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節
大抵古今做學問的都有著書的情結,集己之思之想傳于后世,或可不為名利,只為自己以終生投身的學問能踵事增華,發揚光大。 他也不能免俗。他冒出這樣的想法,始于愈見愈多的譬如“孕推男女”、“占病法”這樣的算學亂象和謬誤,他擔心這門原本便冷僻不振的學問入了歧路,思量著須要正本清源。 但他這想法不能跟旁人說,也沒必要和旁人說。眾人都認為他已經收了心回了正路,若知曉他還惦記著數術,甚至還想下心血去著書,不知道又要怎么看他。 可小喬一定是理解他的,他便只告訴了她一個人,同時也想聽一聽她的建議。 看到她神容風儀都更勝從前,他料想她在宮中過得甚好。即使成婚三年無嗣,皇帝也一直未納嬪御,這擱在皇家已是再難得不過,足見她已經徹底得了皇帝的心。他原本還擔憂她心思單純,而皇帝雖脾性溫和,但自小從深宮傾軋中磨礪過來,城府手段早已深不可測,若是她剃頭挑子一頭熱,皇帝不為所動或者用情不如她深,到時候受傷最深的還是她。 如今看來他也不必擔憂什么了,她只要誕下皇子,地位便能徹底穩固。只希望皇帝能一直這樣待她。 她果然十分支持他著書,還說他寫好了定要拿給她瞻仰拜讀。他當時只是笑笑,客套了一下便掩過去了——他要撰寫的書極有可能耗盡他畢生心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稿,成書之日還不知道他與她各自是何光景。 南下給祖母尋醫問藥期間,他也有意無意留心南方的人情風俗。他與漪喬相處時間雖不長,但隱隱感覺到她偏愛南方風物,似乎是在南方生活過一陣子。他曾問過她,但她不知出于何種緣由,不肯細說。 他有時候站在江南明媚靈秀的城郭山水間,會忍不住想,或許他如今所看到的景致,也是她從前領略過的。 他總在不經意間想起她,而后陷入無邊沉默。 但他心中其實也還慶幸,慶幸他身邊還有一個至親至愛之人。 他還有祖母。 可隨著祖母病況逐漸加重,他的心緒一日沉似一日。 一年后,南下事了,他本想多盤桓些時日,再尋些杏林妙手,但祖母卻是一心思歸。他沒奈何,只得一路小心翼翼將祖母送回北京。 云氏本籍山西汾州,是晉商出身,但早在他祖輩時便遷來了北京,祖母也是京師本地人,是以老人家一直念叨著要回京。 歸京后,祖母雖安下心來,但病勢卻持續沉重,纏綿病榻三月之后,竟至彌留。 祖母彼時的神志已然不大清明,昏迷一陣清醒一陣。最后一次醒轉時,祖母拉著他的手,喃喃著說了許多話。有他幼年的瑣事,也有族中庶務,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祖母慢慢說,他靜靜聽。 祖母半闔著眼睛歇了好一會兒,虛聲道:“意兒,祖母從前待你嚴了些,可怪祖母?” 他默了默,勉力笑道:“從前孫兒不曉事,心里頭的確怨過祖母。但那是以前了,孫兒早釋懷了?!?/br> 祖母不知想到了什么,有片刻失神,隨即又嗟嘆一息,語聲低弱道:“我從前真是擔心你會一直跟我擰巴下去。我一把老骨頭能撐幾年,到時若真是家業旁落,我縱死也閉不了眼。萬幸你能及早想通,我正好能在進棺材以前將該教的都教予你,想想也算是無憾了。說起這個,我還要感謝那丫頭,若非她,你怕是還不肯那么快接手?!弊婺笟饬θ比钡負伍_眼皮看向他,“但也是因著她,你這婚事遲遲難成。我有時候自思自想,也不知你這一段是造化還是冤孽?!弊婺刚f著話,艱難地嘆口氣,“罷了,興許你命中合該有此一遭。唯望在我死后,你心中能放開,找個體己的媳婦,夫妻和順?!?/br> “祖母莫要多想,祖母不過是一時病勢沉重。