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但愿死到臨頭的時候你還能記得你今日說過的話!”黎一鳴一甩衣袖,氣憤地撞肩而過。 目送黎一鳴雪中遠走的背影,他耳邊竟又響起那女人的歡聲笑語:“你是我的先生,你是我一個人的先生,你不教我,你教誰?你不教我,誰教我?”她這樣說的時候,雙目像深邃的明珠,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年幼無知,尚不懂這話語的曖昧,她總喜歡厚著臉皮圍著他反反復復地跟他說:“你是我一個人的,我一個人的......你不教我,你教誰?誰教我?” 一把十二骨蓼藍絹傘突然遮過他的頭頂,衛韻上前道:“相爺,李叢鶴已將相爺一箭射死鄭娘子的話如實稟告了陛下?!?/br> “陛下如何說?” 衛韻悉心替他撣去狐裘上的雪粒子,視線盯著他攥緊的指上殷紅,慢條斯理地說:“陛下沉默,并未責怪相爺,只問李叢鶴:‘卿可知道,世人為何喜歡明珠?’李叢鶴回答:‘因為稀世?!菹滦φf:‘可惜了’。奴家想來,陛下應該沒有懷疑鄭娘子的死,也沒有懷疑是相爺動了手腳?!?/br> 瞥然一聲,他折斷手中的梅枝,轉身抄入回廊。 “相爺!”衛韻匆匆舉著絹傘追逐他的腳步:“晝夜昏迷的鄭娘子醒了?!?/br> 曲伯堯疾行的腳步一頓,原地躑躅了片刻方遲疑著開口問道:“她醒來后,可有說什么?” “她只不停地問媛媛在哪里,”衛韻又問:“相爺,相爺不想去見見她么?” “恐怕此刻,她最不想見的人就是我了,她死里逃生,重傷中醒來,何必要再氣死她一次呢?由你照顧,我很放心?!彼f罷提步欲走。 “可是——”衛韻急道:“相爺是在救她,奴家想,鄭娘子那般聰慧,她會明白的?!?/br> 原地停留片刻,曲伯堯繼續頭也不回地前行。 吱吱嘎嘎的開門聲傳來,寒冽的雪光透過門縫晃入昏暗的室內,映照出榻上人蒼白的臉色。鄭媱勉力想撐坐起身,肩呷的痛卻被牽引,蔓延至四肢百骸,又呻|吟著躺了回去,看那兩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婢女窸窸窣窣地收拾起藥碗里的殘汁來。 不一會兒,兩個女子領著一眾婢女又陸續進來了,那兩個女子衣飾發型皆與婢女有異,進屋后就指揮著婢女改換屋里的陳設。其中一個鄭媱剛剛醒來時就見過,那女子舉手投足間有一種端莊嫻雅的氣質,她語調柔和地告訴鄭媱,自己叫衛韻,她是被她的主子救了,她的meimei媛媛如今安然無恙并讓她放心,卻不肯告訴鄭媱她的主子是誰。 鄭媱努力回想,她被曲伯堯一箭射中后便不省人事,還會有誰有機會并且能將她帶走治傷,且這屋里陳設不似一般小官人家,難不成......是曲伯堯?遂有氣無力地喊話衛韻:“衛娘子,我為何會在這里?” 衛韻移目向她看來,微微一笑,裊裊婷婷地走來,快至她跟前時,另一個聲音忽起:“你流了太多的血,身子虛,能不說話就別說話,能不問就別問!” 衛韻轉身瞪視身后的女子一眼,輕斥道:“夢華,別用這樣的口氣說話!” 身后那被衛韻喚作夢華的女子看上去雙十年華,與衛韻年紀相仿,視線掃向鄭媱的時候,飛來眼白,扭頭去添香爐。 衛韻微笑著坐來榻邊,執起鄭媱的手說:“娘子先躺下來好好休息,把傷養好,等見到我們主子的時候,你什么都明白了?!?/br> 你們主子,可是曲......鄭媱猶豫再三,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衛韻安撫了她幾句,起身隨婢女們一起收拾。鄭媱也不再說話,呆呆地看著衛韻她們忙碌。約摸過了半個時辰,一行人收拾完畢,衛韻對她道:“娘子且好生休息,我讓春溪從此伺候你,你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春溪便是,我晚上再來看你,給你送些流食過來?!闭f罷一行人陸陸續續地退出門去。 走到門檻處時,一個不當心,衛韻腳下一絆,險些摔倒。兩個婢女急忙從旁扶住衛韻:“夫人,夫人慢些?!?/br> 鄭媱一聽,心下疑慮驚異交加,在衛韻前腳幾乎踏出房門的時候突然翹首大喊一句:“衛娘子留步!” 見她轉過身來,鄭媱滿目驚愕,詢問衛韻:“你可是,可是曲伯堯的夫人?” 衛韻一愣,笑問:“娘子為何這般激動?” 她這是默認了......果然還是他,鄭媱回身低下眼簾:“多謝夫人照顧?!?