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90節
楊袞便拿出剛才的紙,掌燈細瞧起來,上面寫著大遼安插在許國的“jian細”報來的消息,“jian細”是漢兒的緣故,用漢字書寫。 就在這時,有人在帳篷呼喊,楊袞出去一瞧,來人鞠躬道:“樞密使請楊府事到府上議事?!?/br> “我換身衣裳就來?!睏钚柎鸬?。 北院樞密使現在是耶律斜軫,耶律斜軫多年身居高位,不住帳篷,在上京北城有府邸。契丹人大部依舊是游牧習俗,只有中樞大臣才在北城有定居的宅子。 楊袞來到耶律斜軫府上,頓時感覺暖和多了。 大廳里除了耶律斜軫,還有蕭思溫、耶律虎兒以及幾個部落貴族。耶律虎兒見到楊袞十分熱情地打招呼,因為楊袞救過他的命。耶律斜軫淡然道:“咱們正談起丹東國(渤海舊地)的局面,楊府事對許軍頗有見識,我便派人叫你來談談?!?/br> 楊袞鞠躬罷,當即便把懷里的紙摸了出來,遞給耶律斜軫:“下官剛不久才得到的消息?!?/br> 幾個人傳視,果然耶律斜軫嘀咕道:“這消息屬實?” 楊袞道:“原來范忠義那些jian細,大多都被許國捉拿了。這些細作是重新收買的人,應該不會那么快被查出來罷?!?/br> 耶律斜軫道:“許軍在錦州龍山(葫蘆島)修建堡壘,顯然有東進之圖。丹東國是義宗龍興之地,決不能有所閃失!” 楊袞明白耶律斜軫提到義宗的意思。當年太祖滅渤海國,遼義宗耶律倍就是第一任東丹國王;耶律倍遇害之后,繼任丹東國王的又是義宗的長子耶律阮,耶律阮既是遼世宗…… 雖然東丹國之后廢除了國王,地盤成大遼朝廷直屬,但義宗一脈在這地方安置了很多自己人;故東北渤海舊地是義宗一系的根本所在,也是大遼國力的重要組成。 蕭思溫道:“許國缺馬兵,此番若深入東丹,必能敗之!” 耶律斜軫卻又道:“大遼這幾年折損消耗太大,河東新敗,再將仗打下去,恐怕絕非好事?!?/br> 蕭思溫皺眉道:“難道要放棄東丹,契丹諸部落收縮勢力,遁入草原?” “本帥的意思,議和?!币尚陛F沉聲道。 蕭思溫的臉“唰”地一紅:“大遼若是求和,威信何存?” 氣氛頓時凝固,別的人都沒有吭聲。楊袞也不愿輕易表明主張,以免遭人攻訐。他剛剛才依靠耶律斜軫的兄弟在大遼朝廷有了立錐之地,根基未穩,諸事不得不謹慎行之。 耶律斜軫道:“大遼多年內亂,但并未傷筋動骨,真正動搖實力的兩次大敗,都是與許國的大戰。一次幽州耶律休哥之敗,一次河東蕭咄里之敗,精兵損失慘重……另有平夏援救李彝殷時,楊袞也折損了不少。若不能化解此局面,大遼難以維持現今的勢力?!?/br> 蕭思溫仍舊搖頭:“大遼要以弱示人,才是臣服部落想鋌而走險的大禍之源!” 廳堂里就這事兒爭論不休,楊袞前來是對戰術出謀劃策,現在卻無從說起。直到旁晚,大伙兒不歡而散。 楊袞和蕭思溫一起出耶律斜軫的府邸,臨別時,蕭思溫握住楊袞的手嘆息道:“原本以為楊業的事兒能成,你立了功,老夫便設法讓你官復原職、恢復封地,不料范忠義那廝壞了大事!楊將軍身懷大才,卻只能做個小小的府事,實在可惜!” 楊袞聽罷心里罵了一聲,鞠躬道:“多謝蕭公,當初下官在平夏大敗,能留得性命已是萬幸?!?/br> 蕭思溫點點頭,上馬道別。 ……這世上似乎并沒有牢靠的關系,昔日的好友和同盟,如今好像在漸行漸遠。蕭思溫感覺到耶律斜軫與自己的政見大不相同。 不能說耶律斜軫的主張是錯的,只是考慮不同罷了……蕭思溫也不愿意相信耶律斜軫是軟弱之人! 蕭思溫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熊熊燃燒的幽州城,被奪走的土地,被殺戮的無數契丹人!他一直沒有輕視“南人”,這幾年以來,擔憂變成了現實。 要向仇寇和他一生的大敵屈膝?蕭思溫猶自搖頭。 契丹人以武立國,寧折不彎! 更有一件難以解決的事……謀刺許國皇帝郭鐵匠,蕭思溫是罪魁禍首。如果大遼主動向許國求和,這事兒怎么了?郭鐵匠會為兩國太平,大度地不予計較;還是把蕭思溫自己當作一個議和的條件? 次日一早,蕭思溫便去了上京皇宮,皇帝耶律賢已在眾侍從的服侍下收拾妥當要處理奏章了。 