孫兒之前與祖母說的……”他還要再說什么,被祖母出聲截住了話茬。 他知道他的婚事是祖母的一塊心病,是以,祖母病倒之后,他幾番掙扎猶豫下,決意請祖母給他選一門親事。他以為祖母會欣然應允,卻不曾想,祖母緘默許久,最終竟是搖頭拒絕了。 “我這些年漸漸想通了,強逼著你成家,你心里不痛快,說不定適得其反。如今我也不想瞧著你為寬我懷,勉為其難娶一個回來,”祖母言至此緩了緩,歇了半晌才繼續道,“日子終歸還是你自己過的,祖母希望你能過得如意遂心一些。他日娶了親,來祭告一番便是?!?/br> 他正欲開口說什么,便感覺祖母忽然握了握他的手,他知祖母可能有什么要緊話要跟他說。他強忍心頭酸澀,俯身傾耳去聽。 祖母的目光已經愈來愈散,聲音低弱又含混,他竭力凝神分辨才能勉強聽清。然而當他聽清祖母的囑咐之后,卻是怔了一下,神色僵硬。 祖母讓他不要再碰數術,只專心做好家里的營生。 祖母最后不舍地望了他一眼,便陷入了神昏。不消半日,便賓天了。 他臉色灰敗地在祖母靈前守了一天一夜,水米未進,幾乎一直在發呆。 他覺得自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沒想,腦子里亂糟糟的一團。 闔府上下擗踴號哭,他卻發覺自己哭不出。 他素來性子清冷,之后人情世故的洗練更是令他越加喜怒不形于色。自他四年前接掌了家業之后,已經很少有事情能令他有大的情緒起落了。 他回想起往昔諸般種種,從幼年到少年,從孤迥到叛逆。 最后,他想起祖母的臨終囑托。 他出神良久,慢慢攥緊手,端端正正跪在祖母的棺櫬前,半晌,嘴唇開合,艱澀道:“孫兒不孝?!?/br> 言訖,鄭而重之地叩了三個頭。 他為自己從前的少不更事而愧怍,也為自己不能遵從祖母臨終囑托而深懷歉忱。 他知道祖母的初衷是擔心他再因算學數術而不理正事,但他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他,不會再任性而為。 他已經低頭讓步,如今讓他徹底割舍掉,他實在無法做到。那是他今生唯可寄托的追求,如果也被剝奪走,他今后就真的是全然為家族而活了。 人活一世終歸需要有希望支撐。他希望他能為他所熱衷的學問捉筆撰書,端本正源,以為之振興盡綿薄之力。 只是,他不知道祖母能否諒解他。 發喪那日,他衣衰纏绖,神情麻木地一路扶靈到墳塋??粗婺赶略?,他渾渾噩噩地想,他的至親都已不在,自此之后,他便和孤家寡人無異了。 他在祖母的墳前立了迂久,紛紛亂亂想了許多。正是炎夏六月的天氣,可他站在艷陽熱風里,卻只覺冷到心里。憶及自己往日行徑,他忽然生出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無力感。只是時光不可倒轉,追悔又有何用。 人似乎只有在經歷了一次次跌宕起落之后,才能真正諳事識體。他如今的心境,與從前又有了不同。 或許將來會再有轉變,但他已不想去思量那么多。 又三月之后,他尚在新喪守孝,便聽聞了中宮添麟之訊。 他立在窗前朝皇城望了片刻,又靜靜掇轉身去,坐回了攤著手稿的書案前。 誕下嫡長子,她的地位便徹底穩固了,這是好事。只是,他們今后大抵也不會有什么見面的機會了。 然而,誰知人生風云際遇莫測,一年后她父親壽寧侯竟猝然薨了,他深知喪親之痛多么難熬,便十分憂心她。他知她回了侯府,去侯府附近碰運氣無果,卻在歸途中偶遇了她。然而她全無喪父的樣子,還告訴他張巒不是她父親。他當時不明所以,多年后才知曉她話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