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節
再次見到她,是在七年后的上元夜。他剛好粗粗寫成了初稿,便命人拿來給她看。她翻看間發現署名陌生,提出疑問,他解釋說那是他從前的表字。 他署的是文素。 文素的確是他從前的表字,不過后來早早棄用了,倒是沒多少人知道。 手稿太長,她拿了去慢慢看。還稿子時,她附上了自己的感想和提議。他看后深覺獲益匪淺,只是他越加奇怪她哪來的這些高遠見地??v然她出身書香門第,也不能解釋她的居高臨遠。 這樣的識見高度,不是多讀書就能有的。他也讀了不少書,但很多時候都思慮不到她考慮的角度和層面。不管是經史子集還是數術著作,里面都沒有她那種獨到的思路。 拋開他對她的感情不論,他也的確是對她心悅誠服的。他雖然后來不再如從前那般封閉自己,通透了人情世故,但眼光心性仍舊十分高,極少有人能入得他眼,而她是這世上最讓他嘆服的人。但越是如此,他越覺得她像一個謎一樣,令他看不透。 不過他看不看透她都不重要,他們以后能不能再見著面都還是兩說?;蛟S他余暇時一心著書才是正經。 云家與那些世家閥閱一樣,明爭暗斗從未斷過,覬覦他位子的大有人在。他無妻無子是很大的劣勢,別有居心者在人后怎樣編排他,他也一清二楚。但他也并未急于娶妻——他如今的心思手腕,比之昔時,早就不可同日而語,那些伎倆根本撼動不了他的地位。但最重要的原因,其實還是他不想。 他有時候甚至會想,就這樣過下去似乎也沒什么不好。話不投機半句多,娶個不想娶的人回來沒準兒反而打擾他的清靜??勺铀玫膯栴}終究是逃不過的。嫡系本就衰薄,假使真從子侄輩里選一個過繼來承嗣,祖母若泉下有知,必陰靈不安。亦且他自己也不愿如此而為,是以他仍舊要娶妻延子嗣。 但道理他雖清楚得很,這些年來卻仍舊一直在拖,一直在回避,潛意識里想拖到不能再拖為止。 這十幾年下來,他變得越來越冷靜自持,但心內的波瀾始終都未平息。 弘治十八年,宮中忽傳訃音,皇帝升遐。他聽聞御風稟報說她悲傷過度一心求死,擔心她出事,當即就想去看她。但這實在不現實,他又想起自己這些年的苦痛掙扎,一時間百般滋味涌上心頭。 他在御風驚奇不解的目光中從外書房疾步而出,在院中獨立許久,腦中亂紛紛過著這十幾年間的諸般影像。 他覺得他應當從這種境地里脫身出去,但心緒情感并不受他控制。 即便皇帝不在了,她也不會屬于他。一切早在她當初入宮前辭行時那一轉身間便定了分曉。 他踟躕了一年,最終還是選擇去看看她。 上一次見她還是弘治十二年。又是七年后的重見。 她還如當年一樣美,但變得少言寡語、神情寡淡,整個人都失了往日的神采。 他看著對面沉靜坐著的人,一時間有些出神。他覺得自己心里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他帶她來的地方是當年他們初遇的那家茶樓。她入宮之后,他將那家茶樓盤了下來。他平日里會時不時撥冗去那里看看,在他們曾經對坐過的地方坐一坐,出會兒神。 他也不能確切說出自己在緬懷什么。當年那個他無甚可緬懷的,若說是緬懷與她相處的那段時光,除非居明明承載得更多。但除非居那里他其實已經不常去了,甚至早就摘了除非居的匾額。 他覺得他心里壓了太多情緒,想宣之于口,但又心知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 她說他與當初相比變了好多。他點頭承認,隨后若無其事地繼續言談。然而,其實他當時有一瞬的怔神。 縱然我變得再多,但有一點是不變的,那便是我愛你。 他幾番躊躇,最終還是沒將這話說出來。 認識她二十年,他從未直白地對她道出過愛意。一開始是怕唐突,后來便是沒必要了。如今說出來,也不過是徒增尷尬和煩惱。 他原本是不大信鬼神之事的,占卜求簽在他看來,不過概率而已。但在她生死垂危時,他還是滿心虔誠地在千手千眼的觀音大士像前進了三炷香。 