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89節
“陛下真乃寬宏大量胸有四海?!彼蛄艘幌轮齑?,看著郭紹露出一個笑容。雖然眼睛里的笑意有點勉強,但感覺已是輕松了不少。 郭紹用不經意的眼神看了一眼她厚實光滑的嘴唇,端起幾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短暫的沉默,李月姬也端起茶杯,放在唇邊,卻沒有飲。這時她指尖之間的茶杯微微一頃,便見茶水緩緩淌到了她的胸襟上,那柔軟的絲綢料子立刻被打濕。 郭紹頓時愣在那里,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的景象,李月姬也看著自己,二人面面相覷。 不多久,郭紹將李彝殷的事兒思前想后一便,頓時把茶杯擱下,抬頭看著養德殿門口的宦官曹泰,說道:“去傳旨,朕今日不去議政殿,叫大伙兒散了?!?/br> …… 蕭思溫的心境很不好,他放棄了云州,率軍先走豐州,然后回上京。 河東聚集了許軍無數的人馬,而蕭思溫調集的遼軍大部已陷在雁門關內,折損殆盡;此時若與許軍爭奪云州,已無意思。于是這座城,蕭思溫收復沒幾天,便再次失去。 及至上京已是黃昏,蕭思溫馬上得到大遼皇帝的圣旨,在京的重要大臣貴族次日一早進宮議事。 蕭思溫連休息都來不及,馬上連夜聯絡耶律斜軫和蕭氏心腹到府上先行商量。 明天早上在皇宮里,肯定是說大遼軍在河東損失慘重、一敗涂地的大事!最關鍵的是,誰的責任? 蕭思溫見到耶律斜軫便道:“范忠義和楊袞誤我!此二人,乃雁門之圍的罪魁禍首!” 耶律斜軫顯然早就知道了河東的敗局,聽到這里并不驚訝,他皺眉道:“范忠義當著大汗和百官的面信誓旦旦,現在卻壞了如此大事,自是罪有應得……不過楊袞倒是有些冤枉?!?/br> “哦?”蕭思溫隨口發出一個聲音。心下尋思耶律斜軫為楊袞求情的原因,一則是當初楊袞聽從了耶律斜軫的意思、前來勸過蕭思溫;二則恐怕是楊袞救了耶律斜軫的兄弟耶律虎兒的關系。 耶律斜軫和耶律虎兒是同父異母兄弟,平素的兄弟情誼看起來也不是真的很好。不過耶律斜軫必須得因為兄弟的事,還楊袞的情…… 耶律斜軫沉吟道:“楊袞一開始就想勸阻此事,聽說他和范忠義從河東回云州后,雖未發現許國人欺詐誘敵的實據,卻又勸過蕭公,不建議遼軍貿然進關?!?/br> 蕭思溫不動聲色道:“大王(北院)若認為楊袞無罪,我當然得看你的情面?!?/br> 耶律斜軫皺眉道:“楊袞的事不重要,他連一官半職都沒有,范忠義也不重要……這些人的地位不夠,恐怕是扛不起這個責任?!?/br> “大王何意?”蕭思溫問道。 耶律斜軫沉聲道:“若只怪罪兩個小人,如此大敗就這樣不了了之,會讓很多人不滿。與其讓太宗那邊的人趁機對咱們造成威脅,不如以退為進。蕭公,這事兒您恐怕脫不了干系?!?/br> 蕭思溫實在沒法否認,所有人都知道,這次大事若非他一力支持,僅憑范忠義等人肯定不成!蕭思溫一言不發。 耶律斜軫又嘆了一口氣,好言勸道:“我一向支持蕭公,蕭公必定清楚。但此事大遼損失慘重,死了那么多人,若朝廷中樞依舊是蕭公主持,不服者肯定不少……我的意思是,蕭公只要從北院樞密使的椅子上退下來,大伙兒另外推舉一人主持國政,便能緩和局面?!?/br> 耶律斜軫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道,“就算北院樞密使不是蕭公了,至少還是咱們的人?!?/br> “大王言之有理……”蕭思溫輕輕回了一句,卻不置可否。 