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眼前一片模糊,拋卻一切哀怨苦痛,鄭媱閉目沉沉睡去。 李叢鶴雙腿竟也隨著鄭媱閉目的瞬間軟倒在地,飛速地爬過來探鄭媱的鼻息,嚇得手一縮,坐在一邊呼天搶地。 “右相大人!這下好了,你把人殺了,可要如何向陛下交差???” “如何交差?......”曲伯堯藏手入袖,指上染血的白玉環不住顫抖,目視手下人有條不紊地抬走鄭媱,音聲泰然:“李大人,勞煩上奏陛下,罪臣鄭崇樞次女鄭媱桀驁難馴,若御前侍君定懷不臣之心,為絕后患,曲伯堯,已將其就地正法?!?/br> 3、女姝(已修) 是夢? 是要重活一世? 還是魂魄離了體? 她的雙膝如今都沒在水中,她竟能自由地穿梭在碧葉里,芙蕖間,碧幽幽的水波蕩滌著她的裙裾,云頭紋如意錦履不濕,蓼蘭色銷金羅裙不濡,她沒有一絲一毫浸于水下的感覺。 婉轉的歌聲自迭迭翠蓋、菱花深處飄來,歌得珠圓玉潤、娓娓動人。歌曰:“吳姬越艷楚王妃,爭弄蓮舟水濕衣。來時浦口花迎入,采罷江頭月送歸?!币桓枇T,又一歌接來: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裊裊的歌聲回蕩在彎彎曲曲的荷澤,驚飛了翠蓋下棲息的一雙鶼鰈,那比翼鳥抖了抖鮮亮的羽毛,撲棱棱地打著荷葉、參差滑上了藍天,水珠便從藍天滑落,跌至迎風舉起的翠蓋,再濺向貼水新生的小荷錢,日光里瑩瑩閃爍著。 “菱葉縈波荷飐風,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备杪曉絹碓浇?,透過籠罩于芙蕖間那層薄薄的水汽,依稀可辨出一物正搖搖晃晃而來,打得周邊的荷葉撲撲作響,是一精致的小型朱漆畫舫,舷底輕輕擦著枳白色的菱花而過,朱紅的舫燈與探上來的水芙蓉繾綣廝磨,若萬千蝦須攢集而成的金流蘇徐徐晃動,風拂時撒開又合攏。 舫內黃鸝囀啼般的歌聲依舊不絕如縷:“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br> 歌畢,一戲謔的女聲笑問:“也不知是誰家游冶郎,竟讓jiejie如此掛肚牽腸,甘愿被父親破口責罵,也要冒險前來私會她的游冶郎?!?nbsp;那聲音聽起來竟是十分地熟悉。 “媱媱——”舫內傳出擊案之聲,“說好了不取笑你jiejie的?!?/br> 那戲謔的女聲卻再次升起:“jiejie出來與太子殿下私會,還要拉上我做掩護,不知jiejie要如何回報我才好,一會兒見了太子我非要喊他一聲姐夫才覺得解氣呢?!?/br> “沒羞沒臊的,是你這小妮子家說出的話么?也不怕被人笑話,你這傻妮子,是想逼著你jiejie早些嫁人么?不知那曲伯堯以前都教了些什么予你,叼著別人的小辮子都不會饒人了?!?/br> 音落,舫內二女相繼掀簾而出,低眉引袖時,水波映照下的玉搔頭瀲滟晃動,身形窈窕的二女立在甲板上,迎著溫涼的水風,罩紗絹衣翩然欲飛,一個破瓜年紀,一個豆蔻年華,那不是記憶中的jiejie鄭姝和自己么?此時,她的靈魂似又覆上了十三歲自己的身。 jiejie與她在甲板上說笑了兩句,立了一會兒又轉身進了舫,留了她獨自一人立在甲板上。她左顧右盼,望見對面有漣漪蕩來。待足下所立的畫舫再往前移了一段距離后,亭亭荷蓋掩映的精致一角便顯露了出來,也是一只畫舫,匿在一處靜謐而隱蔽的水灣,幾乎靜泊。太子殿下似乎已經等候多時。 再細細窺看,一望無邊的翠色里,稀稀疏疏地點綴著團團緋紅,幾抹眩目的光華正透過荷葉隙里耀目地閃爍。那爍光周圍,四爪青蟒若隱若現。她看見的,正是男子腰間的琉璃碧玉帶和所穿的青蟒袍。她伸長了脖子,翹首再看,心想,那背身立于舫頭,正出神冥想的男子定然是太子。 隨著畫舫的前行,前方一支斜斜探出的水蓮越來越近,她靈機一動,待船行至,快速折了來,不斷調整方向去對那人的背影,卻不料那人陡然回身,與她四目相接,她尷尬地不知所措,而手中的蓮花已經不聽使喚,直直朝那人擲去。那人一個側首,將飛來的蓮花穩穩握在手里,而后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看,手中的蓮花只剩了未飽的蓮蓬和金黃的花蕊,花瓣早已四散了漂在水面。 本欲背后捉弄人再迅速逃走,熟料被當場抓住。兩舫近在咫尺,不待看清那人面容,她尷尬低首,真應了所唱歌詞,碧玉搔頭泠然入水,匆忙跑入舫內癡坐。 那人一聲淺笑,走到舷邊探身望了望,見水下青荇交錯,搖了兩下櫓,屈膝俯身,高高挽起華麗的衣袖,探手入水,稍一摸索,輕而易舉地拾起了掛于青荇上的玉搔頭。 jiejie來詢問,她只道外面風大,日光又熾,吹曬得臉紅,不敢告知jiejie實情,唯恐那人真是太子。此時竟有男子在外慢吟《詩經》:“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br> jiejie雙頰一紅,喜悅地拉她:“太子殿下來了,meimei快隨我一起出去見駕?!