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第十三章 景瑞二十年,春三月。 轉眼二郎也到了當初維摩出閣的年紀,在這件事上天子卻并不嬌慣他,早早的便為他修建好王府、選拔好幕僚,命他入朝為官。 就此,二郎也在七歲時離開皇宮,正式開始接觸外臣和朝政。 徐思雖萬分舍不得他,卻也知道這皇子成長的必經之路。 亂世里,不論北朝還是南朝,歷代都有皇子王孫在不到十歲的年紀上就開始擔任官職,接觸政事和軍隊。 蓋因在當今的時局下,皇族同大士族并無十分本質的區別。雖名為天子,但若前推二三十年,同眾人也不過是一樣的門第,甚至同朝為官時官位也許還在人下。都是世交,誰還不知道你的天命是怎么來的?故而朝臣難以生出什么敬畏之心來,忠誠也就十分脆弱。之所以不取而代之,并非是因為不想,只是因為實力不足罷了。朝臣士族各為其家,皇族也唯有子孫繁盛,掌握住足夠的軍隊和權利,才能避免被其余的世家鯨吞蠶食 。 因此就算天子不打算冊封二郎為太子,也勢必會讓他成為手握實權的藩王,好令他日后輔佐兄長,守住大權。 二郎雖生在帝王家,卻并沒有無憂無慮的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日后當一個富貴閑王的命。遵循天子的命令,早早出閣學習和歷練,對他而言也未必是件壞事。 也只能切切叮嚀他好好照顧自己,注意飲食和穿著,親賢遠佞,不要荒廢讀書……因徐思叮囑得太多了,二郎還覺著她是小題大做,略不耐煩的安慰她,“又沒離京,會?;貋砜茨?。要還不放心,就讓阿爹收回成命吧?!?/br> 這些年二郎性情越發沉默,心思也越發的深沉。也就只有在徐思和如意跟前才會流露出些符合年紀的傲嬌來,為她們總拿他當孩子待而出聲抗議。 他一句話安慰得徐思啞口無言,轉頭又對如意道,“你若也舍不得我,日后就把公主府建在王府隔壁。不愿走門,翻一道墻就能見面?!?/br> 如意原本還好,被他一說,想起自己日后也是要同母親分開的,眼淚唰的就滾落下來。 二郎欺負完母親和jiejie,覺著心滿意足了,這才放柔了聲音,好好安慰她們,“別哭了,真的會回來常住?!?/br> 二郎也果然沒有食言。頭一個月他要接見府僚臣佐,熟悉和處置治下政務,還要抽空聽徐茂、范融為他講說文學和經義,比較忙碌,故而一直住在王府里,待到第二個月一應人事都熟悉上手之后,他每旬就只回王府住三五日,其余的時候依舊住在辭秋殿里。 如意白白傷感一番,結果每天她下學回來,總是能看到二郎理所當然的回到辭秋殿,照舊讀書、玩耍、頤指氣使——且欺負人還多了一個名目,“我偶爾才回來,你要格外容讓我”,不由氣結。 “你怎么總是回來呀!” “我阿娘住這、我阿爹住這、我阿姐住這。這是我家,你說我‘怎么總是回來呀”!’ “可是你就沒有政務要忙?沒有民情要了解?沒有朋友要交游嗎?”如意覺著若自己出宮居住,每日里肯定有做不完的事。 “每天半日功夫,盡夠處置這些了?!备揪偷⒄`不了他回來用飯、睡覺。 “可是維摩哥哥他——” 二郎嗤之以鼻,“我又不是他!”雖這么生硬的駁斥回去,但二郎也不是故意要惹如意不痛快,便又道,“他是不愿意回來罷了?!?/br> 至于維摩何以不愿意回來,二郎便懶得細說了。橫豎他也不關心這些事。他只將胳膊撐在桌子上,上上下下細細打量如意一番,轉而問道,“你真的去國子學讀書了?” 徐思信奉“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她是當世才女,就算將天下男兒一并算進來,在文學和經義上勝過她的也不是很多。