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節
雖然他們都不告訴他爹爹到底是誰,但他覺得他的爹爹應該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等找到爹爹,他就不用害怕那個傳說中的壞人來抓他了。 娘親他們都認為他過得苦,其實他覺得不然。這里每一個人都待他很好,吳娘娘和張伴伴他們也經常來看他,娘親也會抽空來探視。有很多疼他的人,怎么會苦呢? 不過餓肚子和沒人說話的時候,倒是有些難熬。畢竟他們似乎都很忙,有時候也顧不上他。 他低下頭,沮喪地扁扁嘴。不一時,又覺得頭暈身楚,便重新撐著小胳膊原樣躺了回去。 他又發燒了,這已經不知道是這一年里的第幾回了。好像自他記事開始,他就在不斷生病。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樣,他討厭生病,生病太難過了,還要喝苦藥汁子。 他平躺好,難受地按了按發燙的額頭,迷糊了一會兒,又想起了什么,小手探入領口,掏出了一塊瑩透溫潤的玉佩。 娘親說這塊玉是他外祖母留給她的,玉石通靈又養人,讓他一定仔細戴著,還說會保他平平安安。 那能不能保他不生病呢? 他嘴唇微抿,手里握著玉石,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 中秋節那天,眾人似乎格外忙碌,獨留他一人在院中。他蹲在樹下蟻垤旁托腮看了會兒,覺得無趣,又怕弄臟了吳娘娘做的新衣裳,便回了屋子。 后頭的事情,有點模糊。 他似乎聽到外面有動靜,出來看時,發現是個眼生的jiejie。 劉掌司他們不可能放壞人進來,況且哪有像她這樣一路彳亍一臉迷茫的壞人——她好像不認識路誒,不認識路還怎么抓他? 想到這些,他放下戒心,邁步走了上去。這位jiejie好似認識他,瞧見他后大為驚詫,連問了他好些問題。他知道的都一一答了,她聽著聽著,面上神色變化莫測。他雖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但覺得這樣在外頭說話似乎不大禮貌,便將她領進了屋。 她環視了這間逼仄的小屋,面上的笑漸漸斂了去。她方才在外面的時候仿佛是有意逗他,還扮兇嚇他,但她其實不知道,她扮得一點都不像。是善意是惡意他感受得很明白,大人們可能不知道,他們的情緒大多藏在眼睛里。而他覺得她眼眸里仿似蘊藉著一份柔軟的小心,不過他不知道個中緣由。 起先在外面時,她還能與他說說笑笑的,眼下卻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再輕松不起來。她問了他些衣食起居的問題,又瞧著他認真地扳著指頭給她數他有幾個伴伴,忽然扶額嘆氣,自言自語道:“怎么感覺小時候有點傻呢?!?/br> 這種問題可得講清楚。他聞言側頭看她,一臉認真道:“我不傻?!彼娝灰詾槿坏匦π?,撓了撓頭,繼續解釋,“我真不傻,娘親他們教我的,我都能學會?!?/br>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倒是來了興致:“他們都教你什么?” “娘親教我習字,蕭伴伴教我彈琴,戴先生教我明理,還說我身子太弱,給我找了個習武師父,還有……” 她沉吟著端量他一番,打斷道:“原來你對音律鐘之諳之,是蕭敬的功勞?!庇中÷曕止疽痪?,“音樂細胞果然要從小培養啊?!?/br> 他沒懂她的意思,正欲問,忽見她笑盈盈俯身對他道:“餓不餓?灶房在不在這里?