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 公孫氏原地看了庭中錦帽貂裘、巍巍佇立的男子一瞬,闊步趨前,撲嗵一聲跪于他眼下,壓低的聲音惟有他二人可聞:“閣下,望你念在昔日相國府收容的恩情,念在你為媱媱授業解惑時媱媱給予你的尊敬,念在,你對媱媱的心,日后......救她于水火......” 曲伯堯狹長的雙目微闔,袖中的食指一下一下輕扣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面上仍是一副無動于衷的神情。 公孫氏雙手并舉加額,鄭重叩首,起后再拜,頭頂釵冠的垂珠挨著了雪地,竟再也沒有離開。 聞見細碎的呻|吟,曲伯堯低下眼簾,高貴的郡主手握金簪,抵在胸腔,頭伏在地。她這一生錦衣玉食,怕是從來沒有如此低聲下氣過。那一刻,她將這一世的高貴都化為卑微。 雪地里的梅花開得嫣然,曲伯堯無聲喟嘆,他清晰地記得,相國府庭院一角的金井轆轤旁植有一株老梅,每年冬時,人立樹下,異香盈袖。放眼尋覓,老樹猶在,卻不見苞綴花垂,金井階上,雪覆寸余,落紅滿砌。 一抹素衣驀然入了眼角余光,離別時她還是金釵之年,時隔三載,昔日聰穎伶俐的二娘子已經及笄,成了娉娉婷婷的妙齡待嫁女,盛都多少提親的貴族子弟如過江鯽踏破了相國府的門檻,鄭相國為她選了先帝最寵愛的五子魏王作夫婿,據說,那雅人深致的魏王,也是她自己擇的良人...... 鄭媱憑立曲欄,蓬亂的青絲幾欲遮住她的眉眼,她雙目凝視著伏地的母親,哀已至骨髓。曲伯堯怔忡了下,回神時已見她到了眼下,她抱起伏地的母親興安郡主,又把興安郡王攬在懷中,為她闔目后,全神貫注地凝視她安詳長眠的神態半晌,側了桃腮小心翼翼地與之貼面,好似怕將懷里的人給弄醒。 “右相大人” 李叢鶴走到曲伯堯眼下,低眉哈腰道:“相國府的人差不多都已經收押了,除了......”李叢鶴眼珠迅速轉了半個彎兒,瞥著雪地上的鄭媱和死去的興安郡主,細聲說:“除了,鄭氏二娘子和小娘子......呃......右相大人看,是不是時候請鄭家二娘子入宮了?” 話音一落,那凈瓷般的人兒霍然抬首凝目瞪視他,好端端一雙清波瀲滟的眼睛霎時竟充滿了無邊無際的憎惡。李叢鶴訥住,干咳兩聲,匆忙移開視線,仿佛多看她一眼就要被她吸干了血,剝皮食rou去。 她又笑了,笑聲詭異得不似這個年紀的小娘子們風鼓銀鈴那般悅心,卻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譏誚,像那粗礪的鴉鳴,一聲一聲聒破人心,聽得李叢鶴惴惴難安,趕緊找了個理由撤了。 白雪皚皚,天地一時靜謐。 她飄著眼白斜睨著跟前峨冠博帶的男子,咬得一口皓齒切切作響,朱唇隙里逸出裊裊乳白色的煙霧:“曲伯堯,當初你離開相國府時我千般挽留,你可還記得你當初說了什么?你說,離相府是為踐青云之志。真想不到,短短三年,你搖身一變,竟成了那逆賊秦王的一條狗!原來,對那狼子野心的逆賊搖尾舔舐,就是踐你的青云之志!” 即便是劈頭蓋臉的責罵,聞之也猶泉擊石上,碧流潤玉,那雙杏眼早成兩丸明凈的秋池,池面靜謐不淌,深流卻瑯瑯沖擊著暗處的水坻,她有著這個年紀的妙齡女郎們少有的鎮定自若,也難怪有人會想打她的主意了。曲伯堯冷峻的面跡浮光掠影般閃過淡淡笑意,她說他是狗,他不以為然,他哪里是狗呢,分明是狼,那李叢鶴才是條狗,會搖尾巴的狗。半個時辰前,他與李叢鶴還在御書房。 李叢鶴諂媚地湊到昔日的秦王、今日的新帝跟前講:“陛下,逆賊鄭崇樞除了有可充國庫的萬貫家財,還有幾顆稀世的‘掌上明珠’。那鄭崇樞可謂老謀深算,囤著明珠待價而沽,最終,一顆給了有望登基的太子,一顆許給了先帝最寵愛的五子魏王。如今,那鄭崇樞在九泉之下,怕是悔不當初,真可惜啊,一顆明珠隕了,剩下的,亟待識貨的新主兒——” 新帝眉峰一挑,已然動容。 