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了“元姬”跟以前的不同,當時心下雖訝異,但也沒太放在心上,畢竟數年未見,性格會變很正常,他不也變得令她完全認不出來了嗎? 縱然裴楷之說商遙就是明姬,他依舊不肯相信。他的明姬怎么會把他忘了呢? 裴楷之的那一句“她右肩上有一塊粉紅色的胎記”刺痛了他的心,他和明姬一直是發乎情,止乎禮,兩人間的親密僅僅是幾個吻而已,他根本不知道明姬身上有沒有胎記。 可瞧裴楷之自信坦蕩的態度,又不像是假的。如果商遙真的是明姬的話……每當這個念頭在腦海里閃過,胸口總會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喜悅,喜悅到極致近乎疼痛。 會不會,她真的還活在這世上? ———— 這場戰爭遠比計劃的要持久許多。 好在商遙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除了裴楷之剛離開那會兒情緒有些低落外,大多數時間她都是很樂觀的。不樂觀也不行啊,不然會影響到孩子。 正月初,永安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整個世界銀裝素裹,商遙想到一句歌詞,靈機一動,寫信給裴楷之:永安下雪了,如果我們不撐傘,手牽著手走在銅駝街上,一直、一直走下去,會不會走到白頭? 半個月后,商遙收到裴楷之的裴楷之的回信:我這里沒有下雪。她看到這么不解風情的一句,幾乎快要吐血,好在下一句及時挽回了,他寫的是:不過我們依然可以白頭到老。 商遙看得開心,提筆又回道:“孕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br> 這封家書隨著朝廷公文一塊送到軍營,再到收到回信,往返快則十天,慢則半月。 這回,裴楷之的回復是一張白紙及一顆紅豆。 商遙盯著那顆紅豆傻笑了半天。 商遙肚子越來越大,為了有助于生產,她每天堅持散步半個時辰。只是裴楷之不在身邊,她心頭總是略微感覺不安。每次寫信問裴楷之什么時候回來,他總是回答不上來,看來伐齊的戰爭并不算順利。她生孩子的時候也別指望裴楷之能在跟前了。 永和四年的六月,商遙成功誕下一個男嬰。她是頭胎生產,骨架又偏小,生產的過程簡直一言難盡?;搓柟鞅е跎男¢L安侯,笑得那叫一個燦爛:“跟我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br> 小長安侯又黃又黑,不過可以看得出來五官很漂亮,濃密的眉,漆黑的眼,挺直的鼻,上揚的小嘴。商遙真想拍一張照片給裴楷之送過去,可惜沒有相機,她便請來畫師給孩子畫了一張畫像。 畫師仔細看了看躺在搖床里的小長安侯,有些為難,他一向是畫美人圖或者山水風景圖,一提筆竟然不知該從何畫起,這么不美麗的新生兒實在提不起他畫的欲望。由此可見,他是個非常有原則的畫師,不為錢動搖。遂訕訕道:“小的不太擅長畫這個?!?/br> 商遙躺在床上還很虛弱,瞟了畫師一眼:“你該不會是嫌我的孩子丑吧?” 畫師忙道不敢,“沒有?!?/br> 商遙說:“那為什么遲遲不動筆?” 畫師道:“這就畫?!?/br> 商遙給裴楷之寫了封信,說:“你打仗有多曲折,我生孩子就有多曲折?!备缴闲¢L安侯的畫像,“看看我給你生的兒子,好看不?我給他起了個小名,叫阿鯉,鯉字,鯉魚躍龍門之意。好聽嗎?另什么時候回來?” 這一回,商遙隔了很久才收到回信,一句“夫人辛苦了”,又一句“名字很好。