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如意雖面上平靜下來,然而氣息并未調整好,兼要回憶委屈,一開口便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伤€是竭力壓制住,想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免得徐思擔心。 她說得語無倫次,徐思便緩緩的邊問邊聽。漸漸的如意轉而在意起徐思詢問的細節。 徐思雖不知道天子言語中設下的陷阱,但從如意回憶的細節中也能聽出她將哪些事當成自己的錯。她便著重詢問那些細節。 如意說到二郎挑釁她的那些細節,忽就頓了一頓——若她不留神說了出來,二郎定然也要受罰。她忙含混帶過去——她又要解答徐思的疑問,又要抹掉二郎不利的細節,那里還有多余的情緒去哭?立刻便已平復下來。 然而徐思畢竟是個成年人,孩子這點小心思哪里瞞得過她? 她很快便推斷出了事情的經過。 她便看向二郎。 天子要罰如意時,二郎便已經后悔了。再看如意哭得氣息不繼,越發無心辯解。恰他又是嘴笨話少的性子,干脆便一言不發。 徐思望過來,他無言以對,便終于學會了低下頭去,躲避大人的目光。 徐思幫如意擦干凈的臉,最后問道,“你依舊覺著自己做錯了嗎?” 如意遲疑了片刻,還是黯然道,“……我不該對弟弟動手。我是jiejie,又在習武,可能會弄傷他?!?/br> ——天子的話她到底還是聽入了耳。 徐思暗暗的嘆了口氣。她不能不承認,如意的覺悟很令她欣慰。但歸根到底是二郎先動手,就算是在姐弟之間這種事也絕對不能容忍。她覺得如意處置得很對??稍谔熳拥母深A下,這正確的處置可能會給如意帶來滅頂之災。 她明知該支持如意,明知什么是對的,但她不能說。 她只能轉向二郎,“你呢?” 二郎覺著這種訓導太幼稚了,一目了然的東西還要兜這么大圈子,你問我答的一步步引出來。他真心不想摻和。 但對上阿娘和jiejie在意的目光,終還是不能置之不理,“我錯了?!比缫庥牣惖耐?。二郎心中懊悔越深,便避開她的目光,道,“我也是?!?/br> 無需他解釋“也是什么”,徐思已聽得懂。她便道,“既然保證了,便要做到?!?/br> 二郎道,“嗯?!?/br> 徐思便再度轉向如意,道,“你阿爹罰你,你可認過了?” 如意點頭。徐思便輕巧捏了捏她的耳朵,目光溫柔的凝視著她,道,“既然認過了,那么就做完它吧。一會兒吃過早飯,就去庭院里面壁思過?!彼胫舨蛔屓缫馊ナ芰P,天子那里又口實是其一——若如意愧疚不消,大概會總覺著自己欠了天子和二郎,這件事的影響反而更長久。不如就讓它有始有終。 如意道,“嗯?!?/br> 她答得乖巧,徐思心里酸楚。便又道,“父母也并不總是對的。你阿爹是天子,你不能忤逆他,他的旨意你也不能不遵守。但孝道并非止于如此——孟子所說‘不孝者三’,頭一個便是‘阿意曲從,陷親不義’。意思是不論父母說什么、做什么,都不加辨別的順從,會令父母陷入不義的境地。譬如說,若父母若要打你,你是不是該乖乖的讓打?” 如意想了想,道,“阿娘打我,必然是我做錯了什么事……” 徐思道,“那么,你覺著阿娘打你是為了什么?” “讓我受罰,敦促自己改正?!?/br> “那么阿娘的本意是要打傷、甚至打得你不能動嗎?” 徐思事實上從未打過如意,如意說的便也輕松,“不會?!?/br> 徐思便道,“可是阿娘可能會有盛怒的時候,控制不住脾氣和力氣。甚至誰勸都不聽……非要往重里打你,你該怎么做?” 如意略有些被嚇到了,一時竟不知該怎么是好。 徐思便道,“這時你若乖乖的讓阿娘重重的打你,將你打傷,卻不想法自救。待阿娘清醒過來,你猜阿娘是什么心情?” 如意睜大眼睛望著她,徐思便輕聲道,“阿娘肯定心疼、懊悔不已,可你已受傷了,阿娘就算想挽回也來不及了?!?/br> “如此,雖是阿娘錯在先,可也因為你的愚孝,你阿意曲從了,致使阿娘的錯變得無法挽回。這就是‘陷親不義’了?!?/br> 片刻后,如意才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 “阿娘在任何時候,都想看到你健康、快樂。若你受了傷,阿娘就會憂心如焚、茶飯不思。你若孝敬阿娘,便要懂得自我保護、遠離危險……你阿爹也是一樣的。