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節
“紀女史可想好了?”懷恩出去后便斂了笑意,肅容對紀氏道。 初秋的風已經帶了些肅殺蕭冷,吹在身上令人遍體生寒。紀氏垂眸沉默片刻后,道:“我想再與哥兒待半年?!?/br> 懷恩沉吟少頃,沉聲一嘆,道:“也罷,明年也可。屆時咱家與張公公找時機把哥兒這事透給萬歲?!?/br> 紀氏心里重比千鈞,凜然點頭:“二位大恩,沒齒難忘?!?/br> 張敏笑道:“這是哪里的話,分內事而已?!闭f著話,想起一些往事,笑容漸漸散了去。 當年萬貴妃聽聞紀氏腹中胎未墮掉,派他來溺死新落地的嬰兒。紀氏看到張敏前來時,只一瞬便明了了他的來意,當下護住懷中幼子,惶悚絕望,面無人色。張敏看著恬然安睡的嬰孩,忽然動了惻隱之心。 宮里的悲悲慘慘已經夠多了,他又何必再增殺孽。何況萬歲爺子息單薄,眼下只一個柏賢妃生的小皇子,還不曉得能不能躲過萬貴妃的暗害,若是遭了毒手,那紀氏這孩子便是唯一的血脈了,他絕不能下殺手。 于是,他冒險幫紀氏藏起了這個孩子,回去稟告萬貴妃說紀氏未曾有孕。自此,他由一個被派來戮殺的屠夫,變成了一個堅定的保護者。 一保護就是四年。 其實不止是他,這里的每一個人、甚至宮里每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是保護者。宮里私底下的消息傳得快,知道西內這邊藏了個小皇子的宮人內侍不在少數,但凡有一個奔著厚賞跑去跟萬貴妃告密,這事就兜不住了。 可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個人那么做。 每一個知曉秘密的人似乎都保持著空前的默契,秘而不宣。 張敏攥了攥手。 他們都是給人為奴為婢的,他們卑賤,他們低微,他們看慣了宮里的炎涼世情,但他們良知未泯。他們地位再低下,手連著手也總能做成一些事。 大家勠力同心之下,小皇子終于平安長大。但一直藏著也不是法子,況且小皇子如今虛齡五歲了,到了開蒙的年紀,總要正正經經讀書習字的。于是懷恩前陣子便同紀女史商量讓小皇子認祖歸宗的事。 張敏想起這個就直嘆氣。將來圣上與小皇子廝認了自然是好事,但這也必然牽動他們這些人的命運。萬貴妃第一個不會放過的就是紀氏,被瞞了四五年想來氣得不輕,這口惡氣必然會撒在紀氏身上,到時候紀氏的命保不保得住實在難說。 這紀女史是聰明人,個中利害自然清楚,如今說想再和小皇子待半年,不過是想再多看看兒子。 不過,他們這些人的命也是一同懸著的,尤其是他。紀女史深知他們擔著怎樣的風險,是以方才的言謝尤顯沉重。 但即使死又如何呢,如今柏賢妃的兒子也沒了,這孩子就是萬歲目前僅存的骨血。只要小皇子順利認父,他們雖死無憾。 晚間掌燈時分,吳氏帶了個褡褳來瞧小皇子。褡褳里面是她給小皇子新做的一件小袍子。 “哥兒穿著還挺合身的,”吳氏眉目和藹,含笑看著眼前的小人兒,“那成,等我拿回去再把邊角修修,就給哥兒送來。眼瞧著就中秋了,我盡力在十五之前送來,到時候哥兒過節的時候就換上,好不好?” 小皇子仰起頭,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她,奶聲奶氣道:“吳娘娘不必那么急?!?/br> 吳氏笑道:“哥兒不想穿新衣服?” “嗯……不是,”他撓撓頭,看看自己身上這件剛換的新衣,又看看床上那件舊的,回頭看向吳氏,“我原來那身也沒破,還能繼續穿,另外還有一件替換的,所以不急?!?/br> 吳氏遽然沉默下來,須臾,噙笑看著小皇子:“哥兒不想要很多好看的新衣裳么?” “衣服夠穿不就好了,”他咧嘴笑笑,“而且,我也不想讓吳娘娘太辛苦呀?!彼土说皖^,有些窘迫,“娘跟我說,我們已經麻煩吳娘娘很多了?!?/br> 吳氏抿了抿嘴,一時語塞。 她來幫紀氏母子,其實是出于私心。她出身不差,父親原本是羽林前衛指揮使,后來她被點為皇后,父親也提為都督同知。原本吳家也是風光無限,爭奈她當時年輕氣盛,見萬貴妃擅寵驕橫,心中氣不過,便挑了她的錯杖責了一通。