我們的兒子像你”,再一句“吾愛”惹得商遙淚崩,她接著往下讀,他說:“兒子還是不要像你的好,否則長大了不僅被女人追著跑,還會被男人sao擾,看看長樂侯就知道了,太辛苦了?!?/br> 商遙哭著哭著又笑起來,他寫的每封信都不是太長,但都可以看得出極具用心。 ☆、歸來 裴楷之指著攤在書案上的地圖,對此次統領十萬兵馬的大將軍道:“將軍你看這里,這里地勢低洼,兩側卻是懸崖峭壁,只要將敵軍誘到此處,就可一舉之?!?/br> 大將軍:“如何誘?” 裴楷之言簡意賅:“佯敗,誘敵深入。不過必須得犧牲一部分將士,敵軍才會上當?!?/br> 大將軍沉吟片刻:“那長安侯覺得該派誰去呢?” 裴楷之:“肖校尉?!?/br> 戰場上有犧牲避免不了,用少數的犧牲來換取戰事的順利進行,這也是一種策略。裴楷之在這件事上唯一的私心就是讓肖錚帶領奇兵去誘敵,而這一去,多半是有去無回。 大將軍笑著點頭:“好,就派肖校尉去?!?/br> 軍令下達以后,肖錚沉默地領命而去。他是聰明人,哪能看不透其中深意。不過他也沒有拒絕的余地。 肖錚私下找到裴楷之,勾唇嘲弄道:“長安侯還真是一點也不避諱啊?!?/br> 裴楷之笑道:“這是犧牲最少的戰略,于公于私,你都是最合適的人選,我為什么要為了避嫌而故意不讓你去?” 肖錚故意道:“你不怕我投降?” 裴楷之一笑:“你可以試試?!?/br> 一言不合,裴楷之正欲離開,忽然想起商遙的叮囑,她不愿意肖錚死。他嘆了口氣,拿出來一枚護心鏡,往空中一拋:“這個是送你的,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你的運氣了?!?/br> 計劃如期進行,肖錚率領五千騎兵與敵軍正面交鋒,敵軍有三萬人馬,全是主力。五千將士幾乎折損了四分之三,肖錚佯敗,帶領剩下的騎兵潰散而逃。敵軍乘勝追擊,肖錚頭也沒回地策馬狂奔,身后箭矢如雨,他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倒下,他胸口也中了一箭,那一刻他感覺自己要死了,他赤紅著眼不管不顧地繼續狂奔,將敵人誘至懸崖處時,他所帶領的士兵只剩下幾百人。 敵人被圍在峽谷內,懸崖兩側萬箭齊發,敵軍主力瞬間被穿成篩子。 這場決定性的戰役八百里傳至永安時,呈現在皇帝面前的不過是數十字,其中的艱辛和腥風血雨以及漫長的煎熬過程又豈是一筆能寫出來的? 肖錚昏迷了數天,若不是有背部的護心鏡擋著,也許他早已見閻王。 裴楷之過來看他,從容微笑:“你還真是命大,這樣都死不了?” 肖錚霍地睜開眼:“我和明姬朝夕相處了八年,她的性格以及習慣我比誰都清楚。你說商遙就是明姬,可她就算失憶忘了所有,但一個人的習慣怎么可能隨著記憶的失去而改變?你說的字我一個也不信?!?/br> 裴楷之道:“你不信也改變不了什么。我是有心放你一條生路。你若是再執迷不悟,我就不客氣了?!?/br> 肖錚呵呵笑了一聲。 這場戰事比預期還要持久,從永和三年十二月持續到第三年春,一年多的時間,大軍班師回朝怎么說也要二月初。 裴阿鯉都已經會爬了。商遙拿著撥浪鼓逗弄兒子,小家伙咬著手指吐了會兒泡泡,咿呀咿呀地要抱抱。 商遙抱起兒子連親了好幾口:“我兒子怎么這么俊呢?!?/br> 阿鯉好像是聽懂一樣,咬著指頭呵呵直笑。 商遙把他的手拿出來,“怎么老是咬手指?”把唇湊上去,輕聲,“來兒子,咬這里?!?/br> 阿鯉哼唧哼唧地不肯咬。 商遙又把臉湊上去。阿鯉吧唧了一口,留下一片口水。 這時,奶媽走上前:“少夫人,您抱累了吧?老奴來抱小公子吧?!?