彼阑畈豢希骸笆莏iejie要來見太子的,又不是我?!眏iejie拉不動她,便兀自出舫。很快傳來jiejie曼妙的嗓音:“見過太子殿下,魏王殿下?!?/br> “咦?怎么不見你二妹?”詢問之人與吟誦《詩經》者乃同一人,應是太子。太子又道:“不是說要帶你二妹一起出來才能更好地掩你爹娘耳目嗎?我怕她一人在旁尷尬寂寞,還帶了五弟一同前來,呆會兒好陪她敘話呢,怎么她人沒來?這下可不要令我五弟一人尷尬寂寞了?!?/br> “她膽子小,沒見過什么人,此刻正羞在里頭不敢見人呢!”jiejie答罷,喊話于她:“媱媱,太子殿下和魏王都在呢,你若不出來見駕可就失禮了?!?/br> jiejie可真會騙人,她想,之前說好的只是陪她來見太子,怎么生生又多了一個魏王,呆會兒jiejie與太子殿下幽會去了,自己可不要戰戰兢兢地陪著那魏王講話?躑躅著,聽見jiejie又催來:“媱媱——”只好硬著頭皮出去。 畫舫已經停泊,jiejie與對面那兩位男子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向她看來。她一路低著頭,慢慢行至jiejie身后,微微欠身,低聲道:“見過太子殿下,魏王殿下?!?/br> 太子見她一直低著頭,便調笑道:“不知二娘子何曾見過孤與五弟?” 她便大著膽子抬頭去看太子,太子服飾圖案為四爪赤蟒,視線又掃向太子身邊的魏王,她一怔,斂睫答:“這就見過了?!?/br> 魏王所服乃四爪青蟒,剛剛要砸的男子原來是魏王。雖然養在深閨,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她也曾聽過府中的下人們議論:公孫氏的皇子們都生著一副好皮相,個個風流俊雅,比芝蘭玉樹,除了那混在軍中、常年領兵、殺人不眨眼的秦王。 眼前的太子與魏王是皇后所出的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性情都較溫潤,相貌亦有幾分相似。不過,太子為人更加沉穩持重,而剛剛及冠的魏王風流落拓的名聲早已在盛都沸沸揚揚地傳了好幾年。 “二娘子伶俐?!碧淤澋?,平日里多言的魏王卻一聲不吭。 沒想到jiejie眼尖,一眼瞥去魏王手中,奇道:“咦?魏王殿下手里拿著一支凋謝了的水蓮做什么?” 4、紅箋(已修) “哦……”魏王瞥了她一眼,笑著回答她jiejie:“是佳人所贈?!?/br> 太子輕笑,和jiejie鄭姝不約而同地交換眼色,jiejie又輕咳一聲,拉她上前,說道:“嘗聞魏王殿下長于彈箏,鄭姝有個不情之請,二妹近來正苦學琴箏,勞煩魏王殿下對二妹指點一二?!?/br> 她心中忿忿腹誹jiejie的不厚道。而太子似乎與jiejie事先串通好了,也趁機對身旁的魏王道:“我與阿姝先行一步,五弟你且好生陪二娘子彈琴敘話,莫要怠慢了佳人?!闭f罷竟上了她們的畫舫。 魏王端詳了她一眼,向鄭姝回揖:“聞佳人彈箏,羽求之不得?!?/br> jiejie順手一推,將她推上了對面的畫舫,害她險些撞入魏王懷中。眼睜睜看著jiejie與太子搖櫓離開,她心中氣惱,又不敢表現出來。 匆匆挪動腳步,她竭力與身邊的魏王拉開距離。魏王拿起手中凋謝的蓮花,走到她跟前,竟誦起太子未誦完的《詩經》:“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br> 她心下彷徨,抽走魏王手中的蓮花,叮咚一聲投入了水中,賠禮道:“方才真是失禮?!?/br> 魏王看了那水中的蓮花一眼,只笑而不語,繼續抬目深深注視于她,接著從袖中拿出她遺落的玉搔頭來,置于鼻端輕嗅,口中不斷重復吟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誰說是我貽贈于你的?”她惶急去奪,魏王卻不給,笑說:“這玉搔頭上有刻鄭媱二字嗎?我撿到的,那就是我的了?!闭Z罷又將玉搔頭置在鼻端輕嗅:“有一絲絲微妙的蘭香,若有若無,沁人心脾,就像二娘子的身體散發出來的香氣,二娘子平日里是用蘭湯沐浴的吧......” 頃刻間,她的臉如霞映澄塘,只因魏王一語中的,平日里沐浴時她習慣一并沐發。風流在外,這魏王果然名不虛傳。 正想著接下來如何應對,又該如何消磨這難熬的時光,那魏王卻突然像換了一人,立刻整飭衣裳端正姿態,彬彬有禮地請她入內彈箏,彈箏許能消磨許多時光,她便應下。 魏王的琴技可謂盛都一絕,她彈奏的時候,他也在旁像她從前的先生那樣悉心而嚴肅地指點,她很快沉下心來,全身心地投入。獸金香爐內的瑞腦漸漸銷去,她已經完全放松了芥蒂,只專注地彈箏,可有個音卻總也彈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