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節
“嗯,”他淺笑一下,“還有,小喬總與我說,該被正名的學問遲早會得到公允的對待,這其實就是五百多年后的事情吧?” “嗯,是啊,”她笑了笑,“所以我當時就說你要相信我的話啊。至于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她略垂眸,思量片時,“我其實也不能確切地解釋出來。我想過蟲洞的理論,可又覺得不妥帖?!彼娝柯独Щ?,便跟他稍稍解釋了一下蟲洞的相關理論。 他怔神少頃,滿面不可思議。 “是不是很神奇,”她嘴角微微揚起,“等將來說不定真的可以實現時空旅行?!?/br> 他輕輕吸氣,抬眸看著她,道:“小喬沒想過回去么?” “想過啊,不過,”她唇畔漾開一縷笑,“他在這里,照兒和榮榮也在這里,這里是我的第二個家?!?/br> 他默了默,忽然道:“小喬可曾覺得從前的我幼稚可笑?” 她聞言似乎頗感意外,一笑道:“你怎會這樣認為?” 他并不答,只道:“小喬定要實話相告?!?/br> “實話是,我覺得那不過是少年心性,或許也跟你的成長情狀有關系。其實我分不出現在的你和從前的你哪個好,畢竟雖然如今的你更加諳世通故,但你現今坐的位子卻不是你真心想要的,”她嘴角含笑,面現追憶之色,“要說幼稚,誰年輕時沒幼稚過,人都是一點點成長起來的啊。呃……不過有個人似乎除外,”她說話間低笑了一聲,“他簡直是硬生生被內外傾軋催熟的,想起當年情景……我就沒見過有那等心思氣度的十七歲少年,我真不敢信他和我同歲,我覺得他心理年齡起碼比我大十歲?!?/br> 她又轉眸望向他,思忖著道:“其實你和陛下挺像的?!?/br> 他神容微滯,問道:“此話何解?” 她笑了笑,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我回頭送你一份禮吧,莫嫌禮輕?!?/br> 他愣了愣,颯然一笑。 這夫妻倆都說要送他禮,莫不是商量好的?可他們夫妻兩個好像還慪著氣。 他隨后又和她說了許久的話,談了好些旁的事,譬如五百多年后到底是怎樣的世界。對于那樣遙遠的時空他的確十分好奇,但他與她的這番攀談其實主要出于私心——今日見上一面,下一回的覿面還不知在何年何月。 說不定又是一個七年,也說不定比七年還長。 他還有幾個七年呢。 只是如今她這邊事了,他總算能夠安下心來了——安下心來去安排另一樁事,一樁被擱置了二十年的事。 經過這二十年的洗練,他的心態漸漸平和下來。心中的抗拒日逐被光陰磋磨,終于漸漸蟄藏起來。他已經想通了,事既如此,怎樣過不是過。 他選的岳家是書香繼世之家,不過在勛貴豪富云萃的北京城并不十分打眼,這個說起來倒有些像當初的張家——當初張家族中也有人在朝為官,比如張巒的妹夫沈祿和堂兄弟張岐,但沈祿也不過是個正七品的通政司經歷,張岐官位倒稍大一些,官至正四品的都察院左僉都御史,但早在成化四年的時候就因獲罪被除名,加之張巒自己屢試不第,所以張家只能算書香小戶。但占著“書香”二字,說出去就好聽。 而他要迎娶的姑娘姓林,名德容,也是出身詩禮之家,其父為正四品的大理寺右少卿,官位不高不低,性子謇正。林父的品級放在京官堆里雖然不尷不尬,但供職的大理寺乃三法司之一,林父的堂伯更是頗有官聲的戶部右侍郎林泮(pàn),林泮與官高德劭的禮部尚書張昇又是姻親。 他想過選擇豪商結親,但豪商大賈之間的聯姻不過只能壯大生意,于地位聲望的提升幾乎毫無裨益。國朝重文,太祖更是不斷打壓商人,如今累歷數朝,商人地位雖一直在攀升,但世人終究還是崇尚士流。商人發跡后,為子孫捐個監生或者貢生的數見不鮮,圖的就是他日若舉業有成金榜掛名,便可隆家聲,榮宗耀祖。 從前云家只一心做自家營生,但如今生意做得已足夠大,他需要考慮一些更長遠的事情。