,干他底事? 然而見如意睫毛一垂,便在眸中投下一片落寞的暗影,話就已擅自到了嘴邊。他無奈妥協,一面想著一定要讓徐儀還他人情,一面道,“你感慨什么,莫非日后你也會畫畫兒罵舅舅不成?” 如意:…… 還是徐思拍了他一掌,惱道,“口無遮攔!” 將他趕走了,也忍不住先笑了一陣,才又道,“這種事一看心,二看人。心里愿意,人又般配,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走到這一步的?!?/br> 然而和二郎、如意不同,待弄明白妙音做了什么之后,徐思反而覺著,這件事只怕難以善了了。 天子必然不會令妙音公主夫妻和離、 當年妙音公主下嫁時,徐思曾規勸過天子——妙音公主所受的教導令她無法接納一個寒門出身的丈夫,婚后夫妻間只怕難以諧美。天子雖也意識到了,但因不愿失信于臣子,到底還是沒有收回成命。 在他心里,這樁婚事的分量重于他對妙音公主的疼愛。 當年他為不失信,能將妙音公主下嫁。今日他為免令功臣寒心,自然也不會當著劉敬友的面護短。 妙音公主怕是要吃些苦頭了。 徐思對妙音公主是心懷同情的。 當年她又何嘗不是面臨同樣的處境?縱使被迫嫁到自己不愿嫁的人家,也只能乖順的服從命運和女德——只不過她嫁了個十足的惡棍,而妙音公主嫁的是天子精挑細選的才俊。在本質上,都不過“被迫”二字。 今日之事必是妙音公主背負罵名,可那些指摘她驕橫險虐的男人,又憑什么做出一副道德君子的模樣?歸根到底,他們對女人驕橫險虐的嫉恨如仇,不正是因為他們清楚自己對女人做的有多么苛酷,一旦放任反抗,自己也必難幸免于難嗎。 徐思兀自失神片刻,終還是傳人進來,道,“給決明決侍郎送兩本佛經去?!?/br> 內侍等了片刻,問道,“……不知該送哪兩本?” 徐思停了停,道,“《維摩詰經》、《妙法蓮華經》——就這兩本吧?!?/br> 這一夜徐思心里總是不能平靜,輾轉反側之間,到底還是叫了人來問,“二公主入宮了嗎?” 宮娥們忙去打探,不多時便悄悄的前來回稟,“入宮過,此刻已回去了?!?/br> 徐思道,“陛下可責罰她了?” 宮娥壓低了聲音,道,“用玉靈芝打了幾下,那玉靈芝都打碎了——不過那邊透口風說,靈芝頭上頭鑲了許多珠玉寶石,鑲得本來就不牢靠,在人身上打幾下就散掉了??粗癖乐樗榈?,實際上不算什么?!?/br> 徐思便緩緩點了點頭。 宮娥又道,“聽說張貴妃去說情了?!?/br> 徐思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宮娥以為她想聽,便道,“結果先是被陛下罵不在正事上用心思,后頭又被妙音公主啐了一口……聽風聲,似乎當年公主下嫁,也有她進讒的緣故?!?/br> ——徐思尚且勸諫不了的事,張貴妃能進什么讒言?不過是天子一意孤行罷了。 徐思沒應聲,只道,“下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