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就連沈道林這個平素少議論人物的“持重”之人,也忍不住厭棄道“華胄之族,卻混跡于濁庶之地。自污門第,實在駭人聽聞”。 不過徐茂很淡定。旁人問起來,他只說,“不曾聽說入天子門下研習圣人經義,以修文養德,是自污門第?!?/br> 他旗幟鮮明的站在天子這邊。 有些事是需要有一個品學名望為世人所看重的人去做肇始者的。徐茂做了那個“敢為天下先”的人,立刻就有不少世家緊隨而上。 天子苦心經營了許多年的太學和國子學,終于有了要復興起來的跡象。 如意上了許多天學,依舊對二郎說說“人還沒認全呢”,不是因為她記性不好,實在是接連許多天都有新的同學入學,她來不及認全。 不過就算全認過來了,她也不可能和所有人都有交情。 實際上兩三天之后,她身邊的人就已經固定下來了。 ——就只有徐儀一個人。 因為天子特地留如意說話,道,“送你去國子學,是為了令你精進學問,不是為了讓你同外朝交游。女子當貞靜本分,你是我朝公主,更該為世人表率,慎獨律己?!?/br> 一句話便堵住了如意結識同學的道路。 其實送她去國子學之前,天子便已同她約定,不能讓人識破她是男扮女裝,如意原本也沒打算廣泛交游。只是同學之間互相寒暄、認識,她覺著這是平常事,不必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罷了。但天子再度特地叮囑,她當然只能更加收斂謹慎,時刻牢記著男女之別,連目光都不能和同學碰上了。 如意覺著有些不自在。 她不明白天子何以特地叮囑這些,莫非是覺著她舉止輕浮失禮嗎? 所幸徐儀是自家親戚,不必十分避諱。且她這三表哥風趣幽默,博聞強識,他一個人便頂得上尋常七八人。如意有他一個人照顧、同他一個人探討學問,已覺著取之不盡,受益無窮,感到十分滿足。 不過,徐儀是眾人關注的焦點。 他是人中翹楚,天生就有吸引他人的魅力。館內少年都十分樂意和他交往,也不少有人遵從父兄提點,意圖拉攏他。 他身旁不少有友朋,卻不能只理會如意一個人。 徐儀卻和他阿娘不同,半點都不擔心如意會同旁人日久生情。 雖相處的時日不多,他卻已看出來了,他這個小表妹是一個十分認真的人,雖興趣廣泛,但做起事來卻心無旁騖。 她既然是來求學的,便一心求學。就連同他說話,也三句不離學問。尤為難得的是,她提出的問題都趣味十足,和他討論時也不時目光晶亮的蹦出相當奇妙的見解——在她那里,難免枯燥的學問事,也充滿了誘人深入的魅力,竟令徐儀也跟著感到津津有味起來。 徐儀覺著,如意是個一直在令人驚喜的,同乏味絕緣的姑娘。 但越是覺出她的生機勃勃,他也就越能覺出她身上的違和之處。 ——她在同旁人相處上,竟然十分的生硬。簡直像是在故意拒絕和人有交情。 徐儀不知怎么的,就覺著她似乎很辛苦。 便笑道,“你既換上了這身青衿,在旁人眼中便只是一名太學生。又何必被此外的規矩束縛???” 他意在言外。如意卻也聽明白了。他在說她為求學而換上男裝,既已做到這一步,為何還要被閨閣的規矩束縛住。 如意何嘗不為此感到郁悶。但她阿爹的訓導,她卻也不能不從。 徐儀見她沉默,略有些驚訝。便笑著替她解圍道,“莫非是權宜之計,不能忘形嗎?” 徐儀自己是覺著,這樣的解釋相對于如意的性格而言,未免有些無趣。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阿爹要我慎獨律己,貞靜本分。專心于學業,不可交游誤事?!比缫鈬@了口氣,片刻后又笑起來,“我怕自己真的得意而忘形,違背了阿爹的教誨?!?/br> 雖是笑著的,眼圈卻不由泛紅——莫名的特地點明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果然確實像是在指斥她平日舉止輕浮,不守本分啊。 徐儀略一愣,眼角余光望見國子學里男扮女裝就讀的另一位公主。