/br> 商遙搖搖頭,抱著兒子來到窗邊,外面天氣很好,可是風大,她也不敢開窗,輕拍著阿鯉哄他入睡,小家伙沒一會就睡著了,商遙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到搖床上,對奶媽道:“你小心照看著小公子,我出去一趟?!?/br> 奶媽應了一聲:“夫人放心?!?/br> 第八十三章 裴楷之風塵仆仆地趕到家中,迎面只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裴楷之拉住他:“慌里慌張做什么?” 仆人揉揉眼,像是白日見到鬼一樣驚叫:“公子,您怎么回來了?” 裴楷之睨他一眼:“少夫人呢?” 仆人如夢初醒:“公子,剛才京兆府派人過來,說是有急事請主母過去一趟,可主母抱著小公子出去了,家主去朝中議事了。少夫人也不在家中。小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呢?!?/br> 裴楷之頭疼,甩下大軍,急急忙忙趕回來,竟然都沒有在家!他揉揉額角:“京兆府能有什么急事?”頓了下,笑問,“少夫人去哪了?” “小的不知?!?/br> “那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仆人哭喪著臉搖頭:“不過京兆府派人請主母過去就是跟少夫人有關。?!?/br> 裴楷之神色一凜:“你怎么不早說?” 仆人小心翼翼道:“具體的情況小的也不清楚,倒是京兆府的人一臉凝重?!?/br> 裴楷之心頭一沉:“備馬,我這就過去?!?/br> 來傳話的既然是京兆府的人,那就意味著商遙牽涉了某樁案子,如果只是簡單的糾紛或者涉及財物的案件拿錢擺平就可,沒必要鬧到京兆府,商遙不會這么不知輕重,所以他想不會是簡單的案子。那會是因為什么呢? 難不成還是殺人放火?想到這里他便笑了,就算她有這個膽子也沒那份狠心。 一路上,裴楷之設想了無數種可能,唯獨眼前的一幕不在他的預期之內。 堂莊嚴肅穆,京兆尹的一張臉比公堂還要肅穆莊嚴。堂正中間陳放著一具尸體,從頭到尾被白色的麻布覆蓋,從身形來判斷應該是女子,外頭陽光明媚,堂上卻是陰涼潮濕,有幾只蒼蠅盤旋在尸體上方不肯離去。 只消一眼,裴楷之便明白了,商遙卷進了殺人案,可她怎么會殺人?好一點的情況是她被冤枉,壞一點的情況是失手錯殺。這兩種情況都可以解決。 裴楷之平了下心緒,環視了四周一眼,除了京兆府的官員以及衙役外,并沒有旁人。他本能地排斥心頭升起的異樣感,轉首問京兆尹:“本侯的夫人在哪?” 京兆尹僵了一下,抬手指了指地上被白布覆蓋的女尸,艱難地說了一句:“長安侯節哀?!?/br> 裴楷之像是沒聽懂,輕笑:“節什么哀,我在問你,她人呢?” 京兆尹用憐憫地目光看著他。 裴楷之揉了揉眉心,大喝一聲:“我再問一遍,她人呢?” 京兆尹嘆了一聲跨步走到女尸身旁,俯身掀開白布:“人在這里,長安侯請看吧?!?/br> 就這么在人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揭開白布,將慘淋淋的現實剖開。裴楷之根本毫無防備,女子披頭散發的容顏赫然映入眼簾,眼睛睜得大大的,漆黑的瞳仁,紅唇微張,臉頰兩側還涂著淡粉色的胭脂,黛青色的眉毛,仿佛還是鮮活如生的面貌,這樣獨一無二的容貌,做出這樣的表情還能令人驚艷的容貌…… 四周陷入一種極其壓抑沉悶的氣氛之中。 裴楷之雙眼赤紅,抬手捂了下眼,半晌又放下來,心頭一片荒蕪,他慢慢走過去,注視她良久,他想抬手,卻發現四肢麻木,手臂也不聽大腦的指揮,頑抗地與他對著干,許久許久才緩緩抬起,手掌落在她額頭上,她身體還是溫熱的,往下慢慢撫過,她閉上了眼睛,面容平和而安詳。 這一切像一場夢一樣。