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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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兒,辛苦你了,這兩年傾兒讓你cao碎了心?!本龍绦挠兴?,虛攬著妻兒回殿內。 他何止想抱兒子,恨不得和妻兒長在一處,一家三口再不分開。 百里婧將君傾安頓好,回首起身,一眼就被君執捉住。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她,炙熱又溫情脈脈,似乎要灼痛了她,又能細水長流地伴著她。 宮人都已退下,誰人敢打攪帝后的久別重逢? 百里婧也不躲避,她也瞧著他,仔細細細地打量,眉眼、嘴唇、臉色,有幾分與去時不同? “婧兒,咳咳……”這場對視,竟是君執率先敗下陣來。他輕咳了一聲,卻帶出更多的咳嗽,臉色瞬間便白了,身子也微微有些站不穩。 “陛下……”百里婧忙上前扶住了他。 君執任她摟著,輕拍著她的手安慰:“朕沒事,老毛病了?!?/br> 已是十月,他的舊疾犯了。 七年前的今夜,他身中劇毒,險些喪命,自此流落江南隱姓埋名。如今七年已過,他尚未死去,只是病痛難解。 見他的妻滿眼擔憂,君執的手指在她的臉上摩挲,笑道:“婧兒,你一回來,朕真高興,壽宴上多飲了兩杯酒?!?/br> “喝藥了?”百里婧不理會他的輕描淡寫。 “還不曾?!本龍绦?,看她臉色要變,虛抱了抱她道,“宮人去熬藥了,先陪朕去藥浴?!?/br> 他不再藏著避著,有些事他的妻總會知曉,只是他不愿渲染得更嚴重。 彌漫著輕薄霧氣的華清池,藥草在水面覆了一層,君執靠坐在池壁上,百里婧跪坐在岸上替他捏著肩膀。 這么多年,何人能似他的妻這般合他心意?從前不知他身份,該做的也都做了,陪他藥浴,喂他喝藥,哪一樣都無虛假,如今知曉他一身病體,她也只靜靜陪伴,并未嫌棄。 忽然有些遺憾,君執握住肩膀上她的手,笑道:“婧兒,有時候想,真是苦了你了,這輩子攤上了我。我這個人,從小得勢慣了,半點不饒人,想得到的一定要得到,機關算盡也要搶到手。寧愿你陪在我身邊和我同生共死,也不愿放你離開半步。這般自私自利的性子,來世怕是不得善果的?!?/br> 他一貫不信神佛,如今竟念起了來世,聽者心上不由地微微一顫。 “怎的忽然說起這些?”百里婧扳過他的臉,對上他的雙眼:“今生尚未過完,說什么來世?陛下莫不是醉了、糊涂了?” 君執眼里有笑意,偏頭輕吻著她的掌心,笑容掩在霧氣里,他嗓音也啞了,說的話漸漸含糊:“朕的老毛病犯了,話也說不好,哄不了你。婧兒,你可知……朕是個啞巴啊??扛拐Z發聲,終究不得長久,你一日比一日聰明,朕瞞不了你了?!?/br> 百里婧的手猛地一僵。 她以為自己已知曉諸多秘密,卻不曾想還是有始料未及之事。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今日,聶子陵作為西秦使臣入盛京,“墨問”的身份敗露,他們在左相府偏院內撕破了臉,她責問他是個惡心的啞巴,興許連口不能言也是假的。 他耿耿于懷,記到現在,從那以后再不提他口不能言一事。 “原來那一日,是陛下的生辰?!卑倮镦簲棵?,唇角漫上苦澀,不知是心疼他,還是懊悔那時的口不擇言。 “朕的生辰原也沒什么大不了?!本龍萄鄣子泄?,也有遙遠的無法言說的痛。 二十一歲生辰,生母以一碗參湯將他毒啞,送他余生病痛。期間三年隱姓埋名東興左相府,生辰常以毒發為伴。 二十五歲生辰,得知“墨問”為細作,愛妻與他徹底決裂,以自刎作威脅,讓他不得不以假死割舍身份。 二十六歲生辰,愛妻懷有身孕,眼看臨盆,他戰戰兢兢唯恐妻兒不保,即便病痛纏身亦無暇他顧。 二十七歲生辰,妻兒遠在千里之外的鳴山,他獨自一人披衣藥浴,緘默不言,不敢輕生,亦不愿就死。 從來都是做他人的肩膀,從來都只做大秦的皇帝,何曾有人站在他的身旁,與他共擔那說不出的疼痛? 二十八歲生辰,才盼得妻兒在側,他偏偏又只能做個啞巴,情話才開場,只能偃旗息鼓,徒留遺憾。 所幸,歷經諸多不堪,十二載帝王路,至今日才覺稍稍完滿。 