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天子道,“也可。只是先后有序,越過琉璃去先給她指定反而不美。不如等給琉璃也選定了,再給她們姊妹一起指婚?!?/br> 他心知琉璃中意徐儀,雖即刻就喝止,迫使琉璃斷絕了念想,但父母拳拳之心,總想令子女稱心如意。臨到要挫傷他們心意的時候,不免就要踟躇一二。當然,最終他定然還是會如前約定,將如意給徐儀。但也還是隱隱期望能在此之前,先幫琉璃找到更稱心如意的郎君,也等她淡了對徐儀的那份心才好。 只是徐儀也是同輩中絕無僅有的人物,天子目下還真想不出什么人選來。故而下意識便拖延了。 徐思也是有脾氣。 原本她對天子的諸多俯就就只是為了如意——當年若不是為了保住如意,被沒入皇宮時她便已削發明志了。后來若不是因為天子準她生育如意,她也根本就不想再在他的yin威下茍活。她本就恨極了這個刻薄寡恩的男人,畢竟就是這個曾和她海誓山盟的男人一手逼她嫁給李斛,令她嘗盡屈辱折磨,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可她一切隱忍究竟是為了什么? 令如意給二郎當一條忠犬嗎?還是讓她毫無尊嚴的被琉璃肆意踐踏?亦或是像她當年一樣方便天子隨手拿來籠絡功臣? 徐思煩亂、愧疚、惱火之下,只覺的已難以保持理智。畢竟她也是有自己的情感的,縱然是為了子女,也無法一直壓制下去。 她終還是克制不住的諷刺道,“她們本就不是親姊妹,何必要擱在一起論輩序行?” 天子聽出她話中怨氣,知道必又是為了如意,心下便有些索然寡味。卻還是笑道,“說話怎么夾槍帶棒的?莫非朕有哪里委屈了四丫頭不成了?” 話到此處,也無需繼續隱瞞下去。徐思終還是說道,“……三公主罵她是野種,還打了她?!?/br> 天子聽她竟是告琉璃的狀,目光便一深,反駁道,“小孩子家吵鬧打架也值得你大張旗鼓?何況,琉璃打罵不得她了嗎?她究竟是有多尊貴!”他今日本來就十分不痛快,且兼對徐思心存愧疚,說著便不覺惱火起來,自我辯解道,“朕為了二郎的前途憂心如焚的時候,你卻不知所謂的爭究這種小事!如意是你的孩子,琉璃就不是朕的骨rou了?這樣的心胸,朕若真將身后托付與你,朕的骨rou豈還有好日子過!” 他說得憤慨不已,也不待徐思回嘴,便怒氣重重的摔門拂袖而去。 天子出了院門,被明晃晃的日頭一閃,不覺停住腳步閉目長嘆一聲。 身旁內侍們俱都忐忑小心,丁點兒聲音也不敢發出來,罔論敢膽大包天的前來勸他。 天子心知話說的重了——他何嘗不明白徐思的性情?他分明就是欲加之罪。只是如今的時局,已不由他再走回頭路了。 他心中萬分沉重,幾乎邁不開腳步??蛇@一步大約也是遲早要走出去的吧。 一旦冊立了維摩,為了他的身后之事,也為了局勢穩定,他勢必要打壓疏遠徐思,抬舉維摩的生母。 如今就只是早了一步罷了。 他久久佇立不動,半晌,終于抬起腳步。那一步邁下之后,只片刻之間他便仿佛垂垂老矣。眼眸中那些尚還稱得上柔軟的情緒枯朽殆盡,就只剩一個冷酷很辣的老人了。 他忽就想起當年讀書,讀至晉獻公費勁心機的打壓申生時,心想究竟是何等美姬幼子,值得他殺長子、盡逐諸子以成全。如今卻是已明白了。便如申生所說,只因為沒有這個人,他便居不能安、食不能飽——人心軟弱,本就容易貪戀溫柔富貴,何況他畢竟已是老了。