他在房間里來回走,一種很不妙的預感籠罩上心頭。 蕭思溫從來不是迷戀權勢地位、非要坐什么位置,但是有時候權力著實不敢輕易放手……以前很多人不敢對他輕舉妄動,是因為他的權勢極大,如果攻擊他,對手承擔的風險也很大;如果沒有權勢和報復之力,那些暗藏的波濤之下的敵人,還擔心什么? 以退為進?說的倒是太容易了。 蕭思溫絞盡腦汁冥思苦想,現在還有更好的辦法么? 第八百七十八章 功在千秋 始興四年冬天,南漢國舊地的海面上依舊陽光明媚,氣溫很高。海上高高的白帆反射著陽光,海浪沖在船舷上“嘩嘩”作聲。 這是一支五艘輕舟艦組成的艦隊,中間戰船上,蛟龍軍軍都指揮使王德芳走上了甲板,良久眺望著海面遠處的地平線。將士和水手們也紛紛走上甲板,一起眺望遠處,地平線上黑色的影子,正是陸地! 在茫茫無際的海上渡過了無數日子的人們,看到陸地卻沒有歡呼,只是各自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們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神情都有些復雜……因為這支艦隊在今年初從海州港(連云港)出發時是戰艦二十一艘。 蛟龍軍軍都指揮使王德芳帶著二十一艘船,損失船只人員過半后,終于回來了。 “叮叮咚咚……”船上的銅鐘被敲響,剩下的幾艘船上都掛上了黃色的蛟龍旗幟。迎面過來了許軍近海戰船,那船上揮舞著興王府的紅色旗幟,不一會兒便有兩艘小船劃著靠攏過來。 小船上的人抬頭望著船舷上黑洞洞的炮口和甲板上穿著禁軍衣甲的人,當即便喊道:“興王港就在不遠,貴軍可須靠岸?” 王德芳身邊的一個文官回應道:“請興王府戰船帶路!” 小船上的人又問明白這支軍隊的番號,當即便劃回去了,連甲板都沒登上來……那些炮和裝備,只有大許禁軍才有,確認是自己人無疑。 那地方戰船隨后把這支屬于大許禁軍的船隊帶引到附近的興王港。 船只拋錨之后,將士們分批離開海面,上岸去了。王德芳則依舊留在船艙里,他的心情十分沮喪,當晚便點燈寫奏章上奏東京。 聽著海港里的浪聲,夜色已經漸漸降臨,岸上卻是燈火通明;每當有商船和戰船靠岸,都是酒肆和窯子忙碌的時候。那音律的聲音和放浪的笑聲在船艙里也隱約可聞。王德芳翻看帶回來的海圖和幾包種子,尋思了半天,希望僅有的這些東西能讓他免罪…… 等離船的將士們回來,這時王德芳才聽說了今年皇帝病重、國內紛亂的事,一時間頗有些感概。遠航一年,正有滄海桑田之感,差點興起這次遠航的王朝都不復存在了。 這次航行,王德芳損失了戰艦十六艘、蛟龍軍精銳將士上千人,送出去了大量的絲綢瓷器和珠寶,耗費軍費無數;相比蛟龍軍從日本國得到了大量銀礦,他這次幾乎什么都沒撈著! 實在很不順利,他們先和大食船隊一起西行,果然經過官家說的馬六甲,到達了朱羅國(印度),向朱羅國王朝遞交國書和禮物,也得到了一些回禮。不過返航時,船隊遇到了風浪,好幾艘戰艦撞到了礁石覆沒,大食人向導也因此喪命。 接著王德芳迷路了,轉悠月余才找到馬六甲海峽;通過海峽時欲在島上補充水、維修船只,晚上又被朱羅國人夜襲,被燒毀了一只戰船。天亮后王德芳惱怒不已帶兵洗劫了兩個寨子,但又怕孤軍危險,趕緊強行通過了海峽,然后北上。 幾經周折,出沒不定的風浪和暗礁威脅著許軍船隊。等他們終于回國時,就只剩兩百多人和五只船。 ……及至東京,王德芳接到了皇帝召見的圣旨,以及奏章批復:弊在當下,功在千秋。 他趕緊收拾體面進宮面圣。走過巍峨的城樓宮殿,王德芳來到議政殿時,冬日明亮的光線中,朝廷最高位的文武侍立兩邊,目光紛紛投到王德芳臉上。 