百里婧忽地摟住他的脖頸,吻了他的耳側,眼眶微微濕潤,唇抵在他的耳邊道:“今后,每一個生辰,我和傾兒都陪你?!?/br> 得了這樣的許諾,君執身子一僵,他知曉他的妻的脾氣,她從不輕易許諾,一旦許下諾言必會踐行,說保護就是保護,說不棄便是不棄。 她許他歲歲生辰伴他共度,君執忽然就定了心,做可憐姿態也罷,強勢不擇手段也罷,他自始至終不過這一個夙愿,妻兒在側,他想活得更長久。 “婧兒……”一聲沙啞呼喚,自喉嚨里發出,是久違的嘶啞難聽,百里婧的唇已被吻住,只覺嘴里有些澀澀發苦,他已不大能發聲。 想親熱卻不敢吻得太久,君執點到即止,握著百里婧的左手腕,那道可怖的疤痕已淡得看不見,他低頭吻她的手,在她腕間細細摩挲:“力氣很大,抱著傾兒已無礙,想是好了?咳咳……” 他又用腹語發聲,說到一半咳嗽起來,又不得不停下,略覺遺憾地望著她。 百里婧任他握著手,唇角始終微微地彎著,眼底有顯而易見的疼惜,她跪坐在池壁上,傾身吻他因疲累而冒出的青色胡茬和鬢角的白發,君執閉著眼任她吻。 忽見她將手掌攤開,遞到他的眼前,道:“說不出便寫字,老夫老妻了,傾兒都會走路了,你在我面前還有什么可藏著掖著的?你全身上下哪一處我不曾瞧過?你想藏什么?” 果然是長大了,連少女的羞赧也不再有,明朗熱烈了許多,久違了的手心寫字,君執含笑握著她的手掌,卻遲遲沒寫一個字。 百里婧笑他:“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了?陛下一見了我,神魂顛倒,什么都不記得了?” 君執坐在池子里,本就比她矮了些,她說話時,他不得不仰頭望著她,狹長沉黑的眸子里有星輝墜落。 “婧兒……”他用自己的聲音叫她,又啞又澀,刮得耳膜生疼,接著一筆一劃地寫了幾個字,重重的,像是烙印一般刻進她的掌心。 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他寫完,百里婧似笑非笑。 多幼稚記仇的男人,多少年初心不改,那問題必得問個清楚明白才肯罷休。 他寫的是:“我愛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你愛我嗎?” 三年前問過同樣的問題,他得到一個誠實的搖頭,他耿直的妻連撒謊也不會,讓他又惱又恨,百般滋味在心頭。 如今,三年后再問,他又能得到什么? 他難道就不怕仍舊只落了一場空? 他這樣的人,除了是她孩子的父親,有什么地方值得她來愛? 還有,韓曄呢?她從前心心念念無法釋懷的韓曄……怕只怕昨日種種,驚擾了夜色朦朧。 沉默,良久的沉默,那個問題似乎將他的妻也逼成了一個啞巴,如他一般緘默不言。 君執嘆了口氣,握著她的手正想再寫字,臉忽然被捧住,他的妻帶著笑大力地吻上來,唇齒柔軟又甘甜。她已被他調教得越發會勾人了,又嬌又媚,與少女時的青澀截然不同。 吻得動靜太大,她從岸上滑進了藥池中,還是沒松開他的唇。將那個不可一世的暴君西秦大帝壓在池壁上,吻得他的身子已起了變化,吻得他無力招架節節敗退。 在暴君粗重的喘息中,百里婧稍稍退開一寸,抵著他的唇一字一句道:“我愛你,愛你,愛你,你是啞巴我也愛你,你是騙子我也愛你,愛到至死方休,所以,你最好活得久一點,才能賺個夠本……” 鳴山兩年,經歷了某些時刻,她忽然一切都想通了,不再耿耿于懷那些失去和欺騙。天下間所有的愛都是一樣的,沒有誰的愛低賤,沒有誰生來一定要愛你,一定要無怨無悔地任你折磨。 他本可以有那樣多的選擇,可他偏偏只為她一人病痛纏身不肯放手。成婚近四年,若是沒有他,她此刻又該身處何地? 哪怕她再不懂事再任性,可她的心被他縫縫補補又長了大半,都是血rou之軀,他愛不愛她,她怎會不知? 君執久久沒能回過神來,他的雙臂摟著她,任她坐在自己懷中。池中燥熱,他狹長的黑眸盯緊她,臉上一絲笑也不見。 他忽地扣緊她的腰,自喉中發出嘶啞的逼問:“說什么?再說一遍!” 不愧是暴君,求愛時對著愛妻也能起這樣的脾氣,仿佛正在沙場面對敵軍百萬。若非知他脾性,他的妻早該被他的嗜血本性嚇退。 百里婧卻只覺好笑,黑亮的眸中升起薄薄霧氣,她低頭看他,柔聲哄道:“好了,君執,你知不知道你的聲音真難聽?但是,我愛你,愛你,愛唔……” 說不出話了,唇已被奪去,呼吸已被奪去,身子已不由她,有人恃愛逞兇,毫不客氣地告知她哄人的代價! 病痛纏身又如何?