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后背一暖,男子的氣息包裹而來,魏王從背后圈住她,把手與她撫弄朱弦,教她如何輕攏慢挑,并將手心里的溫度一點一點地傳遞于她。 恍然間,她想起了她的先生,他也曾這樣溫柔地把手與她,他這樣教過她寫字。 “先生,這個媱字我總寫不好,你教教我吧?!?/br> 她的先生便姿態端正地與她示范。她哪里在看先生如何示范,分明在看她的先生,目光一筆一筆地描繪著先生的俊朗眉目,她的先生抬起頭來,耐心地問:“看清了嗎?” 她趕緊低下眼簾,胡亂在宣紙上揮畫一通,拿去給先生寫好的媱字對比,先生擅寫行書,他寫的行書,飄逸中別有一種遒勁,如小舟沂急流,無論逆鋒而入,還是凌空而下,皆能使香墨不濡透紙背,先生那張紙上的媱字飄若浮云,又如虎臥鳳闕,而她那張紙上的字體卻潦草得幾乎不能辨認。先生漸漸凌厲的眼神讓她有些誠惶誠恐,生怕他看出來了什么。 知書達禮的千金小姐們都喜歡臨摹衛夫人簪花小楷,從前的她也不例外,雖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不愛簪花小楷、疏于練習了,但她那時是能夠寫出一手婉約靈動的簪花小楷來的,只她不知道,先生其實早已看出那故意畫的潦草的媱字有簪花小楷的影子了。 望著先生漸漸沉暗的臉色,她眨著眼睛沒皮沒臉地說:“我還是寫不好,不如這樣吧,先生你握著我的手,我握著筆寫吧,那樣我就不會寫偏了?!?/br> “胡鬧!”他生氣地擲筆,背過身去,卻被她發現他其實是揚著唇角的。 沒臉沒皮的耍賴再次被搬上來:“你是我的先生,你是我一個人的先生,你不教我,你教誰?你不教我,誰教我?” ...... “媱媱,做我的王妃吧?!蔽和跬蝗恢棺×藙幼?,握住她的手,幾乎將唇貼在她的耳畔如是說,溫熱的鼻息曖昧地拂至她的臉頰,她回過神,霍然覆琴立起。 “媱媱——”魏王也起身追來。 “別這樣叫我!”她以戒備的眼光瞪著魏王:“殿下與臣女,不過萍水相逢,希望殿下準許臣女回到jiejie身邊?!?/br> “你jiejie現正我三哥在一起?!蔽和跻娝蝗晦D變,極盡挽留,趁機表明心跡道:“ 羽早聞鄭媱芳名,也早見過她的真容,對她仰慕已久,早過三哥與她大姐相識,她的大姐,還是我前不久介紹給三哥的。此前聽三哥說今日要約她大姐出來見面,我便求三哥拜托她大姐將她一并約出來,如今,我已及冠,可以納妃了,我想親口問她,愿不愿意?!?/br> 魏王拳拳地說,以為她會感動,卻不料她一哂:“謝殿下抬愛,鄭媱配不上殿下?!?/br> 魏王有些惱:“我若去向父皇請旨賜婚,他必會答應,完全不用請示媱媱你,可我還是希望媱媱你能親口答應我?!?/br> 她擰過頭去闊步前行,掀簾就出。 魏王還想挽留,匆匆追上前來,她卻倔強地堅持說要回去找她jiejie,魏王拗不過她,只好搖櫓。 卻沒想到回去時看到這樣一幕:小荷灣里無風無浪,靜泊在菡萏紅花里的畫舫劇烈顫動。魏王趕緊移了視線道:“看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br> 她立在船頭,看著那劇烈晃動的畫舫,雙目癡癡,不知今日幫jiejie出來是不是錯了。昨晚與jiejie同被而臥,敘了半夜的悄悄話,jiejie與太子此前,僅有一面之緣啊。難道一眼定情,第二眼竟能將身心都傾付? “jiejie!” 那畫舫卻晃得更加劇烈,許久不聞jiejie應聲。 “jiejie——”連喊了好幾聲,她幾乎哭出聲來。 “媱媱!”魏王去拉她,近乎哀求地扯著她的衣袖:“媱媱,你別慌,你jiejie必然也是心甘情愿的,我三哥不會辜負她的,她以后必是我三哥的太子妃了,你也做我的王妃吧,等你及笄,我就娶你。放眼盛都,沒有哪個女人比你更讓我心動,我亦是最配得上你的男人了?!?/br> “我不信!jiejie不會的?!彼^續聲嘶力竭地喊,終于看見jiejie提著領口,云鬢半偏地跑出來。在看見她安然無恙時,jiejie長舒了一口氣。