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商遙抱著貍奴回到王家,王徽容見貍奴包得跟粽子似的便問起緣由,商遙答得言簡意賅,不過她還是從她避重就輕的話語里嗅到了一絲蛛絲馬跡。 她眼里閃過一絲狡黠:“想不到長安侯對一只貓都這樣好?!?/br> 商遙將rou嚼爛送到貍奴嘴邊,貍奴沒精打采地看了一眼,沒有動。商遙將它抱到床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口中揶揄道:“怎么,二姑娘后悔當初把他推下假山了?” “不后悔?!蓖趸杖萦朴频?,“不推他下去我現在哪能獨善其身?!?/br> 商遙驚訝道:“難道你是故意推他下去的?” “是他配合我從假山上摔下的?!?/br> 商遙一驚:“這到底怎么回事?” 這件事要追溯到王徽容小時候,小時候的王徽容十分聰敏,三歲習字,五歲時便已經能把通篇《詩》背得滾瓜爛熟,十歲時便會作賦了,小小年紀便已才名在外,連深宮中的皇后都對她好奇不已,特地將她召到宮中來,想見見這位傳說中的小才女。 彼時王徽容不過十二歲,見到皇后一點也不畏懼,從容沉穩,應對得宜,反應機敏。更難得的是身上沒有傲氣?;屎罅羲谏磉叴藥啄?,喜歡得不行。 雖說當時的王氏一族人才凋零,已有頹廢之勢,可畢竟是傳承百年的書香世家。嫁入皇家也是完全夠格的??上М敃r的太子已娶妻,皇后又不想便宜了外人,便做主許給了自己的侄兒——長安侯。 起初兩人對這樁婚事并沒有什么意見,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去年春,裴家早已下了聘禮,三月初八便是兩人的吉日??墒情L安侯突然消失了大半年——也就是他在涼囯的那段時日。他回到永安城后,兩家又提起這樁婚事,可王徽容忽然不愿意了。 王徽容主動去了裴家。說起來好笑,王徽容一開始對婚事毫無意見是因為裴家藏書頗為豐富,嫁給長安侯意味著她就有許多書可以看,況且長安侯長得秀色可餐,養眼得很。 兩人訂婚雖有一段時日了,但算不上熟稔,王徽容主動約見長安侯更是破天荒頭一回。長安侯依她的意思摒退了下人,天清氣爽,楓林遍染,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假山上。 一到了無人處,王徽容劈頭就說:“我不想嫁給你了,我想優秀如長安侯,也不愿意勉強女人嫁給你吧?”干脆爽利,毫不拖泥帶水。 長安侯正伸手拂去落在肩頭上的落葉,聞言偏過頭來:“你說什么?” 王徽容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拒絕面前的男人,但她一絲猶豫都沒有,斬釘截鐵道:“我不想嫁給你了?!?/br> 長安侯沉默了很久很久,王徽容倒不認為他在難過,只是被相貌并不怎么出色的她拒絕有些傷自尊吧?她壞壞地腹誹,提出補救之法道:“長安侯若是覺得傷自尊,這婚可以由裴家來退,我沒意見?!?/br> “不是這個意思?!遍L安侯終于開口,身后楓林如火,清眉俊目里蕩漾著笑意,“我昨日還想著該怎么在不傷二姑娘自尊的前提下拒絕二姑娘呢。你倒自己提出來了?!彼麥喩砩舷路路疬B骨頭都松懈下來,“我就猜你的端莊賢淑溫婉都是裝出來的,賢淑溫婉的女子不會做出如此離經叛道的事?!?/br> 王徽容一愣,隨即也笑起來:“父親想我這樣,我便按著他所期望的去做,他高興,我也沒什么損失?!?/br> “那為什么不繼續裝下去?” “那長安侯又是為何想退婚呢?” 長安侯大笑起來,半晌,斂了笑意道:“好,我不問。你也別問我。倒是這婚事,除了我倆之外,所有人都樂見其成。二姑娘有什么法子?” 王徽容看著腳下:“那還不簡單,我們一言不合,我一時沖動把你從假山上推了下去,注意是真推,不是假推,這就是理由?!?/br> 長安侯不同意:“方法有很多種,苦rou計是下下策?!?/br> 王徽容道:“但對我來說是上上策?!?/br> “這樣啊……”說到這里,意味深長地一頓。 兩人達成協議,最終結果就如坊間傳聞那樣,王徽容把長安侯自假山上推下并且如愿毀掉了自己的婚事。 關于此事,永安城百姓只有一個評價:二姑娘書讀多讀傻了。才女的想法果然非比尋常,不能以常理度之。 拒絕掉長安侯這樣長相家世人品性格能力無一不優的男子可不就是傻了嗎。