若真能如晉獻公那般只為私欲活著,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上ЫK是不能。 他終是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辭秋殿。 天子盛怒而去,這在辭秋殿中是前所未有之事。殿里下人們都膽戰心驚,不知究竟是何事觸怒了天顏,是否大禍將至。 殿內一時風雨欲來。 徐思只閉目養神。 翟姑姑就在外頭伺候,天子的話她倒是聽得*不離十,也只覺得驚心動魄。此刻侍立在徐思身旁,不由就問道,“娘子,陛下他……” 徐思方才回神,倦怠道,“早晚都免不掉的事,mama不必害怕?!?/br> 翟姑姑聽她話中還有隱情,便問,“……娘子為何這么說?” 徐思自然明白,以天子的脾氣和心機,必然是早有主意,就只是借著這么個由頭發作起來罷了——就他的話來推測,看來他終于是下定決心要冊立維摩了。徐思一開始她便知道贏面不大,對于今日局面也隱隱有所預料,因此并不覺得害怕。 反而是隱隱松一口氣的。 只是想到天子又是由如意的事切入,也不免對他二十年不變的秉性生出些厭煩和懈怠來。 徐思無心作答。翟姑姑也不能繼續追問,便又規勸道,“娘子既然知道陛下不喜歡四姑娘,又何必非要說出來招惹陛下呢。何況小孩子家家的,誰還不受些委屈,縱然放著不管,過一陣子也就沒事了?!?/br> 徐思道,“怎么會沒事?就只是像毒蛇一樣從水面沉到水底,在暗處時時恫嚇著你,在不知哪個時刻冷不丁的竄出來咬你一口……”徐思仿佛自言自語一般,“mama可還記得靜宜公主?” 翟姑姑茫然了好一會兒之后,才終于想起來——徐思少女時正是因為遇見這位公主,才被前朝那個瘋子皇帝給盯上。 徐思道,“‘此女妖,必為禍水”……就是這么一句話,便有人將前朝敗亡之因推到我身上。有識之士都知道是無稽之談,可mama覺著人或我就當真半分沒此言左右嗎?!彼nD了片刻,又道,“且我被迫入宮時又才多大?可時至今日,當年所見所聞依然歷歷在目?!?/br> “這世上有些事過一陣子就算了??闪硪恍┦?,卻是會纏人一輩子的?!?/br> 此刻二郎的事終于暫且告一段落。想必日后天子不會再常到辭秋殿里來,她也終于可以緩一緩時時繃緊的神經,安心順著自己的本意,去做一些早就該做的事了。 徐思便問道,“如意還沒有回來嗎?” 翟姑姑道,“還沒有。不過宮里不比外頭人多手雜,公主定然不會出事。娘娘若還不放心,便再加派些人手——” 徐思起身道,“還是我親自去找吧……這孩子若要倔強,只怕人越多,她便越不肯出來了?!?/br> 她說要去,起身便走。 翟姑姑忙叫上人,又匆匆取了斗篷和昭君帽跟上去,為她佩戴。 然而一行人才出了殿門,便見如意站在院門前。顯然是正打算回來,徐思眼淚先涌上來,低聲埋怨道,“總算還知道回來……” 隔了這么遠,如意自然聽不見——可她也看見了她阿娘的打扮,分明正是要出來找她。她回來的時候不管不顧,可此刻驟然望見徐思,便有近鄉情怯之感,反而下意識的便又轉身想逃了。 徐思自然立時便瞧出她的動靜,知她又是想逃,不由就想,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還跟只貓似的。她便上前一步,伸手喚道,“如意,我看見你了?!?/br> 如意腳步便停了下來,緩緩回過頭來。 徐思便招手道,“過來?!?