所以今日你阿爹罰你去面壁,你固然受罰,可要靈活變通,不能騙空著肚子往烈日下去。平日見了你阿爹,也不要一味的纏著他,惹他煩了又忍不住罰你。對不對?” 如意想起阿爹對她的不公平,眼圈泛紅。便又垂下頭去遮掩,“嗯,我明白了?!?/br> 徐思便摸了摸她的頭,道,“好孩子?!?/br> 用過早飯后,如意去庭院里面壁。 徐思留下二郎,先鋪了蒲團令他跪下,才道,“將今日的事原原本本的說給我聽?!?/br> 二郎自然早將受罰時偷工減料、自保為上,免得“陷親不義”給修煉到家了。但這一日還是乖乖的在蒲團上跪好,簡潔明了的把過錯交代清楚了。 徐思教導過他許多次,還是頭一回當真察覺到他的誠意。 “知道后悔了嗎?”徐思問道。 二郎抿著唇,乖乖的點了點頭。 “依舊覺著自己活得十分聰明嗎?” 二郎訝異的望向徐思——他確實一直自以為聰明,但他從未料到徐思竟會看破他的心思。事實上這一日他也一直在反省,是否正是他的自作聰明才導致如意受了無妄之災。 好一會兒之后,他終于搖了搖頭。 徐思道,“你依舊是聰明的。只是你還在該腳踏實地的去學怎么做人的年紀,連做人都沒弄明白,就先把聰明用在了怎么投機取巧上。這豈不就是件蠢事?阿娘并不是說你阿爹教你的那些不好,或是沒用,然而一切聰明和技巧都是需要根基的。而你尚還沒踏踏實實的做人,把根基扎牢,大可不必急著去效仿你阿爹那一套?!?/br> 二郎聽懂了道理——雖依舊不明白他阿娘所說根基具體指的是些什么,但還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庭院漸漸炎熱起來。 如意一心一意的來面壁。早先混亂的心境早已被徐思盤理整齊,她的心情還是很輕快的。 她體質畢竟不錯,又還在奔跑玩耍一整天也不覺著枯燥勞累的年紀,倒也沒有特別難受。不多時侍女們拿木勺潑水澆灌起庭院來,她便更加輕松。反省完錯誤,實在沒旁的可想了,她就開始背誦徐思教過她的詩賦。 二郎不知何時從殿里出來,仰頭牽了牽她的衣袖。 她便如平時一樣牽住了二郎的手,問道,“你來做什么?” 二郎便道,“來和阿姐一起受罰?!?/br>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雖然早上確實起來了,但是卡文到現在才寫完……這是不可抗力 ☆、第十二章 日光畢竟毒辣,白日里同如意一起面壁、玩耍時二郎還不覺著,待傍晚時空閑下來,沐浴過后準備用飯了,二郎臉上、脖頸上便紅腫疼痛起來。 天子待他極其溺愛,最怕他有什么病痛。就連如意捏了他一下,天子尚且非要讓如意頂著烈日面壁思過,何況是他身旁婢女們的疏忽?故而他身旁伺候的人無不小心翼翼,從不敢讓他有半點磕著碰著。疼,對二郎而言是十分陌生的體驗。而曬傷偏偏又尤其的疼,仿佛被持續不斷的炙烤著一般,無法緩解下來。且兼天熱,他人又有些昏昏沉沉的,漸漸的心里便煩躁起來。 他性情寡言,倒也懶得向父母抱怨。然而臉色到底陰沉下來,晚飯只草草用了幾口,仄仄的在一旁等如意吃完,便一起回去休息了。 他生得白皙,曬紅的痕跡也就格外明顯。實則天子一回辭秋殿就看出他曬傷了,只隱忍不問罷了。此刻見他根本就沒打算說出自己不舒服,終于問徐思道,“你罰他了?” 徐思風輕云淡道,“是,罰他背了一篇《論語》?!?/br> 天子欲言又止——他有心問徐思,怎么忍心在這么熱的天罰二郎出去暴曬,然而分明是他先這么罰了如意,便啞口無言。他又恨徐思,二郎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她竟能狠心拿二郎來報復他。心里也是憋氣得難受。 徐思卻又主動補充道,“不過是姐弟之間鬧了一些小矛盾,要緊的是敦促他們各自知錯改正,和好如初。何至于要體罰他?罰得重了既容易傷到孩子的身子,又讓他心里生出恐懼、反感來。豈不違姐弟友愛的初衷?故而我就只罰他背了《學而》一篇,給他將道理講明而已?!?/br> 天子知道她是在隱晦的規勸自己,不過他原本就是想將畏懼種在如意的心里,讓她對二郎愛而畏之。因此雖一如既往聽得十分順耳,卻也沒放在心上。只聽明白徐思確實沒體罰二郎,才又道,“朕瞧著他像是曬傷了的模樣—— 徐思莞爾笑道,“宮里他也就只有如意一個玩伴。