皇帝隆重的親自召見,王德芳上前跪伏于地,拜道:“末將有負陛下所托,請陛下降罪!” “平身?!惫B四平八穩地坐在上面,說話中氣十足,全然沒有了傳言中重病跡象了,“那些暫時看不到好處,卻有長遠利益的大事,正是朝廷職責所在,如興修水利、開疆拓土。王都使以下諸將士此番斬荊披棘,開拓新土,功在千秋。朕下旨,撫恤重賞遠航將士?!?/br> 王德芳道:“謝陛下恩?!?/br> 眾大臣卻緘口不言,連樞密使魏仁浦也沒有夸贊王德芳,氣氛有些沉悶。但郭紹的想法顯然不同,公元十世紀就能從海路到達印度,這本身就是一種壯舉,根本不是損失的軍費可以衡量的。 郭紹拿起御案上的棉花種子傳視群臣,又道:“絲綢精貴、出產稀少,又不結實,麻布卻太粗糙不耐寒,只有棉布適合大量產出,而西域棉花應有不足,只限于西北邊境種植,西域棉布貴比絲綢。王德芳帶回來的種子若能適應大許氣候,這便是此番海航極大的益處之一?!?/br> 眾人聽罷只得齊呼道:“陛下英明!” 這些附和有幾分真,便不得而知了。郭紹沒法說服大臣們,連他自己也找不到足夠的理由……但心里就是清楚,依照后世的見識,從紡織業開啟工業的先驅是世人走過的光明大路。而開拓商路,盡多地獲得原料、市場,也是刺激貿易和產生的重要途徑。 他在一本卷宗上勾畫著自己獨特的大局,最上方寫的“工業”成為了一個瘋狂又遙遠的夢想。郭紹無法做出蒸汽機,此時也沒任何人做的出來,但那是一個方向和遠見。 王德芳又在議政殿痛斥朱羅國,收了禮和國書,卻在海峽襲擊大許船隊。但朱羅國太遠了,此時毫無辦法。 ……次日,司天監高守貞進獻“牽星板”,得到了郭紹的重賞,并下旨贊其成就與漢朝張衡并列。 望星術從東晉時期就出現了,高守貞也會此術,通過觀測星辰來推算方位,但難度極大,只有精通天象的人懂得此術;用處也只有在茫茫無際的海上。 郭紹不潰余力地向海航投入軍費,讓高守貞揣測到了圣意,便將望星術歸納制作,弄成一種儀器,便叫“牽星板”。 郭紹對此物完全不懂,但根據高守貞的描述,他認為這是一種古代粗糙版的“衛星定位”技術。這個發明極大地增加了郭紹的信心,他在內心深處已開始醞釀第二次遠航! 不久大朝之時,郭紹對一干人論功行賞,高守貞也列于大功前列。 上朝時郭紹沒有與皇后一起臨朝,今天卻是攜黨項女子李賢妃上朝。那天郭紹在養德殿取消了見大臣,白天就和李賢妃共赴巫山,現在看起來更加寵愛李賢妃。 李賢妃得寵,黨項首領李彝殷被豁免了大罪,并被封了秦國公、平夏行省大都督。不日李彝殷將前往夏州出任平夏地區名義上的最高職務,并召回逃亡的子孫前往東京居住。 許多官民津津樂道黨項美女李月姬的艷名,因為美貌讓全家都萌封高位。但中樞大臣則認為此事的因果顛倒……正因皇帝想穩固平夏黨項,用李彝殷收買人心,所以才寵愛李月姬。 楊業、高彥儔、劉仁瞻因河東大戰的軍功,直接受封開國侯,馮繼業因俘獲李彝殷,也封開國侯。大朝上歡喜一片。 折德扆、李彝殷這等人是國公;楊業等有大功的人才封開國侯,卻十分高興…… 大許爵位實際是兩套體系,一種是繼以往朝代的爵位,有異姓王王(如符彥卿是魏王)、地名國公等名號(如秦國公、夏國公),這種爵位只是地位高,有名聲,實際朝廷并不給予俸祿,相當于一種榮譽;而另一種武官通過實實在在的軍功得到的爵位,就是大許特有的貴族等級。六國公、開國侯、伯爵,有豐厚的俸祿,分級別的世襲罔替。 楊業等人得到的開國侯爵位,就是后者。這一類爵位有實利,更可以通過戰功繼續晉升爵位。 李處耘死后兒子繼承了開國公,但羅延環死后,護國公的位置還空著。