/br> 如意垂著頭,不肯做聲。 徐思便緩聲道,“你不過來,阿娘便過去找你??珊??” 如意猶豫了片刻,終于踟躇的跨步進來了。短短的一段路,她停了幾次,但到底還是來到徐思的跟前。徐思一直伸著手等她,如意先還遲疑著不肯接。然而到底拗不過徐思,抬手握住了——待覺出徐思指尖冰冷,立刻便忘了那些小孩子的別扭矜持,忙舉到唇邊呵了呵,搓手幫她暖過來。 徐思目光一揉,俯身摸了摸她的額頭,又蹲下來,道,“快進來……還沒用飯吧,餓了嗎?” 母女二人各懷心事的吃東西,徐思不停的幫如意加菜。不過到底還是都吃不下許多。 待飲過熱湯后,徐思又打發她去沐浴。 沐浴過后,如意換好衣裳包在被子里,失神的坐在床上,任由侍女們幫她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不知什么時候徐思進屋屏退了眾人,如意要起身行禮,徐思只將她按回去,接了毛帕子幫她擦拭。 她的手輕,顯然也不怎么擅長做侍奉人的活,不時便將濕頭發弄到如意臉上,弄得她黏黏癢癢的。毛帕子也總是不小心便遮住如意的眼睛。 可知道身后是她,如意卻只覺得暖暖的,很安然。 屋里寂靜無聲,因關閉了門窗,昏暗如黃昏。 不知怎么的,如意眼中淚水便啪嗒啪嗒滴落下來。 徐思聽見她細微的啜泣聲,低頭待要查看,如意忙一把按住了頭上的毛帕子,就這么任由毛帕子和濕頭發遮著眼睛。 徐思便一邊幫她擦著頭發,一遍低聲同她說著話。她的聲音緩緩的,很平靜。如意不答話,她便斷斷續續的、仿若自言自語般,想到哪里說到哪里。 “你和你三jiejie吵架的事,阿娘也聽人說過了?!?/br> “你三jiejie罵你的話,阿娘也知道了?!?/br> “你心里很在意嗎?” 如意克制住哽咽,無聲的點了點頭。 “也是……誰會不在意呢?!?/br> “如意,阿娘曾聽過一個說法。說女人就像是一塊兒地,地里長出來的莊家,自然是屬于播種之人。若長出了不是那個人播種的東西,自然就是野種。你心里也這么覺著嗎?” 如意不覺便屏住了呼吸。她對徐思的話似懂非懂——畢竟她還不到真正能懂這些事的年紀,可憑借這樣的比喻,她也不至于不明白徐思說的究竟是什么事。 憑她的閱歷,是無法辨別這件事真偽如何的。但這也并不妨礙她聽出其中的不妥之處,她便搖了搖頭,聲音幾不能聞的反駁道,“我不是地,阿娘也不是……為什么要用地來比人?” “是啊,為什么要用地來比人?”徐思道,“莫非人也是能被肆意踐踏、轉賣、荼毒,不知冷亂、喜怒、痛楚,就只無聲無息的播種、耕耘、出產、荒蕪嗎?但凡遇到將你比做土地的男人,他必不是將你當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就算他贊美你依賴你,也只會是因為他從你身上得到什么供養,且還無怨無悔無聲無息,決然不是因為他當真愛你?!?/br> 她說得不由有些激動起來,可她并不想將這些意氣和怨憤灌輸給如意,到底還是再度平復下來。 只緩緩道,“所以,如意,你聽人說你是野種,又何必要生氣?” 她說,“天下子女哪一個不是他阿娘的親生骨rou。哪一個不是骨血孕育,骨rou相連?哪里有什么野種???每一個都是嫡親嫡親的好孩子。你若因流言蜚語,因旁人的輕蔑——因自己被罵作野種便惱火,便自輕自賤……豈不是偏偏將阿娘比作無血無rou的土地,將自己比作了無情的草木?” 如意眼中淚水終于再也遏制不住。 