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司馬楠眉宇間的落寞這才有了些緩和。他是真真喜歡著眼前這個少年的干凈與冷清,見李燕何并不怪罪自己,便語氣凝重道:“朕知你在宮中并不快樂,亦不希望忽然有一天,你也變得和這宮人一樣,藏著一張說假話的臉。然而他日朕一定讓你順著心意而活,這天下間,你想要的什么榮華富貴,朕盡都拿來給你?!?/br> 李燕何自是不知司馬楠的苦澀,聽了這話不由心中冷笑,呵,昨夜才睡著女人,大清早又忙趕來同自己陳明心跡,好個重情的皇帝! 便抬起頭來,半真半假道:“但得皇上賞識,不過草民的心思原不在朝堂之上。他日皇上能得一身輕松,不妨與草民去江湖游蕩一番則個?!?/br> “江湖嗎?……也罷,盡隨你歡喜?!彼抉R楠的臉色暗沉下來,微凝起眉頭沉思。 正說著,不遠處走來一高一矮兩道身影。矮個的著一襲黑青侍衛常服大步走在前面,她一心要與身旁之人隔開距離;那高的卻只是拽著她的手,偏要將她蜷在掌心,看過去分明是一對別扭的小情侶。 眨眼已然到得跟前。 司馬楠意味深長的將二人打量了一番,勾唇戲謔道:“原來二位昨夜是在一處,我說趙小侍衛怎么不見回來?” “臣參見皇上?!敝苌巽懝笆中辛硕Y,卻并不反駁。 阿珂終于得以將手松開,甩著發麻的手腕,只是不看周少銘:“呸,不過就是碰巧遇到罷了!” 一撇頭,卻看到李燕何一束冷冰冰的眼神橫掃過來,那眼神仿若銳利寒刀,直穿透她外層的衣裳,看進她心底深處……什么謊話都對他遮藏不住。 阿珂的目光便滯了一滯,剩下的半句話忽然忘了要說什么。 “哼?!崩钛嗪蔚难凵褚凰查g愈發冷似寒冰……好個惡女,她竟是連撒謊都不屑與自己說了嗎? 從阿珂進來起,他便發現她臉上一抹紅暈未褪,連身體都好似一夜之間忽然綻開一般,渾身上下只與從前不同。這情形他如何能不清楚?天青門新進的艷殺,一夜之間伺候著多少個男人,那情欲滿足后的臉色可不就是這個樣子? 少年心中恨意頓生……該死的!倘若是那姓周的強逼她,來日定要讓他生不如死! 然而一雙狐眸在周少銘身上打量,卻忽地看到那年輕武將脖頸處赫然印著一抹青紅唇印……那抹紅是從哪里來的? 可惡!她竟是由著那人伺弄,竟是同樣也與他攀纏交歡……甚至連給自己一點兒為她開脫的借口都不留! 李燕何的眼前不由浮現出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少女迷醉后雪白莞爾的嬌嫩胴體,在他身下絞纏蠕動……分明只差了一點兒??!他原已打算好,只等到阿珂與他離開,他便要滿面促狹地將那件事兒說與她聽,偏要看她又羞又惱地模樣。然而誰人知,末了竟被那姓周的登了先……該死的,都吃了斷情散,依然還是管不住她! 一瞬間心如刀割,只恨不得將眼前的二人盡都殺去!手中的棋子一抖,放錯了方向。 司馬楠贏了,心情難得的好極:“呵呵,你輸了!今日難得朕贏了一回,不如你我幾人一同在此小飲幾杯!” 命阿珂收起棋盤。 阿珂低頭走過去,很快便將黑白棋子分裝開來。唯剩下李燕何手中執著的一顆白棋只是不給,阿珂伸手,他卻只是看著她,嘴角噙一抹似笑非笑。 阿珂心里原就亂糟糟作一團,見李燕何如此,忽地冒起一團無名火,便將手伸過去要摳:“喂,只差你一個了!” 李燕何卻又松開了,淡掃了那將軍一眼:“知道就好?!?/br> 周少銘默默看著二人,眉峰一凜,忽地開口道:“今日進宮,原是要向皇上稟一樁良緣。臣與趙珂互相愛慕已久,昨夜已定下終身,婚期就定在元宵之后,屆時還請皇上與李公子賞臉光臨則個!” “砰——” “周少銘你胡說些什么?!”