世襲罔替的六國公之一,與大許王朝共享天下,武將們都盯著那位置;直接封護國公的機會太小,除非滅國之戰,首先要成為開國侯……這便是諸將激動的主要原因。 接著皇室在金祥殿設慶功宴,君臣同慶。杯盞交錯,絲竹管弦,舞姬在木臺上輕快地起舞,歡快熱鬧的氣氛仿佛漸漸掃除了數月的陰霾。 郭紹當眾喝了不少酒,離開宴席至養德殿休息。這時京娘進來了,她上前抱拳道:“陛下,王使君(王樸)叫妾身稟奏兵曹司的一個重要消息?!?/br> “且說來聽聽?!惫B灌著茶水醒酒,隨口說了一聲。 京娘道:“遼國蕭思溫卸任北院樞密使,任北院大王;耶律斜軫則新任北院樞密使?!?/br> 郭紹聽到這里,立刻把茶杯放下了。 遼國最有實權的官職是北院樞密使,掌管全國軍事;北院大王契丹名稱作“夷離堇”,只是四大院之一,名義上是幾個大部落首領而已。 雁門關之圍顯然讓蕭思溫難脫干系,因此以放棄最高軍事首領的方式來化解國內矛盾。 郭紹沉吟道:“這樣還不夠回報蕭思溫,不過是一個很好的開端?!?/br> 第八百七十九章 戰和 遼國上京已是冰天雪地,寒冷將持續到來年春季。 楊袞裹著厚厚的皮毛,走進帳篷拍了一下身上的雪花,見里面有個人正在砌磚。那是個中年漢兒,身上穿著羊皮縫制的短衣,干著活手上全是泥。漢兒轉頭看了一眼楊袞,竟未鞠躬執禮,依舊一邊干活一邊開口用漢話說道,“這叫炕,據說許國皇帝到北方打仗時,夜里難耐嚴寒,便用土磚砌灶、灶上搭鋪,無論多冷的天兒睡覺都不會冷?!?/br> “上京還有別的jian細?”楊袞不理會他的話,沉聲道,“萬一別的人被逮住,供出你來怎辦?” 漢兒看了一眼帳篷外面鵝毛般的大雪,低聲道:“楊公放心,無論抓住誰也供不出我來?!?/br> 楊袞問道:“何以見得?” 漢兒道:“楊公這樣重要的人,兵曹司有一條單獨的路子,單線聯絡。上京除了楊公沒人知道我是誰,上面分司只有一個人與我聯絡,負責傳遞上京到東京的消息;而那分司不在遼國境內……楊公當上了官,愈發怕事了哩?” 楊袞惱道:“蕭公一倒,你們就別想威脅我了?!彼肓讼胗謵赖?,“河東之事,無憑無據,我不會承認!” 那漢人卻不惱怒,反而好言道:“楊公,咱們何曾想威脅你?” 楊袞冷笑看著他。 那漢人語重心長道:“將人當作奴隸早已不合時宜,這是相互有利之事。楊公與咱們互通有無,豈能沒有好處?比如現在楊公接手了范忠義的細作,在下就有個消息要透露給您,開春后許軍會對東北用兵?!?/br> 楊袞道:“誰知真假?就算消息屬實,之前河東的假消息讓遼軍吃了大虧,現在沒人敢輕信?!?/br> 那漢人道:“打探到消息是楊公的事,信不信那是別人的事?!闭f罷將幾張紙從懷里掏出來,遞給楊袞。 楊袞猛地抓了過來,大步出帳,回頭冷冷道:“干完活趕緊走!” 撩開厚實的簾子,呼嘯的風聲驟然變大,外面風雪依舊。起伏的曠野上白茫茫一片,上京的房屋、帳篷和人馬都仿佛隱藏到了風雪之中。 楊袞仰頭看著滿天的雪花,站在雪地里一動不動,希望冷風能讓他清醒。剛才他說了一些比較強硬的話,只是吃準了許國人不愿意賣了他……因為他已官入北院,對許國人用處很大。但是,楊袞又怎敢與許國人撕破臉?那幾萬將士的性命可不是小事,只要有一點蛛絲馬跡牽扯到楊袞頭上,他肯定完了! 他站了一陣子,便走進藩籬內的另一頂毛氈帳篷里。一個女人正跪伏在地上,拿竹筒小心地吹著爐子里的炭火。楊袞道:“等炕修好了,呆那邊暖和?!?/br> 女人點頭應了一聲,繼續“呼呼”吹著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