口不能言又如何?他君執二十八年來頭一回在生辰當日遂了心愿,怎能讓愛妻輕易抽身離去? 那個問,他本打算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罷了,待過三年他再問問,若三年不得,十年后他再來問,可他的妻太招他恨,讓他恨得愛意泛濫無休無止。 藥池震蕩,藥草散去,啞了的大帝逞兇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愛妻伏在他懷里笑岔了氣:“陛下,乖乖藥浴,有心無力還是別掃了興的好?!?/br> 內力不穩,口不能言,連疼愛妻子也沒了力氣,果然是老夫老妻了,愛妻不僅沒有羞澀,反而大方安慰他的無能。 九五之尊的顏面一時拉不下來,情事上他哪次讓小心肝失望過?哪一次不是讓她盡興求饒哭啞了嗓子喚他的名? 偏偏是今日,可知人生不如意十之**,最團圓美好的時刻,他有心無力。 見暴君冷著臉不看她,懷抱卻沒松了半分,腰腹還想發力,顯然還想再試試,百里婧吻了他的唇,笑著將手浸入水底,安撫道:“還有別的法子,陛下可還記得?” 多熟悉的場面,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了,君執因那溫柔撫觸而閉上了眼。 多少年了,始終記得她的身子、她的手,小瘋子到底是長大了,不需要他再費心教她了……被愛妻伺候得舒服,暴君的臉色才算柔和下來,有那么一刻,他真怕這是夢,故而喘著粗氣咬上愛妻的耳垂,聽她悶哼一聲,聲音和氣息都在耳邊,他才算定了心。 一場藥浴滿是蕩漾暖意,等暴君盡興,志得意滿地靠在池壁上,將愛妻抱上了岸:“這池子里有藥草,別泡太久,婧兒,去洗一洗?!?/br> 再用內力發聲,即便已吐露他是啞巴的事實,可他到底嫌寫寫畫畫太慢。 百里婧握了握酸軟的手,笑道:“陛下,我回去瞧瞧傾兒,離了我,傾兒必是睡不好的?!?/br> 君執摸著她濕透了的長發,唇未張,出聲道:“朕再泡會兒便回去,你和傾兒先睡,長途跋涉了太久,不得休息,倒先陪朕勞心勞力?!?/br> 那一場壽宴,擺明了有人想看他的笑話,想看他如何頹唐一無所有,可妻兒歸來,他便擁有了所有,志得意滿。 百里婧摸了摸他的臉:“這不是擔心陛下藏了兩年的怨氣發不出來嗎?如今才算是好了?!?/br> 君執捧起她近在咫尺的腳,吻在腳背上:“小心肝,待明日朕好些,你才知道什么是朕的怨氣,六宮無妃,靜候皇后一人侍寢,以為方才那般動手動腳便夠了?” 一本正經的暴君盡情調戲愛妻,百里婧自他身上瞧見了當初墨問的影子,正如他所說,從來是他,都是他。 …… 十月初十,長安城下了一夜的雪又停了,最暖和的自然還是清心殿。 龍榻上,君傾睡在母親懷里,一早醒來便瞧見有一只胳膊摟著他們母子,那只手很大,手指修長,正放在他的嘴邊。 君傾用rou嘟嘟的小手握住,張了嘴就去咬了一口,“啊嗚”一聲,那手微微一顫,卻沒收回,任他握著任他咬。 小奶牙想磨一磨,并不太疼。 君傾咬了一口便翻了個身,想看看他娘醒了沒有,卻見他爹探過身,面帶笑容地看著他。 “爹爹……父皇?”君傾昨夜才學會的詞,得虧他記性好,居然沒忘了,他從母親懷里爬出來,想翻過母親的身子爬到父親那兒去。 他爹擔心愛妻被他踩疼,伸手將他的小小身子直接抱了過去。 父親的手臂有力,手掌很大,跟母親的柔軟細膩截然不同,這是完全新奇的體驗。君傾被抱起,咯咯地笑,一下子撲在父親的肩膀上,張口就去咬父親的耳朵。 “嘶……” 乳牙咬手還好些,咬耳朵便有些疼了,可他爹卻滿心歡喜,嗅著他身上的**,任兒子折騰。 “咬耳朵,父皇喜歡?!本齼A松了口,還自顧自解釋道。 “父皇的確喜歡?!本龍檀笮?,兒子學的真快。 身側的人忽然皺了皺眉,微微動了動,顯然已被他們父子吵醒。 君執惡作劇地悄聲對兒子道:“傾兒,和爹一起咬娘,嗯?咬耳朵玩兒……” 君傾瞪大眼睛點頭,和他爹一模一樣的五官都染著笑,還悄悄掩了他爹的嘴:“爹,噓——” “噓——”君執捉住兒子小小嫩嫩的手指,抵在自己唇邊笑了聲,便抱著兒子朝愛妻湊過去。 “娘,嘻嘻……”百里婧還沒翻過身,耳朵上就是一陣麻麻的刺痛,小小的人兒在他耳邊笑,是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