巧言令色的李叢鶴便繼續從旁推波助瀾:“太子妃鄭姝的美艷人盡皆知,其妹鄭媱亦是艷名遠播......”他眉飛色舞,目中精光或明或滅:“陛下,如今,那鄭崇樞的二女兒——鄭媱,正值韶齡......” “鄭媱是先帝欽定的魏王妃,過了文定,若充了后宮,恐怕不妥?!?/br> “曲卿向來倒是直言不諱?!毙碌鄣共环裾J,一雙鷂鷹般的眼睛深遂如淵,“有何不妥?” 他面不改色,義正辭嚴:“恐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議論:兄奪弟媳。使陛下圣名有污。鄭媱——是先皇欽點的——魏王妃?!?/br> 李叢鶴頻頻看他,又頻頻微揚眉梢去觀沉默中的新帝,額角陸續滲出細碎的汗珠。新帝嘴角微勾,淡淡嘲意若隱若現,靨邊咬肌一抽一搐:“魏王?哪里還有魏王?嗯?” 李叢鶴圓睜的雙目里放出大喜的精光,忙以最低的姿態跪伏于地、兩手高舉握至額前,大幅揖道:“陛—下—英—明—” 新帝搓著手中的夜明珠,意興盎然的嗓音再次升起:“既是明珠,莫讓明珠蒙暗塵。曲卿,你出自相國府,相國府的事,朕全權交予你,李卿從旁襄助,可別叫朕失望?!?/br> 好一句出自相國府,分明在試探忠誠。 曲伯堯從思緒中抽身,并不愿將鄭媱的話放在心上,只恭敬地上前一步沖鄭媱揖道:“二娘子,陛下特意命本相前來,接二娘zigong中見駕?!?/br> 2、玉碎(已修) 鄭媱抬首,眼前那居高臨下的男子始終低著砌了雪的冠冕,鴉色的齊鬢之上,名貴的象牙玉簪小冠早已替代了昔日束發的葛布,哪里還有往日的窮酸氣呢?呼嘯疾驟的朔風將厚厚的栗色狐裘鼓得恣意張舉,于他身后頻頻劃起半個圓弧。 雪地上靜坐的鄭媱一動也不動,一雙杏目透過蓬亂的青絲竭力瞪視著跟前的人,他似乎不敢抬目。終于在沉默了片刻后,他又迫不及待地催道:“二娘子,陛下特意命本相前來,接二娘zigong中見駕。人死不能復生,還望二娘子節哀,懇請二娘子即刻收拾妝容,隨本相一起入宮面圣?!?/br> 聞言,雪地上的鄭媱霍然站起了身來,睨著他、竭力隱忍著,咬牙問:“見我一介‘罪臣之女’做什么?” 他終于抬頭,與她四目相接之時,眸色沉靜如一脈死水?!岸镒颖┞斆?,豈會不知?只要二娘子忘卻一切、肯對陛下展頤,從此依舊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啪——,迎面接上一記響亮的耳光。得她如此回復,卻是他意料之中的。 聽見一聲脆響,站在遠處的李叢鶴匆匆趕至,見曲伯堯面上烙上了五個鮮紅的指印,再看看鄭氏娘子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不由蹙起眉來,哪知僅一個蹙眉的間隙,又聞啐聲:“呸——”曲伯堯躲也不躲,生生迎上了迎面飛去的那口污穢,李叢鶴不由在心底為這新晉的右相叫屈,趁此良機,趕緊掏出帕子上前替曲伯堯抹拭。 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小娘子竟有如此難以馴服的一面,若是去了天子跟前也這樣忤逆天子,只怕沒有好果子吃。李叢鶴不由懊悔,明知是枚燙手的山芋,自己還要死命趕著幫陛下拿,燙著了自己和右相不要緊,屆時若再燙著了陛下,自己就是有十個腦袋怕也不夠砍。思及此,卻又聽那鄭氏娘子慷慨激昂道:“勞煩你二人回去告訴那逆賊,我鄭媱,至死都是魏王妃!雖未過門,可也是先皇朱筆批下的,我寧愿死也絕不對那賊人奴顏婢膝!”擾擾的亂發間砌滿了一團一團雪霰子,快要遮去她一半容顏,她雙目盡紅,蓬頭垢面,看上去,頗像一個厲鬼。 “右相大人,這,可如何是好?”李叢鶴面露為難神色,兩眉已連成一線。 