吳氏本以為自己與萬歲好歹新婚燕爾,且又是中宮之主,萬貞兒再得寵也不過是個貴妃,萬歲不會把她怎樣。沒成想萬歲聞知此事后怒不可遏,竟以“舉動輕佻,禮度率略,德不稱位”為由,下詔廢了她的后位,全無轉圜余地。 她不過當了一個多月的皇后,就被廢了,如同棄履。她父親也被牽累,下獄戍邊。 吳氏譏誚地笑了笑。 她這一跤摔得太慘重,毀了自己,也害了父親。她當年才十幾歲,如今十年蹉跎,韶華空付,回頭去看,只覺悔恨交加。她太不了解萬歲,也太高看自己。這十年里,她幽居冷宮,嘗盡了人情冷暖,歷盡了世態滄桑。然而這些都還不到頭,除非她死,不然永無解脫。但總是好死不如賴活著,她幾度欲自裁,又幾度放棄。 她還很年輕啊,不想就這么了斷。何況該死的是萬貞兒,她還沒看到萬貞兒死,怎么甘心自戕呢。 原本她以為自己一輩子就這么完了,真的要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熬到死。直到四年前,她知道了紀氏藏子于安樂堂的事情。她聽聞紀氏母子的狀況后,心中激蕩不已。 紀氏沒能力養活兒子,她可以施以援手。她縱然再落魄,也好歹還有些家底,供養一個孩子吃穿不成問題。雪中送炭最暖人心,紀氏母子一定會記得她這份恩情。而以萬貞兒的性子,這后宮里怕是不會再有孩子出世。那么,這個孩子一旦顯于眾前,便很可能被立為太子。他日若他登基,或可將她移出冷宮。 她翻身的所有希望,都系在這個孩子身上了。 不過她這幾年盡心盡力的照拂,也并非全是為了施恩。她早就跟這孩子處出了感情,將他視若己出。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會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將所有的母愛都傾注在了這孩子身上。 吳氏哀嘆間,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她父親當初為她所牽累,被發配去戍邊,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吳娘娘怎么不說話,”小皇子拉了拉她的衣袖,目光略帶忐忑,小聲道,“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吳氏瞧著眼前瘦瘦小小的孩子,心里酸澀更甚,忽然紅了眼圈。 本是金尊玉貴的皇子,卻要窩在這里受這份罪,這是造的什么冤孽! 吳氏偏頭抹了幾把淚,也分不清自己這是在哭哥兒還是在哭她自己。她將袍子重新收好,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細細交代他些養病的瑣碎事,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人定時的內安樂堂越發闃靜,只有秋蟲寥落的低鳴在沉沉黑夜里無力地響。屋內小床上的人睡醒了一覺,暫且沒了困意,便支著身子慢慢坐了起來。 他圍著被子發了會兒呆,瞥眼間發現地上灑了些薄霜似的月光。他歪了歪頭,想起娘親前些日子教他的那首《水調歌頭》。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這里沒有朱閣和綺戶,他也不知道朱閣和綺戶長什么樣子。不過他如今確實睡不著,或許也算是應了最后一句。 娘親懂得很多,時不時會教他認幾個字背幾首詩詞,他記性好,學得很快??赡镉H每每看著他時,眸中都藏著化不開的憂慮——他雖則年紀小,但心思十分細膩,對情緒的體察非常敏銳。 娘親在擔憂什么呢?擔心壞人來抓他么? 不過,娘親和伴伴們都害怕的壞人到底是誰呢? 今日戴先生和張伴伴好像不止是來看他的,他們似乎是來和娘親商量事情的。會不會是在商量去找爹爹的事的? 他思及此,突然有些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