親自教授子女已然足夠。兼如意和二郎年幼,都還不到幼學之年,她也就沒急著為他們外聘名儒為師,只將他們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如意和二郎都是十分聰慧的孩子——雖聰慧上二郎略勝,但如意更勤奮上進,總體還在伯仲之間。徐思覺著這樣的組合很好,既不會因為相差懸殊而使優者驕劣者餒,又能在年幼時便遇到旗鼓相當的同窗,使人覺出學業的有趣和友誼的可貴,互相激勵和陪伴。 時至今日她依舊覺著,世家子弟天賦過人者不知凡幾,獨她和徐茂脫穎而出,正是因為年幼時他們一道讀書的緣故。也正因一道讀過書,所以他們更相互了解、惺惺相惜,兄妹的感情較旁人也更深厚。若如意和二郎真能如她好徐茂一般共同求學,也是平生幸事。 可惜帝王家到底不同尋常門戶。二郎才七歲便要自立門戶了。 如今少了二郎,如意再跟著徐思讀書,就無人可以陪伴她了。 徐思覺著不論對如意的品性,還是學問,“獨學而無友”都不是一件好事。便早早的開始考慮如意日后的學業。 天子孩子不多,兩個兒子都七歲出閣,天子指定文學之士和名儒教導他們。先皇后是世家才女,有自己的人脈和思路,身旁不少有博學的女史,兩位公主跟著她長大,無需天子來cao心。至于張貴妃,她雖只粗識得幾個字,卻一心將琉璃培養成風雅多才的邦媛,打的也是外聘名師專門教導的主意。 宮里沒有需求,也就不曾專門設立給皇子、宮女啟蒙的學館。雖也有女史為妃嬪、公主們定時開講授課,但一個月也就講那么三五回,顯然滿足不了如意的求學之心。 徐思思來想去,覺著在宮里是無法為如意找到和同齡人一道求學的去處的。 便將主意打到了國子學。 國朝并設國子學和太學。太學招收普天之下有志于學、品學出眾的士子,考核優異者可為入臺城或東宮為掌故、舍人、郎中,以備天子和儲君顧問咨詢。但世家子弟自恃門第,恥于和寒門士子同窗共學,前朝為此而另設國子學,只收五品以上朝臣的子弟。 國子學設立之后,太學雖設猶廢——只有進不了國子學的寒門士子才會進太學,而世家把持選官,斷絕了寒門子弟的晉身門路,縱然多一個太學生的名號,又有什么益處? 國子學卻也沒如何興盛起來——都說是世家把持選官,純以門第論優劣了,又何必刻苦鉆研經義? 且世家自有門路為子弟揚名。不學無術不要緊,寒門子弟才愛鉆研經義,以當章句小儒而自滿,世家子弟曠達任俠,這才是真名士的風流。處置不了政務更不要緊了,案牘勞形俗務累身,是胥吏、俗人的做法,清談論道垂拱而治才是君子之職——橫豎就是既要占住位置,又不肯做這個位置的事,還要說做事、做好了事的人“濁而俗”。 他們原本就是靠出身占住了原本應當靠才華占住的位子,又哪里肯到國子學去求學,讓天子去考核、比較他們真實的才能?萬一考核出他們才不堪其品,豈不反而妨礙了他們原本平流穩進的前途? 故而頂尖的世家都不愿將子弟送入國子學。 在這樣的大勢下,就算是真正有才華的世家子弟,為免自絕于全天下的世家,也不能去走國子學這條“學而優則仕”的正路。 天子設立太學和國子學時,為的是能不拘門第、唯才是舉。也確實從中提拔了不少寒門士子……但這些寒門士子被士族壓制在濁官路上,官當得也十分憤懣和艱辛。 ——天子也有他撼動不了的東西。 故而如今國學不昌,太學和國子學靠著天子一力獨撐,不生不死的延續著,前景黯淡。 而隨著天子年紀漸老——他已快到知天命之年了——進取之心也漸漸減弱,他也懶于費力去思索如何振興兩學了。 故而徐思說起想將如意送入國子學求學一事,天子并沒有過于反對。