一把推走獻殷勤的李叢鶴,曲伯堯目不轉睛地盯著義憤填膺的鄭媱,伸手擦去臉上那些污穢,勾唇一哂,竟不顧相識一場的情分,突然斂了笑意聲色俱厲道:“陛下有旨,宣鄭媱入宮覲見,來人——”話落,宮中派遣而來的幾個內官紛紛欲上前拉扯鄭媱。 鄭媱后退兩步,一拔頭上的金釵,抵在雪白的脖頸處,厲聲斥道:“我是先帝欽定的魏王妃,你們誰敢動我!誰敢上前一步,我惟有一死!” 幾個內官被她狠厲的眼色嚇得卻步,一時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李叢鶴急的如熱鍋上盤桓的螞蟻,飛快地湊近曲伯堯耳根子處、壓低了嗓音道:“使不得呀右相大人,您這樣會適得其反哪,陛下要得是活人,可別把人給逼死嘍?!庇植坏鼪_內官跺腳拂袖:“退下!還不退下!” 見對方有了退意,鄭媱又加重了手腕的力道:“我是先皇欽定的魏王妃!你們誰敢動我!”沁出的血珠很快順著凝瓊的細頸流下,嚇得李叢鶴呼聲連連。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曲伯堯鼻端冷嗤,卻放聲大笑起來,朗朗的笑聲回蕩在相國府的空庭,引得眾人紛紛移目看他,鄭媱也覺得莫名。 攏了攏身上的狐裘,他卻沖她雍容微笑:“二娘子,本相也想不到,漫長的三年,你竟一點都沒變,還是倔強如既往。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二娘子有骨氣??磥?,二娘子真是將本相從前所授的話都聽進心坎兒里去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好,很好?!?/br> 早就料到她會如此,他背過身去,走向那一排待命的士卒,取走一卒手執的弓,緩緩抽出一支箭,故意提高了嗓音:“還有一事,魏王妃你,恐怕不知,如今已經沒有魏王,陛下剛剛下旨,將魏王公孫羽謫為西平郡王......君子不強人所難,既然二娘子不愿茍活,那本相便成全二娘子?!闭f罷轉身,絲毫不給那以死相挾的人任何怔愣的機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弓上箭,咻——箭去如流星...... 簌簌的落雪聲中夾雜著箭入帛裂的聲響,眾人斂息屏氣,怔怔地看著那血水順著她肩呷如注涌下。 鏗然——金釵墜地,鸞喙入泥。北風竟像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剮面銼心。 雪下得更大了,斷斷續續地,像掩映了一道珠簾,看不清挽弓者的神情,鄭媱只覺得骨頭欲碎,一口殷紅濺在雪地,漸漸無力的身軀在凜冽的寒風中掙了兩下,便如風中墜葉,顫顫往雪地上撲去。 “右相大人,你.....你......你怎么......”李叢鶴目瞪口呆,又氣又憤,指著曲伯堯的手不住顫抖。 朱門縫里,那張偷窺的小臉禁不住地搖晃,年僅五歲的鄭媛早已嚇得渾身癱軟,失禁小解,淚水傾盆,櫻桃小口里發出細若游絲的顫音:“姐~姐~” 曲伯堯面如冰封,丟了弓,快步近前抱起雪地上的人。鄭媱口中嘔血,雙唇由朱轉白,一合一翕,百感交集似的、費力說著什么。他側耳傾聽,聽見她正期期艾艾地重復:“先......先......生......騙.......騙人.......騙人......騙人......” 一定對他失望、痛恨到了極致吧,畢竟打她六歲、他初來她身邊、她還是相國府里最嬌貴的小娘子起,她就從心底里一直敬他、愛他。這些,他都知道。 心間懸垂的一柄削鐵如泥的金錯刀霍然斬下。他眼底波光閃爍,再斂睫時已寂然無波,一手端在那背部某處,指尖迅速掐出明晃晃的銀針來。另一只握住箭矢的手慢慢傾注力量,狠狠一旋,再一次入rou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