/br> 已出了房門的夢華匆匆推開衛韻入內,揚聲對鄭媱道:“相爺少近女色,身邊只有我和jiejie,jiejie是妻,我是妾?!?/br> “一妻一妾......”鄭媱鼻端發出細細的冷嗤,又不動聲色地笑:“什么時候成的親,我竟不知,一妻一妾,你們相爺可真會享齊人之福?!?/br> 待人都退去,屋子里只剩下鄭媱與春溪二人。 “娘子要喝水么?” 鄭媱搖頭,見她也十四五歲的年紀,問她:“你叫|春溪是么?你多大了?” 春溪點頭:“我十五了?!?/br> “哦......”鄭媱笑,“跟我一般大呢?!?/br> “娘子也十五么?”春溪眼中粲然,掏出絹子替她擦去額角的汗珠:“娘子好命,我替娘子擦手的時候,看娘子的手掌瑩潔滑膩,指節修白細長,娘子必然沒干過粗活,生來就是有下人伺候的,這一輩子也都是富貴命?!?/br> 鄭媱只抿唇笑,抿得唇瓣失了血色,與春溪有一句回沒一句地聊起來。得知春溪從前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家中遭變因為年齡小而被沒為官奴、受盡了折磨、熬了幾年才遇到好主人時,鄭媱不由揪心。如今媛媛不知下落,若被沒為官奴暫時是沒有性命之憂的,卻免不了吃苦。就是不知衛韻說的安然無恙是指哪種。 天色漸暗,衛韻派人給鄭媱送來了晚膳,自己卻沒有現身,鄭媱茶飯不思,讓下人傳話說要親眼見見曲伯堯。 窗外枯枝亂搖,北風刮的正烈的時候,曲伯堯披著風雪來了?;钌娜苏驹谒皶r,竟沒有白日的意氣風發,眼皮略顯沉重地垂下,抬眸看她時,亦是帶了些疲憊,他只望著她而一言不發。 “別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會感激你?!?/br> “救你?我何曾救你?”曲伯堯神態如常,“你明明死在我的箭下?!?/br> 鄭媱無話可說。 曲伯堯又道:“對你有過救命之恩的人,可并不是我,是秦王呢,你難道忘了九歲那年你從臨江王府回途遇上劫匪一事了嗎?如今,秦王登基,你對他的恨可不亞于我呢?!?/br> 鄭媱暗暗咬牙,好恨他又害她勾起往事,“相國府收容你于微時,你不但不感激,反而步步為營,與那狼子野心的秦王狼狽為jian,助他弒君,逼死太子,若沒有秦王和你,相國府就不會遭受今日滅頂之災!” “你真是看的起我,”曲伯堯卻笑道,“沒有我,支持太子的相國府還是會被秦王連根拔除。太子?因為太子是陛下立的儲君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當帝王嗎?太子性仁近懦,他不夠狠,無力應對各方虎視眈眈的勢力、固朝廷之金甌。秦王能登基,因為他狠,但秦王又不仁,”他步步逼近,“如果現在有一個人,他比秦王更仁、卻更狠,那么秦王的皇位,恐怕也坐不長久......”話落,他已迫在她眼下,猛然伸手勾住她的下顎。 6、取寵(已修) 隨著他語氣的加重,他手中的力道便加重一分,捏得她下顎的骨頭幾乎于皮囊下切切暗響?!跋鄧乔赝醯腔慕O腳石,所以,你恨的人不該是我!若恨我在眾人跟前一箭射了你......”粗重的呼吸噴在她唇邊,與她鼻息交織,玉扳指挨著了她雪膩的肌膚,他手下千鈞的力量頃刻間又化為萬千繞指柔,白玉的涼意,猶如噬血的蠱蟲,迅速侵入她的五臟六腑。 空氣里忽然靜謐,他拋出這一句竟也沒有下文。注視她的雙目倏爾閃過烈焰般的光曜,炯炯然堪比夜色里的虎狼之目?!扒赝醣╈?,還好色,”他霍然將她的頭狠狠揉在自己胸腔,鄭媱駭得驚叫一聲,一顆心于腔中劇烈搏動,那按住她頭顱的力量越來越重,似乎要將她整個頭顱揉進他的胸腔里去:“所以,我為什么要讓別的男人,碰你的身體!” 哐——門被抵開,始料未及。 來人是春溪,春溪此前出去打熱水,回來時許是在門外聽見了鄭媱的聲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高呼“娘子!”當發現曲伯堯也在時,嚇得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他松了手,轉身大步離開了。 春溪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近前問道:“娘子沒事吧?!?/br> 鄭媱尚處于怔愣中未回神,怔怔望著春溪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