我給你做點吃的,嗯?我手藝特別好?!?/br> 他眨巴一下眼睛,訕訕道:“有點餓。不過廚房不在這邊,而且張伴伴他們說忙完了會帶好吃的來?!?/br> 她頓了一頓,蹲身與他平視,道:“你真的覺得這日子不苦么?” 他睜著大眼睛覷她,老實地點了點頭。 她的目光在屋內簡陋的陳設上梭巡一圈,又瞧了瞧眼前干干瘦瘦的人,颯然淺笑道:“我告訴你,你將來會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人,臨御四表,富有八荒。有穿不完的華服,享不盡的珍饈。天下人皆奉你為至尊,再無人敢欺你戕你?!?/br> 外間的天光投射進來,映得她一雙眼眸如含光春水,洌洌澄澄,如淌人心。 他低頭想了想,目露不解。 她見狀一拍腦門,道:“我忘了你還沒開始正經讀書,是不是沒聽懂意思?” 他搖頭道:“不是,我明白的。我只是在想,我要天下干什么?我現在只差一個爹爹?!?/br> 她聞言愣了愣,眼淚忽然便涌了上來。她連忙低頭揩了揩淚,又站起身背過臉去穩定了情緒,這才回身。她刻意岔開了話茬兒,同他說笑了會兒,見他似乎有些困倦,就讓他去睡中覺。 他的確乏了,讓她暫在屋內稍坐片刻,便先自上床睡下??纱褋?,屋內已經沒了那位驀然出現的來客。他細細回想,腦中卻是一片混沌。他望了望窗外的婆娑樹影,茫然又困惑。 他方才好像做了個夢,一個模糊卻真實的夢。 然而他越去想那個夢,就越模糊。最后索性晃了晃頭,不再探尋。 歲月無痕,光陰荏苒,半年時光匆匆而過,成化十一年的暮春已然謝盡。 自悼恭太子薨后,宮中已再無后妃生下龍嗣。成化帝朱見深感慨老將至而無子,卻意外聽聞懷恩與張敏說有一小皇子已潛養于內安樂堂五年。朱見深大喜過望,當即駕臨西內,遣使迎接小皇子。 紀氏默然望著一眾宮人內侍給兒子更衣。她面上似乎沉靜無波,但袖內的雙手卻早已攥得青筋突起。 兒子收拾停當后,歡喜地跑過來拉住她,仰臉笑道:“娘親不跟我一起去么?” 紀氏深吸口氣,低頭笑道:“哥兒先去?!?/br> “那我讓爹爹把娘親也接去好不好?” 紀氏心底慟切翻攪上來,忽而俯身抱住兒子,壓抑不住地悲泣道:“哥兒先去吧。哥兒記得,穿著黃袍蓄著胡須的那個便是你父皇,他會保護你的?!?/br> 懷中小人有些迷惑,黃袍好理解,那胡須是什么樣子的?伴伴們都沒有胡須,他從小到大也沒見過一個有胡須的人。 紀氏目送著兒子乘坐的小輿遠去,一時間百感交集。 她本是廣西瑤家土官的女兒,父慈母愛,衣食無憂??身n雍平大藤峽之亂時,她與家人失散,又作為戰俘被擄了去,充入掖庭。后因她讀過書通曉文字,便授了內藏女史。 她哀過怨過,更思念下落未卜的親人。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她后來心境漸漸平復,決定就這樣獨身一個平靜過活。然而圣上的偶然臨幸,卻將她推向了風口浪尖。 宮闈內的爭斗傾軋她看了太多,她根本不想蹚渾水,卻偏偏被卷了進去。她彷徨而無力,但這幾年下來,她發覺自己內心更多的其實是感恩,感恩于上蒼將這個孩子賜予她。 哥兒的降生讓她嘗到了為人母的欣喜滿足。她與哥兒的日子雖過得清苦,但母子兩個相依為命倒也安和親睦,她真希望一輩子都這么平平穩穩的??伤荒茏运?,哥兒不能一直這樣不見天日地活著。 她知道哥兒這一去,她怕是性命休矣,萬貴妃定然不會放過她。但她并不后悔,既是走出這一步,她便做好了準備。 用她的命來換兒子的未來,值得。 朱見深翹首等了許久,終于看到眾人將一個孩子簇擁至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