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節
云家這邊更是不必說,本就是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豪奢之家,連贊禮的儐相都是一身華服美冠,席面更是流水似地擺,諸親百眷躋躋蹌蹌來了幾百號人,府邸中卻也不顯擁擠。 告詞、醮戒、奠雁、合巹等一應禮成后,今日的儀程便差不多算是走完了,明日拜見了祖禰舅姑、舅姑醴婦,這婚禮便算是完全成了。 墨意換上了常服,正待去前院招呼賓朋,一小廝忽而神色怪異地來傳告說,門外來了個拿不出喜柬的,卻硬說是公子的故交,執意要進來。 墨意原本容色淡淡的,聞言神色倏地一動,不等小廝把話說完便疾步而出。 他生得太好,月窟仙枝一樣惹眼,即使換上常服,穿梭于熙攘的人叢中也能第一個被瞧見。 在門邊小候了片刻的人遠遠地便望見了他,等到人走近了,便笑著打恭:“云伯伯?!?/br> 墨意止了匆忙的步子,沒回禮也沒看跟前的人,先自往左右望了望,一無所獲后,瞬時滿面失望。 朱厚照將他的舉止看在眼里,心下明白緣由,不由笑道:“小侄今日是獨自前來的?!?/br> 墨意回過神來,暗暗嘆息。他在期待什么呢?即使她來了也必定是來賀喜的,然而他一點都不想被她道賀。 朱厚照見他只心不在焉地打了聲招呼,也不將他往里讓,不禁輕咳一聲,拿手中折扇扇了幾下風,笑道:“云伯伯是不是不大歡迎我,我可是來送禮的?!?/br> 墨意道:“里頭有些熟面孔,我怕賢侄不便?!?/br> 朱厚照知道他指的是到場的人里頭有朝廷官吏,怕他被認出來。這個緣由說的極是,但朱厚照直覺這不過是借口——他今日成婚,心緒差得很,真正的原因怕只是不想支應他。 要是母后來,肯定不是這個待遇。朱厚照思及此不由笑了笑,忽然壞心眼地想,若是今日來的是爹爹,會怎樣呢? 墨意略略與朱厚照寒暄幾句,正欲抽身折返,朱厚照又提起了送禮的事。墨意指了指身邊的小廝,道:“賢侄將禮物交給他便是?!?/br> 朱厚照直搖頭:“那可不行,茲事體大,須得借一步方可?!?/br> 墨意突然想起了什么,稍作沉吟,趁著夜色將朱厚照領了進去。他一路引著身后的少年,揀僻靜些的小徑往自己的書房去。朱厚照走著走著卻忽然道:“貴府的梅園如今可空著?” 墨意腳步一頓,回頭道:“賢侄初次來,怎知敝宅有一處梅園?” 當然是我爹爹告訴我的??!朱厚照心里這么說,嘴上卻道:“聽說的?!彼牭f了些當年事,雖然他不太信母后真的是被爹爹搶來的,但心中對云府的那處梅園卻有些好奇,適才忽然想起,便臨時起興,想去瞧瞧。 墨意只稍微回憶思忖,便明白了緣由。他對朱厚照道:“梅園也用來待客了,賢侄不方便去那里?!毖杂?,也不等朱厚照反應,便掇轉身繼續前行。 朱厚照慢下一步,望著前頭人的背影,忽然對那地方更感興趣了。他本就是個跳脫性子,此刻暗自琢磨著待會兒要不要溜過去看一眼。但轉念一想,這到底是他人宅邸,這樣委實有失禮數,況且若被母后和爹爹知道了,他說不得還要挨訓。他如此這般思思想想,便只得怏怏作罷。 墨意遣走了書房門口的小廝,入內后掩好門,開門見山道:“不知令尊備的什么禮?” 朱厚照倒也不意外,笑道:“云伯伯知道小侄今日一行乃家君之意?” 墨意輕“嗯”了一聲,道:“令尊先前提過?!?/br> 朱厚照見他既已明了,便沖身邊隨侍的一個內監擺了擺手。那內監做家奴打扮,一直脅肩低眉跟在后面,此刻見皇帝示意,當即趨步上前,雙手奉上了一個狹長的紫檀雕花木函。 朱厚照將手里的泥金玉骨折扇別入腰間,雙手捧過,轉而對墨意鄭重道:“云伯伯請跪接?!?/br> 墨意微微一驚,旋即想到了什么,略頓了頓,緩緩斂襟屈膝。 朱厚照本要自己打開木函,但不知想起了什么,輕咳一聲,將東西遞了過去:“請云伯伯自行打開看看?!?