只同徐思約法三章——不暴露公主的身份、不暴露女子的身份、不觸犯國子學的規矩——便答應下來。 此刻如意剛剛下學回來,身上穿的還是國子學統一配發的青衿深衣——因深衣寬袖長擺十分影響書寫和運動,她還命人改了款式。袖口收窄,腰身收細,下裳裁短露出靴面來。她本就生得亭亭玉立,這一改越發襯托得她身姿新竹一般清秀。滿身的書卷氣,卻又不失靈動俏皮。 聽二郎詢問起來,她便興沖沖的答道,“是,阿爹準我去國子學上學。還專門為我開了幼學館?!?/br> 二郎當然知道這個“幼學館”是怎么回事——畢竟在國子學內開幼學館,選拔九到十三歲的世家少年入學就讀的主意還是他給天子出的。說是專門為了如意,在他這里倒也沒差錯。 看如意的模樣,想必在幼學館里她過得相當順心。二郎忽就有些不仗義——如今他一人獨對徐茂和范融兩個師父,雖說功課進展更快,但總覺著沒有和如意一起學習時那么豐富有趣了??刹缓退黄饘W習,怎么如意反而過得更快活了。 想到如意質問他何以不同朋友交游,二郎便問,“……莫非你已經交到朋友了?” 如意道,“人我都還沒有認全呢。不過我確實不是孤身一人,”她便抿了唇,眉眼彎彎的向二郎夸耀,“三jiejie聽說我去國子學讀書,也央求了阿爹和張娘娘,如今她同我一起去幼學館上學。舅舅家三哥哥也在,三哥哥十分照顧我。他一同我說話,館里所有人就都聚過來了——你還記著三哥哥吧,年初舅舅從徐州回來時,曾帶他入宮覲見過?!?/br> 二郎心想:你同舅舅家三表哥一起上學又怎樣,我還同舅舅一起上學呢! 但還是郁卒的應道,“見過?!?/br> 他這位表哥名叫徐儀,年長他四歲,今年才止十二歲。 二郎身旁同齡人不多,可這并不意味著他就沒有比較的對象——他的長兄蕭懷猷自幼才思敏捷、文采斐然,朝野上下多有贊美之聲。就他阿爹的說法,朝臣的說辭雖多溢美,但他阿兄確實已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二郎以蕭懷猷為標的,暗暗覺著天下的“佼佼者”也不過如此。仁不足以撫民,威不足以馭下。也許文采辭章勝過他,可還不至于讓二郎心生敬意。 但就在二郎對出閣后所閱覽的人事隱隱感到失望的時候,徐儀隨父親回朝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寫的不滿意,推翻重來。我接著寫下一章去 ☆、第十四章 二郎猶記得,那日徐儀跟隨父親前來華林苑里赴宴。雖是天子為北疆歸來的臣僚接風洗塵,姍姍來遲的那個也必然是天子——二郎和徐思、如意跟隨天子來到華林苑時,徐茂、徐儀父子已等待多時。 正當江南天氣回暖的時節,水面初平,淺草成茵,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徐儀身在御苑里等待天子駕臨,心卻悠然憩息在這風景之中。內侍唱稟天子駕到時,他正遠望黃鶯穿林而過,聞聲淡定的收回心神。目光不經意掃過如意和二郎,他便不失禮節的一笑。 ——這是一個同二郎、同蕭懷猷,甚至同二郎平日所見的世家子弟全都截然不同的少年。 他并非不聰明,也并非清靜無求,他只是君子坦蕩蕩,無怖亦無憂。 而隨后徐儀在天子跟前的應答也證實了這一點——他文思敏捷并不下于大皇子蕭懷猷,更難得的是精通騎射武藝,六年來他的父親執掌徐州,他只是跟隨在側,便能說清徐州上下的局面、歷年所經歷之戰事。思維之清晰敏捷,并不遜于成人。 這是一個天之驕子。有同二郎截然相反的性情和家教,還有不相上下的洞察力。 