至少永安城有一半以上的姑娘都想嫁給他。 而外人口中讀書讀多讀傻了的二姑娘對這個結果滿意得不能再滿意。她說:“我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世人的認定不是我的認定?!?/br> 在商遙眼里,拒絕掉一個這么優秀的男子,只有一個可能——另有所愛??缮踢b跟她共同生活了幾個月,她絕大多數時間花在了萬卷書籍上,難道她打算獨身一輩子?想想又不可能,在這樣傳統的古代社會里,朝廷為了保證人口的繁衍,甚至還有一條這樣規定:女子超過二十五歲不婚,由當地官府強行婚配。才女的想法雖然獨具一格,但才女也是人,在這封建社會里總要有個歸宿的。 商遙大膽猜測道:“莫非長安侯人品有問題?” 王徽容不置可否道:“你認為他人品有什么問題?” “心機深沉!笑里藏刀!” 王徽容面露古怪道:“你倒是對他挺了解。不過不是這個原因?!?/br> “或者是身體有隱疾?” 王徽容似笑非笑:“或許你下一次去裴家尋貍奴時可以問問長安侯?!?/br> 商遙嗆了嗆:“二姑娘不愿說就算了,何必尋我開心?!?/br> “我看你是巴不得長安侯有什么問題。其實我想退婚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想退?!?/br> 好吧。是她挾帶私心了。商遙鄙視了下自己。 王徽容對商遙道:“裴家藏書也頗豐,你去裴家尋貍奴時順便給我借幾本名人法帖?!?/br> 第一次,商遙只當她說著玩的,沒有理會。又一回,王徽容說:“你去裴家給我借幾本小說孤本吧?!?/br> 商遙噎了噎:“人家為什么要借給我?” 王徽容說:“你就說是我要的?!?/br> 商遙:“……二姑娘,敢問您有那么大的臉嗎?” 王徽容面上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沒有,但說不定你有呢?!?/br> “我沒有?!鄙踢b有些無力,“二姑娘風月之類的書看多了,看到俊男美女就忍不住聯想到風月之事,可我跟他之間半點也扯不到風月之事上,就算有也只是我單方面的愛慕,而且這份愛慕現在已經蕩然無存?!?/br> 王徽容笑笑:“哦,原來是單相思,那是挺可憐的?!?/br> 商遙強調:“我的重點在最后一句?!?/br> 王徽容悠悠反問:“最后一句難道不是你在自欺欺人?” 商遙:“……”還能一起愉快地玩耍嗎?眼角余光掃到劉叔慢騰騰地走進來。 王徽容問:“什么事?” 劉叔:“二姑娘,長樂侯來了,說是要找阿遙?!?/br> 王徽容托起腮:“哦?阿遙是他想見就能見的嗎?” 劉叔一時詞窮:“這……”說得好像商遙是什么大人物似的,長樂侯雖然身份敏感,但好歹是個侯啊。 商遙正要出言解圍,大門口突然飄來一道高亢的男音:“我為什么不能見商遙?她賣給你了?” 是湛秀,他一身錦繡華服,站在庭院中央,抱著胸,瀟灑懶散的模樣,幾個仆人圍在他身邊一副想攔又不敢攔的模樣。 王徽容便笑了,實在懶得與湛秀動嘴皮子,“阿遙,他要見的是你,你自己看著解決吧?!闭f完,悠然起身,掀簾進里屋了。 不學無術的長樂侯找商遙能有什么事,無非就是吃喝玩樂。他一見商遙跑出來便道:“走吧,帶你去集市上轉一圈?!?/br> 商遙道:“你這么冒冒失失地闖入后院不太好吧?” 湛秀絲毫不在意:“那怎么了,墻我都爬過。你去不去?” 商遙搖頭:“我又不是你,無事一身輕?!?/br> 湛秀輕扯了下嘴角:“不去就算了。我找別人?!?/br> 商遙聽他這話竟然還有一絲賭氣的成分在,要不要這么幼稚??? —— 好吃好喝地伺候了貍奴幾天,它仍是蔫蔫的。商遙反正無事,就抱著貍奴去了老獸醫家。老獸醫這回有點和顏悅色了:“真是大驚小怪,它受了那么重的傷,幾天就想讓它活蹦亂跳?”嘴上這樣說,不過雙手還是自有意識地翻了翻貍奴的身子察看了下,“沒事,回去吧?!?/br> 商遙彎腰鞠躬,“是我草木皆兵了,謝謝您老人家?!焙蚜藥拙浔阋?,她站在門口正穿鞋,突聽外面有敲門聲。那廂老仆人開了門,想來是???,仆人也沒有通報,直接開門讓他進來了。商遙隔著窗紗看到那人牽著匹馬走進來,徑自將馬拴在院子的老槐樹上,cao著手站在水井旁,沖屋里喊道:“老家伙,快出來看看?!?/br> 老獸醫聞言連鞋也沒穿就跑了出去……這大冷的天,真是老當益壯啊。