很快,太子衣衫齊整地出來了,用大氅緊緊裹住jiejie質問魏王:“剛剛怎么回事?” 魏王不語。 jiejie有些不敢接上她的目光,原來真如魏王說的那樣,jiejie心甘情愿...... 離別時,魏王說:“媱媱,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執拗的女人了,不過,任你再如何執拗,我都不會放手的。你早晚會是我的女人的?!?/br> 她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想,她的先生以前也說過她倔強執拗的話呢。 歸去。 她質問jiejie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jiejie頷首,篤定地說太子殿下一定會娶她。結果望穿了秋水、久等不至東宮的人,而jiejie卻被診出了喜脈,得知jiejie曾與男子私通,可把母親氣個半死,母親劈頭蓋臉地責罵jiejie恬不知恥,抓起藤條一邊狠狠地抽打jiejie一邊逼問那男子是誰,jiejie三緘其口,事后還苦苦求她不要告訴爹娘,她想:jiejie真傻啊,死活要護著那負心的太子。 沒過多久,jiejie不幸小產,氣血虧虛,臥床了一段時日,終日精神懨懨,日益消沉時,竟等來了東宮的消息。jiejie終于當了太子妃,太子算是沒有辜負她。誰又曾想,與太子成婚不至兩年,太子就落敗、于東宮割喉自裁后,身為太子妃的jiejie以頭搶壁追隨了太子...... 接著,是遠在函玉關鎮守的哥哥被繳械投入囹圄、父親出事、母親自裁、曲伯堯一箭射在她肩呷...... 磕破了腦袋的jiejie披頭散發地走過來將她抱起,問:“媱媱,媛媛在哪里?我帶你和媛媛一起去見爹娘,咱們好一家人團聚?!?/br> 一家人團聚?她欣喜?!版骆??”惶急地起身尋覓,失聲大喊:“媛媛——” 媛媛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媱媱,你若是想茍活,就好好庇護著meimei......”母親的話又在此時入耳,腦袋愈發昏沉,痛,痛欲炸裂。 什么聲音又在響? 什么聲音? 壁立千仞,腳下有人臨水而踞,風從天塹深處涌來,狐裘起張,發飄裾揚,劃破那水中倒影的,是他指下挑出的一聲斷腸......畫面消失,音聲還在繼續。是琴音么?不,好像不是,是落雪聲,是竹葉在颯颯地響,是修竹不堪厚雪、霍然一聲坼裂的斷音。積雪揚揚墜地,漏聲聲聲清晰...... 她如今這是身在哪里? 一回頭,北風迎面撲來,她瞇起了眼睛,再睜開時看見堆了滿案的行書,乘著風勢,紛紛奪窗扶搖而去,好多張行書,鋪天蓋地。誰也不知她曾經苦苦臨摹了多久。 急得她伸手去搶,腳下一崴,縱身陷落而驚醒...... 5、驚鴻(已修) 落梅紛紛下著,夾在雪片里,一度讓人分不清是落英還是落雪,渾然砌落在象牙冠冕、栗色狐裘、金烏靴上,他已在梅下不動聲色地挑了一個時辰的琴,琴弦隨修竹一起斷了,血順著斷弦汩汩流淌,他似飲了陳釀而不察,恍然沉入昔年舊夢,耽溺夢寐,久不知醉。 相國府盛放的寒梅浮現于他眼簾。木屐鞋底躞蹀旋轉著、咯咯敲打青石磚上的花鸞紋理,云頭繡鞋上的銀鈴鐺鐺作響,她在金井轆轤邊翩翩引袖旋轉,外罩的紗衣裙裾飛揚張舉,像一柄撐開的傘,雪梅香海里緩慢而無聲地旋轉,不絕的笑聲直入蒼茫天闕、回蕩在碧瓦朱闌,每每旋至與他四目相對時,如驚鴻一瞥地,那黑白相映的水眸總會粲然生輝…… “灝,”來人的呼喚驚飛了他眼簾一幀畫卷,曲伯堯站起身,略略向來人頷首。年過五旬、身披麻衣的黎一鳴走近,眉目深鎖,憂心忡忡道:“灝,我就知道她會成為你的軟肋?,F在是,將來也會是?!?/br> 曲伯堯默不作聲。 黎一鳴又說:“你竟這樣婦人之仁,救了人還窩藏她,是忘了鄭崇樞那jian賊的行徑了嗎?” “亞父,”曲伯堯道,“亞父放心,救下她不是因為別的,留她在府也不過權宜之計,她于我們,還有許多可用之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