已然明白如意委屈在哪里。 那位沭陽公主才是真的志不在學,一心交游——話又說回來,天子既然能開明到準許兩位公主男裝入國子學求學,可見對于迂腐禮俗、男女之別并不十分恪守、在意,專門勸誡這些道理本就十分不自然。 不過片刻后他就已隱約有些猜測了。 ——他進入國子學之后,天子曾專門召見過他,對他的父親將他送入國子學求學一事十分贊賞。 徐儀不由就想,莫非天子是顧慮他家,故而特地告誡如意,免得她做出有損名聲的事嗎? 這確實是天子敬重、優待下臣之舉。但徐儀也不由就對這個小表妹生出些愧疚來,道,“不會。你本就十分好學上進、慎獨律己?!?/br> 再多的話說來無益。徐儀也只暗暗的想,他阿娘送他來和如意同窗是對的,至少這種時候,他可以就近照顧她。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可以編輯了于是把十五章挪回來 ☆、第十五章 徐儀目光瞟過來時,琉璃就已察覺到了。 她有心不作理會,眼睛卻不由自主的就望過去。見那表兄妹兩個逆著晨光隔桌對坐,言笑晏晏,分明就是一雙十分匹配的璧人,心情便十分不痛快。哼了一聲,別開頭去。 琉璃雖自幼便不喜歡讀書,但被張貴妃訓導逼迫得多了,實則已經啃下許多先人的文集詩作,談吐之間文質彬彬。興趣也十分廣泛,不論什么話題都能和人聊得起來。且她生得雪白如玉,貌若好女,便人人都愿意親近她。 見她不痛快,她身旁少年名為劉峻者便笑問道,“張兄認得那位小徐公子嗎?” 姊妹兩人為了掩蓋公主身份,在國子學中都自稱母姓。如意自稱東海徐家的遠支,琉璃自稱是彭城張氏之后。他們兩個扈從眾多,派場舉止一看便知出身不凡,非華族不能有,便無人懷疑她們的身份。 琉璃反問,“認得又如何?不認得又如何?” 劉峻見她怒氣隱隱燒到自己身上,便哈哈笑道,“張兄莫非同他有什么齟齬?怎么回回說起他,都要怒目相向?!?/br> 琉璃道,“看不慣他那副藤蘿倚樹的模樣罷了?!?/br> 藤蘿倚樹多用以比喻女子依附男子,琉璃和如意都生得少女一般,劉峻心頭不由就生出些異樣來,心想莫非張賢弟是在同如意爭風吃醋嗎?便笑道,“小徐公子確實性情靦腆,和眾人都十分疏遠,偏偏同大徐公子形同莫逆——不過他們本就是同族,倒也不奇怪。何況他們兩個說起學問,旁人也無所置喙……”忽又想起件事來,便笑道,“小徐公子確實不辱沒東海徐家的名聲。你可知這次考核,他在館內排名第幾?” 琉璃肩膀立刻便緊繃起來——她雖不喜歡讀書,卻有爭勝之心。便道,“館內考核不是只評優良劣三等嗎?” 她和如意都考了優等,便沒上心。 劉峻卻道,“那三等只是評給外人看,一等門第必然給一個優,否則上品豪族反不如下品寒門,豈不難看?真正的名次,都握在博士們手里呢?!彼鍍扔腥嗽趪颖O任職,自然聽說了些□□。 琉璃咬了咬嘴唇,終于還是問道,“她排第幾?” 劉峻壓低聲音道,“……第一。聽說每旬的考核她都緊排在大徐公子后面,這一回居然湛湛反超了?!?/br> 琉璃眼睛睜圓,問道,“我呢?我排第幾?” 劉峻笑道,“我也只知道他們兩個位列在前,又問了自己的名次罷了。不知旁人?!钡珡乃恼Z氣中,琉璃卻輕易推斷出——他不但知道,而且自己的名次定然還排在他的之后。 琉璃一向將如意當“野種”看。雖維摩和兩個公主都更看重如意,但她自認自己必然樣樣都勝過如意。但至今為止唯一的正面交鋒,她竟然遠遠落在如意之后,心頭不由羞惱交加。 便將手中書卷往桌上一摔,坐回去一把攤開。 劉峻看他神情,以為他又要發脾氣,誰知他竟一言不發,便道,“張兄?” 琉璃惡狠狠道,“不聊了,讀書!” 那少年不由笑起來。心想,就這位張賢弟的成績,任他讀個一時半刻只怕也讀不出什么效果。 他心中疑惑未解,便又打探道,“張兄和小徐公子可是自幼相識?” 琉璃揚頭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那少年本想以“好奇而已”敷衍他,然而實在覺著他雖嬌蠻如公主,性格卻也著實可愛有趣。