商遙趕緊退到門板后片刻后,老獸醫在那人的呵斥下灰溜溜回來穿鞋,見到商遙仍站在門口,不由奇怪道:“不是說要走?” 商遙艱難地頓了頓,“外面有些冷,我烤一會兒火再走?!崩汐F醫也沒說什么,便出去了。 院子里那一老一少也不嫌冷,徑自討論著院中那匹馬是如何如何的少見,又是如何的日行千里……商遙走到爐火旁,慢慢坐下,內心其實是崩潰的。 程青越…… 他不是對涼王一片赤膽忠心嗎?怎么也投降魏國了?這年頭的忠誠也太廉價了吧? 商遙摸出面具帶上,寬袍大袖就是這點好,什么東西都能塞下。還有,貍奴他也見過,世間的貓千千萬萬,雖然長得都差不多,但未免程青越的聯想力太過豐富,還是把貍奴揣懷里吧。做好準備,她推開門走了出去。院中的老獸醫和程青越雙雙被嚇了一跳,老獸醫奇怪道:“咦,怎么帶上面具了?” “呃,冷風刮臉,帶上這個擋風?!敝v真,比口罩管用多了?!?/br> “哈哈……”程青越笑了三聲,偏頭問老獸醫,“他是……” “長安侯的朋友?!?/br> 程青越露出古怪的神色,上前一步道:“長安侯的朋友?我也是他朋友,怎么沒見過你,把面具摘下來我瞧瞧?!?/br> 他的話商遙一個字也不信,在涼囯,程青越處處和長安侯針鋒相對,怎么可能是朋友?她沒理他,朝老獸醫點了點頭:“我先走了?!?/br> 程青越橫臂攔住她,上上下下打量商遙幾眼,雙臂環胸道叫住她:“你走那么急做什么?一副很怕我的樣子,而且還帶著個面具神秘兮兮的,該不會是朝廷緝拿的要犯之類的吧?” 商遙心頭巨震,卻還算鎮定:“你見有幾個朝廷要犯像我這么悠閑自在地跑到獸醫家里給貓看病的?” 程青越說:“這倒也是?!?/br> 商遙悄悄、悄悄地舒了口氣:“我還有急事,先走一步?!彼蟛酵T口走去,因為走得急,腳步聲里難免泄露出一絲慌亂。剛走到門口,程青越又是一聲大叫:“你等等!” 商遙心跳驟然加快,胡亂回應了句:“我真的有急事?!闭f完,她加快腳步,不給對方說話的機會,急匆匆跨過門檻。然后一路狂奔。 商遙跑出巷子,躲在拐角處,又回頭瞟了一眼,發現程青越從老獸醫家里走了出來,他站在門口同老獸醫說了幾句話,然后邁步朝商遙所在的方向走來。 商遙撫了撫受到驚嚇的心臟,緊張到汗水都流出來了。她不知道程青越只是和她順路,還是只是為了追她。怎么這么倒霉?趴在墻上暗自呻/吟了一聲,慌不擇路地繼續跑,拐過一條街,走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到處是攢動的人頭。冷不丁又聽到程青越的大嗓門:“喂,你到底著急著慌地跑什么?你等等!” 商遙心中一驚,他怎么這么快?欲哭無淚的同時加速往前走。好在集市上人多,商遙身體靈活,程青越發達的運動細胞在這種環境下完全不占任何優勢利。沒多大會兒,商遙就將他遠遠甩在身后。 商遙回到王家,一頭栽到床上,緊張得背后冒出冷汗來。心情過了好久才平復,她又疑神疑鬼地走到門口,悄悄打開一條縫,院子里只有灑掃的仆人。她重新倒回床上,心頭又升起不安,程青越會不會看到她進了王家?只是因為不敢冒然闖入才沒有追上來?他身手那么好,現在會不會趴在屋頂偷窺著她的一舉一動?正這么想著突聽得外面“當”一聲清脆的碎裂聲,似乎是有重物從高空衰落。商遙迅速地拉開門跑出去,只見院子里有一塊碎裂的瓦當。她抬頭望了望房頂,又搬了張梯子站到墻頭朝屋頂望了望,房上沒人,是已經走了?還是只是意外? 商遙覺得自己快被這念頭折磨瘋了,啊一聲,不行,她不能在這里呆下去了。 ☆、走為上策 “你要離開這里?” “對,我是來跟二姑娘辭別的。收拾收拾東西就走?!鄙踢b決定離開永安城,她覺得未來再惡劣的處境也不會比現在如履薄冰的那種滋味難熬。 “為什么?” “這里人心險惡,我覺得我不適合留在這里。民風淳樸的山村更適合我?!?/br> 王徽容不敢茍同:“眼下到處都是戰火,你孤身一人能去哪里?偏遠山村未必就民風淳樸,那里大都是未開化的野蠻之地,想要什么便會毫不掩飾地掠奪,而永安城的眾人好歹還披著禮義廉恥的外衣,即使暗地里手段卑鄙齷齪,外表上也要裝得道貌岸然?!?/br> 商遙知道這世道亂,生存艱難,可關鍵是她的身份比這見鬼的世道還要令她忌憚。她更怕的是牽連王家。她深吸了口氣:“我已經決定了,謝謝二姑娘這段時日的照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