而就眼下的情勢而言,林家這種不算顯貴但五服之內又有極大助力的書香門庭,倒是剛好。 四品官按說不算小,這品級擱在地方也是一方大員,但扎在京城權貴里便著實不太夠看??闪指溉羰枪僭俅笠恍?,這親事便很難談攏了。所以,他這個品級倒是剛好。 林父是進士出身,骨子里難免有些清高倨傲,但因他性子耿直不善結交,官位已經停在正四品許久未動了——四品到三品是個大坎兒,而他正卡在了這個坎兒上。堂伯林泮長年外放,幫襯不上什么,等到后來堂伯累遷戶部右侍郎時,他又礙于顏面不好張口。況且弘治末先帝大整吏治,正德初嗣君新登大寶,他也不敢貿貿然求人打點。他俸祿不算豐厚,又打點不來旁的營生,兼家中生齒眾多,僧多粥少,日子過得其實不寬裕。眼下唯一的嫡女到了出閣的年紀,卻拿不出什么齊整的房奩來,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 林家的這些事,墨意早就摸了個通透。面對云家的提親,林父端著架子直接一口回絕了。墨意早知會如此,也不在意,只邀林父借一步說話,密談了兩刻鐘。幾日之后,委決不下的林父思量再三后,終于點頭。 兩家寫立婚書,合了八字,擇定了個最近的吉日。親迎日就定在四月二十八。 親迎前一日,墨意獨自去祭告祖母。 他在墳前佇立時,恍惚間想起十六年前——當時他也是這樣靜默著僵立在這里,凝睇著祖母的墓碑出神。 光陰彈指過,但不論是七年還是十六年亦或是二十年,其實對他來說分別都不太大。 韶光流逝的最大意義似乎只是將他也推向面前這片墳塋。 他忽然發現,他活了大半世,如今回望來時路,能想到的卻多半只有壓抑懊喪、掙扎苦痛。 或許他的余生也將這樣度過。 他倏然間有些迷惘,他來世上走這一遭到底為的是什么呢。 他想起當年他在小喬辭別返鄉前畫的那幅畫。那幅畫仿的是楚辭《山鬼》的意境,留白處題的也是《山鬼》里的句子:“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澹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br> 歲既晏兮孰華予。 他微微笑了笑。 這句真是再好不過。 他直在墳前站到金烏西墜。血色夕照自西方天幕沖涌而來,浸灌過陰慘闃寂的墓群,一直淌到他腳下,將他覆頂包裹。 他面無表情地望了一眼遠處的巒嶂疏林,眼眸沉靜,眉目無波。 回府后,他徑直去了內書房。搬出手稿首卷,看了看弁言前的署名,他又怕誰看到似的,當即合上。 手稿署名是王文素,王是他母親的姓氏。 小喬之前問他為什么這樣署名,他當時原本便不太想提起個中緣由,后來被朱厚照兄妹打斷,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最后雖還是違背了祖母的臨終囑托,但終究是被一個孝字牽著,有些于心不安。他自知如此署名有些掩耳盜鈴的意味,但仍舊這樣做了。 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自己,那個叛逆、孤僻又執拗的少年。他在這二十年間無數次地唾棄當年的自己,有時甚至認為正因自己當初不夠好才留不住小喬。 但他此刻驀然意識到,實際上,當初的那個少年一直都活在他的心里,從不曾遠離。他骨子里依舊倔強地保有著某些堅持,磨而不磷,涅而不緇。 少成若性,習慣之為常?;蛟S少年時養成的習性、深烙的堅持,真的就仿若天性一樣,一生都不會改易。 親迎日的場面蔚為隆盛,林家備的嫁妝十分豐厚,抬房奩箱籠的隊伍占了足有一條街。國朝之初,太祖皇帝便特頒詔令婚禮務從節儉,以厚風俗。但累朝之后,炫豪夸富之風漸長,恪遵者已鮮之又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