他屈膝跪在蒲團上的時候,忽然明白為什么世人會信鬼神。 因為所求和所懼太多,因為內心的欲念太強烈,需要尋求寄托。 而他求的很少,畏懼的也少,這一二十年磋磨下來,他一顆心更是變成了無波古井,連一絲漣漪也難起。他求不到鬼神跟前,所以能夠冷靜旁觀。 但眼下,他極端希望她能平安無事,所以他也如世人那樣,成了信徒。 世人都道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能度一切苦厄,若遇困苦危難,至誠稱念觀世音菩薩,就會得到菩薩的救護。 所以他拿出他所有的虔敬,希望菩薩能感應到她的苦厄,保她平安。 他后來也不能完全確定鬼神到底存在否,雖然他親眼目睹了令人驚怖駭怪之事。不過他思想前后,倒是覺得緣分一說或許是有些可信的。 他與小喬真是沒緣分。當初分明是他和小喬相處的時間更長,但小喬卻始終對他無意。他知道小喬當初選擇入宮的真正緣由后情緒有些激動,小喬問他若是當時知道了真相會怎樣,他說他不在乎她不愛他,他可以等,可以用竭力對她好來爭得她的心,一年,兩年,總能好起來。但他后來想想,其實這些都是未必的事。 并非相處得久了就一定能生出戀慕之情,也并非一方一味討好付出就一定能換得另一方的動心。 而小喬與先帝則演活了天作之合四字。 若當初沒有孫伯堅那一出,小喬早就嫁了孫伯堅做了孫家媳婦。若非機緣巧合下小喬偶遇先帝,先帝也不會定她為太子妃人選。不過以小喬的姿容、心性和家世,兩人即使沒見過面,也很可能仍舊能成為東宮妃——他其實一直都有個猜測,即先帝當初選中她,主要是因為她本身適合做這個人選,至于是否真的于此之外還存了些愛意,那恐怕只有先帝自己知曉了。之后兩人不過相處了半年時間,先帝登基后便借著謝遷的諫言將充盈后宮的事擋了回去,隨后更是全不遮掩獨寵中宮之意,提挈厚待張家滿門,始終未納嬪御。 帝王在位一二十年卻自始至終獨寵一人,這樣的事,前無古人,想來后也不會有來者。 他年輕氣盛時,根本不信命定這種事,但他后來還不是要屈從于命運。只是小喬在碧云寺情緒失控時,說她來自未來,知道歷史卻無力改變。 哪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若真是如此,那么她是否早就預知這一切了呢。 他心里一直揣著這個疑問,就在離開別院前去找了她一趟。 彼時她正和兒子女兒說著話,只是臉色卻不大好看,有些心不在焉。他心下不解,她歷盡千兇萬險終于等來了心心念念的人,應當是春風滿面的才對,總不會是兩人甫一見面就置氣了吧。 朱厚照兄妹出去后,他問起這個,她只嘆著氣讓他不要問了。她仍舊顏色憔悴,勉強打起精神,笑著招呼他坐下。她原本正微笑詢問他要不要嘗嘗新制的花茶,待他言明來意后,她漸漸斂了笑。沉吟少刻,她承認她在碧云寺的那番話屬實。 他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來——這樣荒誕不經的事,竟然是真的? “那你也早已知曉自身命數了么?”他忍不住問。 她搖頭道:“不。我的國朝史學得不好,對成化、弘治和正德三朝更是不甚了解。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是歷史上的誰。我是后來才斷斷續續知道了一些關于陛下的事,然后就一心要為他逆天改命,一直在和歷史抗爭。只可惜造化弄人。不過眼下這個結果,我也不知道是否算是贏了歷史?!?/br> 他踟躕了一下,道:“這才是你精于算學的原因,對么?” 她微笑頷首,面有赧然之色:“之前不好實情相告,就編了個師父出來……我知道那么多是因為我學的都是五百多年后現成的東西,所以我一直強調那些不是我自己的研究?!?/br> 她說話間似乎是看出了他欲言又止,略想了想,笑道:“想問問我怎么來到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