素日里都是如意遷就他,這一回如意受罰不能自由,他想找如意陪,自然就只能轉而去遷就如意?!庇中Φ?,“結果如意沒事,他反而給曬傷了?!?/br> 天子聽了,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不悅道,“你就不心疼?” “怎么會不心疼?”徐思笑道,“不過也還不是件值得勃然作色的事。他體質還好,也并沒有中暑。只是曬得不是地方,夜里睡覺沾枕疼,只怕會有些失眠。我已給他送去了薄荷膏,您要不放心,就宣太醫來看看吧?!?/br> 太醫來看了,確實只是曬傷而已。因天子緊張兒子,太醫到底還是額外給開了避暑的湯藥。 反倒是二郎,因臉疼,休息時又被太醫打斷了,心情十分煩躁。 天子見他還有發脾氣的力氣,便知道他確實不要緊。就又起了“讓他吃點苦頭也好”的心思——知道了其中滋味難受,日后同如意分擔懲罰時,他也能多顧慮一二。 不過,天子到底還是不樂見他對如意的感情——畢竟如意只是個物件罷了,妙法妙音和琉璃才是他的同胞jiejie,天子并不希望他待如意好過待自己的親生女兒們,覺著還是該早些將他同如意分開來養才好。 盛夏的暴雨在悶熱的傍晚之后沛然襲來。雷暴狂舞在暗夜里,將屋里映得一陣陣電白。雨水砸地而響,瞬間就湮滅了滾雷之外一切聲響。 二郎因臉上、脖頸上的曬傷,明明困得昏昏沉沉的,卻怎么也無法入睡,聽聞雷聲、雨聲,心中煩躁終于被激發出來。 他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困倦中居然控制不住大哭起來。然而雷鳴太響,殿內侍女們竟無人能聽見。 二郎哭了兩聲,倒是略清醒了些。他便抱著枕頭從床上爬下來,胡亂蹬上絲屐,往徐思房里跑去。 侍女們待要跟上去,然而二郎一心要去找阿爹阿娘救助,只覺著這些人十分礙事,便發作道,“滾開!” 侍女們既不敢“滾”,又不敢跟上去,只能小跑著追在他的身后。 這一連串大人便弓腰垂首攏袖,不遠不近的被二郎引著,在轟隆隆的雷鳴和嘩啦啦的暴雨聲中,疾走在辭秋殿長長的回廊中。 如意晃著腿坐在凳子上,一面聽乳母講故事,一面透過窗子、借著回廊的燈光觀賞著暴雨夜色之下的庭院。 忽然便瞧見一行人如過江之鯽般往徐思殿里去,不由上了心。探頭出去一看,便瞧見跑在最前頭的她的小弟弟。她見空中暴雷舞動,依稀記起二郎在襁褓中曾被雷聲驚醒哭泣,便想,莫非是雷聲太響嚇到了他? 二郎半夢半醒的便跑到徐思門前,待要一頭闖進去時,卻被翟姑姑帶人匆匆攔下來。 ——天子在徐思房里,正是不能被孩子撞破的時候。 二郎卻還知道敬重翟姑姑,沒有因為被她攔下而發脾氣。但短了他的覺睡,他也正當不講理的時候,一悶頭非要找他爹娘不可。 到底還是硬賴過去,將有他三個人那么高的房門給撲開一條縫隙。 如意終于在此刻趕過來,低聲喚道,“二郎!” ——她卻有過撞見天子同徐思“打鬧”,而被丟出門的經歷。知道大人們玩耍是不能隨便打擾的。便來帶二郎回去 二郎聞聲,知道是他的jiejie,終于不再非要見他一時還見不著的爹娘了,滿眼淚水的就回身撲到她懷里去,“阿姐,臉疼?!?/br> 如意還是頭一次見他淚眼汪汪的訴苦撒嬌,然而待要掰著他的臉幫他看那里疼的時候,二郎已眼皮沉沉的站著抱在他身上睡起來了。如意是知道二郎夜里看過太醫的,也問過太醫他的狀況,知道不要緊。又見他睡態極可愛,便不吵醒他。只輕輕幫他吹了吹,便招呼侍女將他抱回房里。 誰知二郎覺出阿姐不在了,竟又強睜開眼睛,耍賴欲哭。 如意忙拍了拍他的小腿,道,“不要緊,我跟著?!倍煞接址判牡乃^去。 天子匆匆同徐思做完事。雖早先聽聞動靜時說“別管他”,然而到底不能放心,終還是披衣起身去二郎房里查看。 二郎身旁的侍女便低聲向他回稟,“公主殿下幫他吹了一會兒,這會兒已睡熟了?!?/br> 天子不悅道,“你們便不能給他吹嗎?” 侍女不敢還嘴。天子卻也知道,他這只是找茬罷了——同樣一件事旁人做來圖惹煩躁,可若是自己極親近信賴的人去做,卻能令人松懈舒適下來。而他培養二郎的方式,卻正容易讓二郎在他人跟前無法放松戒備。 天子提了燈籠小心的去二郎臥室里查看,只見姐弟二人互相偎依著,確實都已沉沉入睡了。 天子在床邊立了片刻,終于還是吹熄了燈籠,悄悄的退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