阿珂手中罐子一抖,還未恍惚過神來,身后便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 眾人回過頭去,卻是步阿嫵一襲深紅色宮裝滿臉震驚地站在亭外。 “少、少銘哥哥……”步阿嫵原本才在園中散步,遠遠瞥見周少銘的影子,這才破天荒端了一缽香粥給皇上送過來,誰知道還沒同心上人看上一眼呢,竟聽到如此一番言語。 她昨晚在皇帝身下屈辱承歡,本已絕望至極,此刻再這樣當頭一棒,更加絕望得連心思都忘了隱藏,眼圈頓時紅煞了半邊兒。 “不知賢妃娘娘在此,下臣失禮?!敝苌巽懙皖^看了步阿嫵一眼,循禮躬了一躬,便不再正眼相看?;噬鲜莻€賢明帝王,她的歸宿原是最恰當的。 呵呵,果然是癡人說夢,如今竟是連一聲“阿嫵meimei”都是奢望了么? “那么本宮提前恭喜周將軍了?!辈桨硰澚藦澴旖?。她剛才已經看了不少時間,見皇帝的眼里只是那個小戲子,她便了然,她走不進他們的世界。誰做著皇帝都一樣,不管是四王爺還是眼前的司馬楠,她都只不過是那床上的一樁行尸走rou。 ……那么既然如此,就誰也別想好過吧! 恨恨地凝了人群后的阿珂一眼,擦著周少銘的肩膀走掉了。那身影纖纖婀娜,有風吹過,遺下一縷脂粉飄香。 “哦呀,朕的愛妃自來任性,擾眾位笑話?!彼抉R楠凝著阿嫵遠去的背影,亦撂開銀白色刺繡龍袍站了起來。 狹長眸子微一示意周少銘,二人便往御書房方向走去。 偌大的花亭下頓時空卻下來,阿珂抿了抿嘴唇,也不知道該對李燕何說什么,便將棋罐子一放,默默的也要走。 李燕何卻已經擋住了去路。 然而這次他卻沒有牽住她的手。 少年彈開一抹玉骨折扇,將二人隔開距離,聲音亦少見的陰沉:“善變的女人,那么你打算如何?” 阿珂步子一頓,咬住嘴唇:“昨晚著了刺客,差點兒一條性命便沒有了……我也不知道會弄成這樣,心口只是一陣陣的絞著痛,越掙扎便越痛……不然也不至于……” 一邊兒解釋,卻見那少年眉宇間的陰沉更甚,她并不知李燕何原是想到了別的,只當他又以為自己編了謊言騙他……反正左右都是她的錯。 然而誰又知道她心中的苦呢? 只覺得心里頭堵悶得慌,兀地便豁出去道:“李燕何,你不要再這樣看著我,我就是喜歡他了!……但是你放心,該離開的時候我自然還是離開,到時候你要殺要剮,隨便你好了!” 這樣決絕的話,竟然是一點兒含蓄都不給他留……少年清瘦身型豁然一晃,繼而卻又笑起來。 那笑容清寡,距離一瞬間被拉開,阿珂的心中莫名又是一絞……以后怕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真的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可惡的心絞! 眼角不知道為什么又開始發酸,一把推開李燕何走掉了。 ……“這世間之愛分作兩種,一種是由自真心的‘情’,一種是纏綿于身體的‘欲’?!?/br> 司馬恒澀啞低沉的嗓音驀地在耳畔浮起,李燕何眼里掠過一絲狠戾——他怎么能夠忘了阿珂的性子呢?被愛折磨得痛了,干脆墮落進欲望。只剩下欲了,難道還會痛么……這是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一切都是自私的不是么? 怪自己低估了她。 “哦,那便連皇帝也不殺了吧。反正也沒有意義了?!崩钛嗪螌⑸茸右缓?,淡淡勾唇一笑,亦往相反的方向離開了。這之后的幾天,他再也沒有同阿珂說過一句話。 ☆、第51章 狐疑心生 “你、你大白天蹲著尿尿……還不知天高地厚,看上了周家大公子,我就笑你怎么了?” “當年被他戲耍了一次,如今還不知深淺,還要再來一回么?……小不歸,你就是這樣的輕賤?” …… 一忽而是男童氣哼哼的質問,一忽而少年狠中帶笑的嗓音,阿珂只覺得心口被軋得沉重,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啊,李燕何——” 此時天卻已經大亮了,一縷暖陽從窗口照進,將不大的閨房里暈出一片氳氤朦朧。 衣鋪里自從少了柳眉那個妖精,蒼涼涼的,好似一切都沒有了生機。黎姑端著一碗小粥站在床前,表情有些莫名:“小姐可是入了噩夢?夢里頻頻叫著人名?!?/br> “嗯?!卑㈢嫖嬷乜?,臉色很是蒼白。 黎姑擔憂地看了一眼,將小粥往桌上一放,又從門外端了盆熱水進來:“洗把臉,清醒一下就好了……周公子來了兩回,都不見小姐醒來,怕是一會兒還得過來?!?/br> 大約她也是不喜歡周少銘的,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微有些遲鈍,言畢將房門一合,出去收拾鋪子,準備年后的開張。 阿珂也是餓極了,直接將那小粥端起來就吃。 李燕何自前日一番對話后,再也沒有同阿珂說過一句話,滿宮中盡傳著皇上如何圣眷一個戲子的風言,阿珂不愛聽,便從宮中躍了墻出來。這兩日周少銘來找過數回,她亦是躲著不肯與他見上一面。 她不知如何再與周少銘相處。到了此刻,她依然還能清晰回憶起當夜自己攀著他的各種不要命動作……該死的,她甚至不相信那樣一個妖冶的女人竟然會是自己,莫非這就是李燕何口中的輕賤么?一個愛上仇人的輕賤女人? 然而卻又克制不住的去一遍遍回憶與重溫,想一次便心絞一次,直把她弄得憔悴不堪。 ———————— “去哪里?”才從鋪子后門出來,想要往秦楚館方向去喝酒,卻聽身后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咳。 阿珂回過頭去,看到陽光下周少銘微凝的眉峰,他著一襲騰云刺繡的玄黑長袍,高大身影遮擋住一方暖陽,看起來面色少見的低沉。二白與阿花在他腳邊竄來竄去,嘴里頭亦嚶嚶嗚嗚著,一副凄惶模樣。 阿珂心里頭覺得奇怪,便道:“你怎么了……大白呢?” “今日晨間,去了?!敝苌巽懨嫔粍C,大步擦過阿珂身邊,驀地卻將阿珂的手攥進掌心:“陪我走走吧?!?/br> 他并不低頭看阿珂,只是凝著遠方的天空,難得一貫的冷傲男子看起來這樣蕭索。 阿珂眼前頓時浮起十年前那個逃跑的可怕夜晚,大白將繩索咬得滿嘴的鮮紅,卻還是為她拼命刨著黃土,將她從洞里頭努力努力的推出去。然而十年后的相遇,她卻狠心忽視著它的殷切期盼,只是裝作不相識……這一刻好生慚愧,怪自己的自私,竟然到了最后都沒有勇氣去承認。 身旁男子的掌心干燥而溫暖,阿珂沒有理由拒絕,便只是任由他牽著,一路直往城西方向走去。 “它陪了我十多年,從山南州到京城、再到邊塞。第一次看到母親的背叛,第一次遇到小不歸,第一次在戰場上沾了血,第一次從馬上摔下來……我所有最痛苦與快樂的時候,都只有它陪在我身旁?!?/br> 在一幢青磚大院前,周少銘忽地停住了腳步,大手撫住阿珂薄薄的肩膀:“我以為還會有更多的瞬間,比如我娶了心愛的女子,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然而卻沒有……時間這樣短暫又迅速,我等了十幾年,終于才等來了你。它卻又走了?!?/br> “對不起?!