幾乎在看到這個表哥的第一眼,二郎便意識到,這才是同齡人中真正的“佼佼者”。 而至少在所見之世面和所習之武藝上,徐儀在他之上。 二郎自恃聰明的活到七歲,終于遇到了一個讓他意識到人外有人的少年。難免就起了些爭勝之心。 結果最該站在他這一邊的如意,竟然又臨陣跳反了。 二郎不由就有些氣悶,覺著他阿爹所說“女生外向”四字評價,真是太真知灼見了! 不過,他大致也猜得到徐儀為何要進幼學館,不至于當真就不許如意同徐儀往來。只負氣的叮嚀,“既然三表哥也在,便好好上學吧?!?/br> 他想如意也不至于讓人欺負了,畢竟如意是他都欺負不了的人??蔀榱巳f全起見,還是該往幼學館安排個耳目,替他留意著才好。 第十四章 徐儀進幼學館沒有任何其他理由,就是為了如意。 他同如意的婚事是兩家長輩早就商議好了的,天子也已經默許,并不存在什么變數。徐家所有人都知道,徐儀日后是要尚公主的,徐儀自己也心知肚明。 當然,這并不是什么大事。家人不會掛在口邊,徐儀自己也很少去想。畢竟一日之中有那么多事要處置呢,徐儀也還不到兒女情長的年紀。 但是一別六七年之后再回到京城,昔日懵懂幼童俱都長成性格鮮明的少年少女,過不了幾年就要真正開始談婚論嫁了,徐家人也就不能不留神cao心一番——如意的性情究竟長成什么樣了? 郗氏自認,當年同小姑的約定她并沒有辜負,她的兒子確實長成了一個值得托付的良人。 就是不知如意有沒有長成一個幽嫻淑女。 郗氏正想著何時去宮中探望徐思,順便仔細看一看她未來的兒媳婦,結果徐思往家里送了個信兒——她打算送如意去國子學讀書。 郗氏的心情相當復雜。 徐思送信兒來根本就不是商議,而是通知。郗氏甚至可以相見她家小姑將整件事籌備周全之后,忽然想起來——啊呀,這可不止是她女兒,還是徐家的兒媳婦呢。還是送信告知一聲吧。 徐思恐怕壓根就不覺著這安排有任何不妥之處,就算意識到男扮女裝去國子學求學讀書一事背禮逆俗,也覺著徐家必定不是迂腐拘泥之輩,根本不會在意這件事。故而就只知會一聲罷了。 但是郗氏很在意,她有些不痛快。 其實世家大族常將女兒同兒子一般教養,家中子女同窗共學并非奇事,甚至還有許多人家女兒的才華勝過兒子。但是這些男女同窗,大多限制在族內。就算不是族內,也多在名儒之家,外族子弟慕名前去求學時才會發生,也都在師長的監管之下。 像徐思這樣,直接將女兒扮作男裝送出家去,同男兒一道起居學習的,簡直草率得驚世駭俗。 ——郗氏并不是不信任徐思對女兒的教導。 但是同窗求學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朝夕共處??!萬一相處久了滋生出什么私情來…… 郗氏便對徐茂道,“讓老三也去國子學讀書吧。專心讀幾年書,結交一些朋友,也順便照應一下如意?!?/br> 徐茂:…… 等徐儀知道,她阿娘非要讓他去國子學讀書竟是為了看住媳婦兒時,深深覺著自己應該不是親生的。 然而徐儀的出現,卻令國子學的氣象為之一新。 在徐儀出現之前,國子學中也有不少五品以上官員的子弟——畢竟天子也有自己打天下的班底,且一直著力提拔寒門士子,朝中有不少軍旅和寒門出身的重臣——但真正的高門世家子弟,卻一個也無。 而徐茂身居高位,久負盛名,在世家中享有極高的聲望。東海徐家也是“七世舉秀才,五代有文集”的名門望族。何況徐家不止文學傳家,還有家學淵源,祖上曾先后有人師從鄭康成和杜武庫,出過數位名儒。 這樣的人家卻將族中子弟送入國子學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