/br> 墨意踟躕著接過。 木函被緩緩打開,現出里面被五色絲帶規整系著的一卷純白色織錦綾。 朝朱厚照處看了一眼,見他頷首示意,他這才謹慎地拆了開來。 如他所料,真的是一道圣旨。 絹本精致非常,通體雪白,遍繡織錦云紋,右首繡著的“奉天敕命”四字,以銀色雙龍環繞,華美又細膩。左側的“弘治十七年三月造”幾字,更是用五色絲一點點織入的。 墨意定睛細看,只見圣旨上寫道: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旌獎賢勞,乃朝廷之著典;顯揚親德,亦人倫之至情。顧惟風紀之民,具有嚴慈之慶,肆推褒寵,實倍常倫爾……云墨意乃云氏之宗主,潔己自修,與人不茍,負壯心于報國,獨抱遺經嚴義,訓于家風,遂成忠賢……眷國章之伊始,見世業之有征。茲特延恩,凡云氏子孫獲罪,除大逆之罪而外,憑此誥勅均可獲免,然再則不可……特以此遠增林壑之光,益諒天道足征?!?/br> 圣旨正文末尾寫著日期“弘治十八年四月十六日”,上蓋“敕命之寶”的皇家方形寶印,末尾還有清晰可辨的發授編號和騎縫印,可證真偽。 其實若是見過先帝宸翰的,縱使不看印證,單單看一看上頭勁骨豐肌的字跡,也能瞧出此圣諭出自先帝之手,不可能有虛假。 就實用性而言,這道圣旨相當于一塊免死牌,雖然寫明只能用一次,但已是珍貴異?!耖g所謂免死牌其實是功臣鐵券,只頒給有功的公侯伯三等勛貴,可免死罪,可繼世相傳,以防其過。諸因使然,整個大明如今握有鐵券的勛貴世家少之又少。 不過相較而言,鐵券有更嚴格的查源驗偽手法,除可免死之外,還可光耀門庭,是無上榮光的象征。而這道圣旨實質上更像是落成文字的口諭,遠不如鐵券正式。但先帝之旨無人敢違,就連已成皇帝的朱厚照也要恭恭敬敬地雙手捧接。 圣旨上的墨色和圖章是新的,落款日期應當是隨手杜撰的。但經年累月之后,誰還能瞧出這些的不同。 原本他說要送他大禮,他并沒放在心上。如今瞧見這個能庇護闔族的護身符,不禁暗道這還真是一份大禮。 不過,小喬似乎也說過要送他禮物,總不至于是一道懿旨吧? 他正這樣想著,朱厚照示意他起身,繼而將一個信封遞到他面前,道:“方才那敕書是爹爹送的,現下這封信是母后送的?!?/br> 墨意拿過信封低頭看了一眼,怔了一下,旋即迅速揣入袖中。朱厚照的目光一直黏在那封信上,此刻見他如此,便有些發急:“云伯伯不好奇里頭寫的什么?怎不拆開看看?”只要拆開信,以他的目力,不動聲色地掃到信中內容并非難事。 墨意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笑道:“哪有當面拆禮的道理?!?/br> 朱厚照馬上道:“那爹爹的……” “那是帝王圣諭,這是私人信箋,不一樣?!?/br> 朱厚照抽出折扇“嘩”地一下甩開,在自己身側使勁扇了幾下。他心中暗道,怪不得他自告奮勇跟爹爹說他要魆地里幫爹爹看看信里寫了什么時,爹爹會笑說他肯定瞧不見。 朱厚照滿以為他見到母后的信會迫不及待地打開,沒想到居然直接當寶貝一樣收起來了。那信封上的稱呼也很奇怪啊,他覺得可能有什么典故??傻坪鯇τ谀负竽欠庑挪⒉辉趺春闷?,難道已經悄悄看過了? 不過依著他看,說不定母后這會兒已經被爹爹引著自動自覺交代過了,他這做兒子的又是著的什么急。 郁悶也只是須臾間的事,到底已是臨朝兩年的天子,朱厚照只在心里輕嘆一聲,手腕一翻將折扇合上,再轉向墨意時已是神色如常,笑著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小侄還沒正兒八經跟云伯伯道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