蹦贻p的武將眼里頭少見的沉痛,那亦是一種等待回答的期盼,阿珂抿了抿唇。這一句“對不起”也不知道是對著大白說的,還是對著他。 “……呵,傻瓜?!敝苌巽懝创降?,因著阿珂的茫然,那英俊容顏上的笑容亦生出涼薄,將阿珂輕攬至懷中:“我一直在想,假如我給了你一個安穩的家,亦替你將趙幫主他們安置妥當,你可愿意忘記過去,只為我相夫教子。我便背著你去求了親,想要替你將心坎一個個撫平,不想卻反而讓你恨了我?!?/br> 他的個子清瘦卻又精悍,這樣攬著阿珂,阿珂的腦袋便埋入他寬闊的右胸膛。那騰云長裳上泛著好聞的味道,阿珂心中又痛,不由騰出手捂著胸口。 “周少銘,你帶我來的是哪里?”阿珂努力掙出腦袋,指了指跟前的大院。 平日里只見得這丫頭臉色紅粉健康,幾時見過如此蒼白。周少銘眉頭一凝,大手將阿珂離地抱起,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卻是個古樸清簡的四合院,不大的院子里種著幾株冬青,左右置著兩口大缸,長廊上鏤窗紅欄,好生雅致。 “喜歡嗎?”見阿珂看得癡癡,周少銘心中欣慰,低下頭,俯在阿珂耳畔輕問。 也不等待阿珂回答,又兀自道:“早先原是個翰林學士的別院,后來空出來了。這里離長風鏢局與衣鋪不遠,亦能顧及到我們周府,我猜著你一定喜歡,便自作主張買了下來?!?/br> 走到后院,推開一扇紅木雕花房門,正中是一張空卻的大床,角落有梳妝臺,臺上銅鏡斑駁。窗外是一株紅梅,開得正艷,有清幽梅香隨風沁入鼻翼。 周少銘說:“這里便是我們的臥房,來日我要你在這里為我生兒育女。我已與管家說過,一切盡隨了你的心意布置……怕是再過上十個月,第一個小鬼便要出來了,你布置時不妨讓小工亦將小床做了吧?!?/br> 他的眼中盡是柔情,一廂情愿對未來憧憬著,不允被阿珂打斷。 “喂,周少銘你快別說了!”阿珂心口一抽,眼睛有些酸……該死的,倘若沒有那么多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沒有那么多的舊日情仇,天知道她該有多么愿意。然而如今呢,一邊兒是李燕何眼中的叛友,一邊兒又是個騙情的惡女,天下間最難做的都讓自己攤上了,真個是自作孽! 阿珂說:“就算是二十個月以后也不會有小鬼。義父干娘怕是也不會再回來了。我這會兒身子不舒服極了,你先送我回去吧!” 周少銘凝著阿珂蒼白的臉頰,語氣里生出自責:“……可是那天晚上弄傷了你?我也不知怎么了,只是控制不住……下一回定然小心些?!?/br> 該死,這廝到底是真傻了還是假傻? “混蛋,命都快要沒有了,誰與你還來下一次!”阿珂打來一拳,氣哼哼扭過頭。 氣氛微有些暖和起來,周少銘這才一笑,又將阿珂小心抱至一張躺椅之上,褪下外層的長袍:“若是懷了,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止我讓你生下來……你且在此歇息一會兒,我去叫輛馬車送你回去。趙幫主的事情切莫擔心,我定然讓你嫁得沒有后顧之憂,相信我!” 說著便要往門外走去。 那門外卻呼啦啦沖進來一個二十上下年紀的紫衣小廝,一雙眼睛將阿珂瞟了一瞟,又擦著滿頭的汗急匆匆道:“大少爺,不好了!那京衙的老爺親自帶了官兵前來搜府,此刻正要將老爺與二老爺押去衙門里問話,老夫人氣得已經昏了過去,二夫人只得差著大伙兒出來到處找你!” 周少銘步子一頓,頓時復了一貫的沉斂:“京衙?……可有說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