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節
他身上還帶著傷,于是身體上的痛楚與心底的彷徨互相加劇,其苦萬狀。他幾乎是定在了那里,身體有些麻木??吹剿龘P手要扇過來時他也沒有躲,他甚至想,或許生受了她這一巴掌他就能想得清楚些。 他精擅于帝王權略,各路陰謀陽謀也幾乎不費思量,如今卻看不透自己的感情。 她與他疏遠對峙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梳理他對她的感情,也一直在思索為何他當時一個字都說不出。她對他的日漸冷漠令他難受異常,卻也讓他將自己的內心看得更真切了些。 他漸漸意識到,或許早在開始時他就對她心存好感,不然也不會特特跑一趟。后來感情愈加濃烈,于是有了更親密的接觸。及至她質問他時,他已經可以十分坦然地答一句愛,可他當時始終緘口。沉默的原因除了尚理不清心中亂麻外,還有一個緣由便是近乎執拗的審慎。 他不肯輕易對自己的感情下論斷,仿佛言愛也是一種承諾,不說則已,一旦出口便是一輩子。故而他慎之又慎,一遍遍審情度己,一遍遍捫心自問。 而形成這種審慎的根由,興許與他的幼年經歷有關。 他在心智上已經十分成熟,但感情上其實很懵懂,所以不免后知后覺。 不過雖說他想明白了,可如今再去跟她補說卻已經沒用了,她認定了他是虛情假意,他說多少句都是白費。但好在他醒悟得不算晚,只要她還愛著他,就能把她的想法扳回來。再就是,她被身份綁著,想跑也跑不了。 她時常兀自懊惱自己狠不下心放不下他,他瞧見了直想笑,既然都跳進他的坑里了,還想跑? 她對他誤會太深,所以他選擇找準癥結下狠手,只不過這狠手是對他自己下的。他也根本不怕她知道他舍命救她都是提前籌謀好的,因為他是在以命相賭,這一點已經足可以證明他所要向她證明的。 萬貞兒的背水一戰失敗后,身體也走向了衰竭。她死的時候,他腦海中反復浮現母親臨終時的場景??粗f貞兒驚懼而死,他沒有預想中的快意,反倒覺得一陣悲涼無力涌上心頭。 萬貞兒死了又如何?縱使萬貞兒死了,他母親也回不來了。 再回不來了。 他心里對父親也存著恚憤,萬貞兒的確禍盈惡稔,但若沒有父親的縱容和不負責任,事情根本不會走到今日這樣的局面。 然而在父親彌留托言時,他忽然就恨不起來了。 父子兩個僵了近十年,父親直到垂死時方才悔悟。 他望著已然賓天的父親,胸口窒悶難當。他屈膝跪下,端端正正地朝父親叩首。再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憶及諸般往事,禁不住伏地慟哭失聲。 自從母親去后,他已很少再落淚。 血濃于水,父子天性終不可改。他其實仍舊清晰記得當初相認時父親藹然可親地將他抱在膝上的場景,清晰記得當初父子融洽的那段時光。 或許他這些年并不曾真正憎恨過。自幼時起,他身邊的每個人都只教他如何去愛,沒有人給他灌輸過仇恨。母親如是,懷恩如是,其他人亦如是。 父親彌留時一直拉著他流淚懺悔,他知道父親是真心悔悟,但此刻后悔有什么用呢?逝者已矣,傷害既成。 父親說他也對不住萬貞兒。萬貞兒后來的毒辣扭曲確實全部拜他所賜,最初的萬貞兒一定也溫良敦善,不然不會被派去照顧年幼的小太子。 他不會讓喬兒成為第二個萬貞兒。 登基后,他很快將懷恩從鳳陽召回,并親自出宮相迎。 懷恩年已老邁,風霜滿面,此時瞧見眼前親來迎候的少年天子,一時間感慨萬端,當下泣不成聲。 祐樘見懷恩要跪拜,即刻攔阻,道:“大恩尚且報償不完,不可如此?!?/br> 懷恩哽咽半晌,含淚笑道:“老奴此生無憾矣!”他當年傾力保護的孩子,如今已經長成如斯少年,他果然沒有看錯人。想來這個少年將來也能把大明推向另一番輝煌。 懷恩滿心寬慰,但他已經瀕臨油盡燈枯。 他回歸后,官復原職,風光更勝從前。祐樘十分信任他,凡他的提議幾乎都會聽取,他舉薦的諸多忠直能臣,祐樘也予以拔擢。然而他上了年紀又在鳳陽吃了兩年苦,回京不足半年,便熬不住,撒手去了。 祐樘慟悼不已,命為懷恩建祠祭祀,并親賜祠額“顯忠”。 懷恩的辭世對他的震蕩非常大。懷恩在他心里的位置亦父亦師,無論是在安樂堂還是在東宮,懷恩給予他的幫助都是不可或缺的。他能迅速適應宮中生活、迅速諳熟朝中局勢,包括他登基伊始能得這許多得力能臣,都多虧了懷恩。 他從前無法報答,如今有能力報答了,懷恩卻走了。 當年那些在安樂堂陪伴過他的人一個一個地離去,他覺得幼年的記憶似乎離他越來越遙遠,似一個甜美又酸澀的夢。 不過除了懷恩,還有一個人是他需要報答的。 吳氏被從西內的冷宮里接出來時,已經哭得哽聲難言。 成化朝歷時二十三年,她也被困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韶光虛度,青絲變華發,一餉青春都埋在了冷宮里頭。 不幸中的萬幸,她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面前溫雅秀挺的少年眉宇間依稀可見兒時的影子,吳氏望著望著,眼淚將視線模糊得不成樣子。她顫著手拉住他,啞聲道:“哥兒長大了,真好,真好……” 祐樘憶及往事晃了一下神兒,復又淺笑道:“是長大了,正可以盡孝心了。往后我待吳娘娘如母后,也叫他們服膳上以太后禮相待,可好?” 吳氏聞言感動已極,淚涌潸然。 廢后的地位其實不比宮人高多少,如今以太后禮相待,是頂破天的待遇。她的后位已經不可能恢復了,眼下這般已然是最好的結果。 吳氏多年苦熬,一朝翻身,一時間激動非常。她十分慶幸自己當年的決定,不然她得老死在冷宮里,哪有今日。她也感慨于哥兒的思源感恩之心,要遇上個不知恩義沒良心的,縱使將她拋諸腦后,她又能如何?難得這孩子嘗盡苦難還能不改初心。 他小時候就當她是半個娘,而今以母后禮相待,想來也是要將對紀淑妃那份無可寄托的孝心轉到她身上。吳氏百感交集,暗嘆這孩子命苦,不由垂淚一下下拍著他的手背,哽咽道:“那些個不好的都過去了,哥兒以后定會福祚綿長?!?/br> 祐樘微微笑笑。會不會福祚綿長他不知道,但那些不好的確實都過去了。 可是,仇怨也能過去么? 他這些日子一直在反復審量,審量父親的話,審量漪喬的話,也審量他自身。 他以前也想過將來要如何如何報復萬氏,他知道自己遲早有這個機會??扇缃袼治罩粮邫啾?,卻踟躕起來。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憎恨萬貞兒不假,可萬貞兒已死。他是皇帝,當然可以將萬氏一族滿門抄斬,但萬家人死光了又能怎樣呢?萬貞兒死的時候他都沒有任何報仇的快意。何況牽累旁人難道就是報仇了么? 萬貴妃才是他的仇人,她既死,他的仇恨就該慢慢放下了。掘墳鞭尸太過了,亦且他若這樣做,他父親會必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