他許久都沒有動,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裴楷之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腦持續空白了很久。他將她抱起來,覆身的白布滑落下來,就這樣抱著她,她胸口有一大片鮮血,血液已經變成深黑色。他一陣氣血上涌,直沖腦門,頭痛欲裂。所幸還殘存著一絲理智,她身上的衣服不對,這不是她的衣服,像是黑暗中陡然升起一絲亮光,他硬生生逼回眼底的熱浪,“她的衣服怎么回事?”聲音沙啞難辨。 京兆尹完全沒聽清他說了句什么,不過從口型以及正常人的反應來判斷,八成是問事情的經過。他清了清嗓子說:“尸體是在城郊發現的,報案人是山下的一個樵夫,案發現場只有少夫人一人,還有一輛馬車,仵作已經驗了尸,少夫人是胸口被利器所傷致死,除此外身上還有不少淤青,而且死前曾遭受過侵犯……” 裴楷之猛然抬頭的一瞬間京兆尹忽然發覺自己說不下去了,身為京兆尹,沒有幾分不畏權貴的膽量是無法做上這個位置的,京兆尹自認膽子夠大,可長安侯那樣的眼神,冰寒徹骨,使這陽光明媚的天氣里泛起一絲冷意。 可該說的還是得說。京兆尹頓了頓:“少夫人身上的衣物還是拙荊找來給她穿上的,還有少夫人隨身攜帶的首飾通通不見蹤影,下官猜測應該是路上遭遇了賊子,臨時起意,劫財又劫色。具體情況還待進一步查證。這其中需要長安侯的配合?!?/br> 怎么可能是單純的劫財劫色,商遙出門都有護衛和婢女跟隨,一般人哪是護衛的對手,而且現場為什么不見護衛和婢女的身影?所以不可能是臨時起意。唯一的可能就是早有預謀,可就算兇手早有預謀使用調虎離山支開護衛,商遙身旁也不該一個人也沒有。 裴楷之低下頭,在她額頭上落在一吻,眼底一陣熱浪涌出來,她竟然受了如此欺凌,他心如刀絞,低喃:“不管兇手是誰,我都會讓他付出代價?!痹S多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她靠在他懷里安然入睡,此情跟往日仿佛并沒有什么不同。他嗅了嗅她的發,發香似乎跟以往有些不同,他沒在意,又抓住她的手,修長還有些鋒利的指甲,他心中驀地一動,她曾經有一段時間留長指甲,這本來沒什么,只是兩人歡愛時她偶爾情難自抑會在他背上留下血淋淋的抓痕,于是便將長指甲剪掉。自那以后再也沒有留過長指甲,怎么可能一昔之間長這么長? 腦海里驟然閃過一道白光,至于是什么,他抓不住,苦思冥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他呼吸變得急促,用身體擋住旁人的目光,手伸到她衣領的邊緣,慢慢地往下褪,肌膚上有少量的淤青,赫然醒目的確實離胸口約有三寸的傷疤。這道傷疤是平的,與周圍膚色并沒有太大的差別,看起來有些時日了。 混沌中抓住一絲清明。這個傷疤的形狀和位置與燕妃說的基本吻合,所以她不是商遙? 死寂的心又劇烈地跳動起來。商遙右肩有一塊淡粉色的胎記,他又將衣服往下扯,果然沒有。 裴楷之突地笑起來,像獲得重生一般。 京兆尹還以為長安侯受了刺激導致精神失常,關切地上前詢問:“長安侯沒事吧?” 裴楷之笑容一斂,將無名女尸放到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道:“我好得很。尸體就由你先保管著,我先回家一趟?!?/br> 他這樣說,京兆尹更加以為他不正常了,遲疑片刻道:“大丈夫何患無妻,長安侯還是想開一些。下官派人送您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