徐思道,“阿娘生育你時受了多少苦,這些年又為你花費了多少心血?可你心里,原來竟還是更在意你阿爹如何嗎?就算阿娘只是一塊土地,阿娘孕育、呵護你長大,也還是比不過那個隨手將你播種下,只想著日后有成好用你做一口箱子換一石糧,十余年來從未認真看過你一眼的男人嗎?” 如意回身一把抱住了她,大哭起來。 徐思眼中淚水不斷。她只將如意揉進懷里抱緊了,道,“再也別聽信這些無稽之談了……阿娘也是會被你傷到,會難過的?!?/br> 她其實是已告訴了如意答案——她并不是天子親生。 可這一切在如意心里,其實已經并不重要了。 ☆、第三十四章 景瑞二十一年正月,天子下旨冊封皇長子蕭懷猷為皇太子,二皇子蕭懷朔也以稚齡升任丹陽尹。 帝都建康城隸屬于丹陽郡,故而丹陽郡長官不稱“太守”,而是仿兩漢故事稱作“尹”,執掌京畿軍權、民政、察舉諸多事宜,并參與朝政。歷來以親信之人任之,也歷來無人能久坐——大都很快便出鎮地方,執掌一方軍政大權,或是入朝輔佐國政,就只是一個跳板罷了。 冊封太子的同時授二皇子以實權,天子此舉的含義朝臣各有揣測。因此儲位之爭雖暫且告一段落,但在二皇子真正離京出鎮之前,是否就此塵埃落定,尚還不可知。 出了正月,江州刺史顧淮離京——這些年他輾轉都督荊、寧、廣、交、江州軍事,一直奔走在南疆靖亂平叛,鎮撫民心??v然中間短暫擔任過揚州刺史,也不曾真正在京城久駐。如今嶺南局勢總算平定,原本人人都以為他要入朝為相,誰知他卻再度出鎮江州去了。 天子和他是多年故交,親自出城送他。過長干里,出南籬門,便到鳳凰臺上。 天色還十分早,旭日將升未升的時候,天水一色浩浩茫茫。水中洲渚散布,寂然沉臥。偶見白鷺單足立于碧水之上,亦只一點白而已。極目楚天,江山遼落,居然有萬里之勢。 天子斟酒給顧淮,感嘆道,“今日一別,不知下回相見又是什么情形了?!?/br> 顧淮笑道,“陛下想見臣時,一旨宣召,臣無有不遵?!?/br> 他才兼文武,儒雅風流,年輕時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春閨夢中人,如今年紀大了,身上添的卻不是老態,而是沉穩和閱歷。同他一比,這一輩少女們的春閨夢中人盡都成了輕薄少年,他依舊獨占風流。 連老當益壯都不足以形容,他分明就不曾老過。天子看著他,一時竟有些嫉妒了。不由笑道,“你倒是不懼怕萬里跋涉,朕卻老了。昔年伙伴十中已去了七八,也不知何時就輪到朕了?!?/br> 顧淮不以為然,道,“依臣看,陛下必是一等長壽之人?!?/br> 天子便想到昔年他們同在南康王麾下,一度說起哪幾類人容易老而不死,顧淮說的便是無情之人、貽害之人,反而偏偏長壽。 天子不覺看向顧淮,顧淮似笑非笑,分明也是想到了當年才故意這么說。天子知道他生來如此,對誰都敢這么說話,也不以為忤。只笑道,“若真如此,便借你吉言了?!庇植环獾?,“依朕看,你也是那一等長壽之人?!?/br> 兩個人對視片刻,俱都仰頭大笑。 這一笑之間,頹氣畢散。 天子便問道,“你家中可有待嫁的女兒?” 顧淮猜想他是想給東宮聘妃。他對太子無有不滿,可惜自己膝下并無女兒,便惋惜道,“族中倒是有,臣膝下卻只得六個兒子?!?/br> 天子想到琉璃,心中便一動,問道,“都聘娶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