便干脆坦白道,“我在想,彭城張氏已有許多代不曾居內朝為官,張兄從彭城來,不知在建康城內可有家宅?租住房屋到底有諸多不便,我家還有許多閑置的產業……” 琉璃道,“不勞費心,我家富貴得很,不缺房子住?!?/br> 那少年暗想——這卻是個大實話,否則博士們何必特地將他的成績提到優等? 他只是疑惑,彭城張氏已敗落許多年,四代內做過最高的官也不過是個縣令。子弟能走門路進到國子學也就罷了,怎么也不至于被另眼看待啊。 不想旁邊早有人關注他們的對話,聽琉璃說自己富貴,立刻便有人插嘴道,“彭城張氏在本朝確實無人居官,倒不知有多大的富貴?!?/br> 另一人輕蔑笑道,“劉兄莫非忘了張少匠?” 張少匠正是張貴妃的哥哥張華,因擅長百工事,天子任命他為將作少匠,主管修橋鋪路一類外事。他雖沒讀過多少書,為人辦事卻很有些能耐??上裂虺錾?,靠meimei得寵而改頭換面,向來為士族不齒。為躋身上流,張氏一族便自稱是彭城張氏的支脈。此事觸及士族逆鱗,士人群起而攻之,可惜彭城張氏的族譜散落殘缺、久不修繕,天子又有心有袒護。一輪論戰打下來,竟然無法證偽。 當然,士林反應過于激烈,以至恨不能殺張華而后快,張華也不敢再提這件事了。 士族引以為恨,為鞏固戰果,每每拿此事取笑——至少在輿論戰中,已坐實了張華冒充華族的跳梁小丑形象。 一提及此事,知道內情的少年們俱都笑了起來。 他們本十分喜歡琉璃,但此刻也不由疑惑起來。張華官居四品,他家子弟確實是能入國子監的。莫非這個張璃當真是…… 終于有人試探道,“張兄同張少匠……” 琉璃滿臉急紅,又惱又羞又恨,額頭青筋蹦起,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憑什么要否認?她是一朝公主,她舅舅也是本朝國舅,究竟哪里卑賤了!可她也明白,一旦承認,日后只怕要被全館排擠了。 她正無措之際,忽見有人排開人群,便如清風徐來,瞬間破開了凝滯沉悶的空氣,徐儀的聲音不徐不疾,溫潤如玉,“說起來確實許久不曾拜見令尊,賢弟最近可曾和家中通過音信?” 眾人立刻想起,徐儀的父親剛剛從徐州任上回朝,如今還兼任著徐州刺史,而彭城正是徐州治所。原來張璃竟是彭城本家,那么他們口口聲聲說張華,確實是在故意惡心人了,也無怪他這么惱火…… 便都隱隱有些歉意 然而琉璃因徐思母女的緣故,連帶著厭惡徐家。此刻正當羞惱之際,見徐儀上前解圍,脫口便道,“干卿何事!” 眾人訝異于她的粗魯蠻橫,不由紛紛退了一步。 琉璃自知失言,然而也斷不肯在此刻低頭認錯,越發惡狠狠的瞪回去。 徐儀卻只一笑,“臨行前長輩切切叮嚀,縱然不干我的事,也少不得要多管閑事了?!?/br> 秩秩斯干,悠悠南山。他性情沉穩,臨事不驚不怒,氣度遠勝旁人。連旁觀的少年們也都覺著他真是英俊高標極了。 琉璃無言以對,登時面紅耳赤,一把抓起桌上書卷,轉身走人。 徐儀也并不在意,只回頭對如意點了點頭,讓她放心。片刻之后,他就又被眾人圍住,說笑起來。 如意知道琉璃不喜歡她,故而請徐儀幫琉璃解圍。此刻她也并不曾追出去,只遙遙看了一眼,便攤開書本,安靜的圈點閱讀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份補全,今天還有5000字 ☆、第十六章 國子學也提供館舍,然而樸素簡陋,這些官宦子弟們如何住得下?且幼學館里的少年最年長者也不過才十三歲,家人也不放心。 故而館舍內無人居住,一到了下學時候,外頭便車水馬龍起來,都是來接學生回家的。 如意照舊留到最后。往常她都同琉璃一道回宮,但今日琉璃鬧脾氣早退了,館內便只剩她孤零零一個人。 徐儀到底放心不下她,臨時推卻了許多邀約,留下來陪她一道預習明日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