蕭思溫上前鞠躬,以君臣禮相見。說了一陣話,蕭思溫便不動聲色地說道:“許國郭鐵匠乃yin邪之輩,恐怕小女燕燕已是難逃魔掌……” 十八歲的耶律賢臉上頓時漲紅,羞憤之色溢于臉上。 蕭思溫又好言勸道:“只怪燕燕沒有福分,大汗應早在蕭氏族中擇一人為后?!?/br> 耶律賢情緒有點激動,雙手握著拳頭道:“國家如此,朕哪有心思?” 蕭思溫好言道:“事關國本,大汗立后亦是國家大事矣?!?/br> 耶律賢本不是個剛愎自用的人,雖然很生氣的樣子,卻依然讓步:“朕但聽諸大臣之言?!?/br> 蕭思溫上前沉聲道:“大汗若念想燕燕,族中女子甚多,總有相貌相似之人?!?/br> 蕭綽是蕭思溫的親生女兒,若是相貌形似,多半也是蕭思溫的親戚…… 耶律賢能坐上大遼皇帝的寶座,蕭思溫確實有首功,但扶耶律賢上位的人不止蕭思溫一人;如今耶律斜軫已為北院樞密使,蕭燕燕也沒如愿成為皇后。但是,蕭思溫相信自己在大汗面前依舊有地位……耶律斜軫很在意蕭思溫的主張,緣由便在于此。 耶律賢道:“朕心里記著燕燕,卻并非因她的美貌?!?/br> 一大早起來耶律賢就因為提起燕燕的事,心情很不好的樣子,手里的奏章也放下了,他走到窗戶旁邊,望著外面的積雪良久不語。 雪地里反射著白光,讓殿內的耶律賢的臉十分清晰。蕭思溫不動聲色地看著大汗的側臉,揣摩著那微微變動的情緒……畢竟才十八歲的大汗,就算有城府也不會太深。 第八百八十章 明亮 東京皇宮的傍晚,郭紹感覺很無趣地聽郭璋背完剛學會的文章,便叫他去歇著了。只剩下郭璋的母親李圓兒陪在郭紹的身邊。 “正道是虎父無犬子,咱們最年輕的國公(李繼?。┵Y質不錯。朕聽董遵誨在酒宴后說,李繼隆行軍打仗十分迅猛,又頗有章法,對這個年紀的兒郎已是十分難得?!惫B用隨意的口氣道。 李圓兒道:“天下有資質的少年太多了,還不是陛下恩澤信任,他才有為國效忠的機會?!?/br> 李圓兒更加圓潤細嫩的臉上,神情恭順,柔和中帶著幾分微笑。但是這世上最難參破和強求的就是人心,郭紹難以猜測那笑容里有幾分發自內心。 郭紹不禁嘆了一口氣,想起當年李圓兒的一片真心,伸手握住李圓兒的小手,面露歉疚之色,說道:“李公之死,朕也很悲傷?!?/br> 李圓兒在一瞬間幾乎要落下淚來,但稍許的沉默之后,她便輕聲說道:“遼國人用心險惡,陛下英明神武,已報仇雪恨。先父在天之靈,應寬慰了?!?/br> 她的言下之意,毒害李處耘的仲離是遼國jian細,這也是大許官方的話。 郭紹聽罷只得點頭道:“貴妃能識大體,朕很欣慰?!?/br> 李圓兒柔聲道:“陛下對妾身與李家皆有大恩,妾身便是做牛做馬也不能報答,妾身對陛下之情,仍不改初衷?!?/br> 此時郭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困擾,他其實很想與親近的人誠心地談談,可是……既然都通過極大的權力和規則來擁有三宮六院了,李圓兒或者任何人還敢對郭紹發泄內心深處的情緒么? 而現在李圓兒的表現,十分符合她的身份和處境。郭紹覺得她沒什么不對。 ……初春時節依舊晝短夜長,次日郭紹早早就離開貴妃宮中前往金祥殿,天還完全沒亮。 昨晚他和李圓兒說了很多話,后宮已成政治,千言萬語也幾乎沒一句走心的,但李圓兒那句無心的未改初衷倒讓郭紹印象很深。 今天正值三天一次的中樞大臣議政,于是郭紹提早就來到了議政殿。 他從宦官曹泰手里接過一盞燈,照在御座后面的墻壁上,上面掛著一幅大許版圖,在燈火就近照明下,得以看清圖上的每一條線條。制圖難以精確,不過現在的地圖改變了以前把山河、城市畫得很大很直觀的習慣,轉而以比例為理念,注重尺寸;所以這幅圖很少圖畫,全是線條和圈。 這就是他統治的疆域。 不多時,郭紹從余光里發現站在旁邊的曹泰抬起頭看了一眼,他便猜測有某個大臣提早來了。 郭紹頭也不回地說道:“朕自登基起,得到的不僅有榮華富貴和至高的權力,也必須承擔起使命與責任。每個朝代都有其使命,有的要休養生息恢復漢人人口,有的要驅逐外患以免亡國滅種,有的要結束分裂統一河山。你認為大許的使命是什么?” 曹泰愣在那里,沒有輕易開口。身后的人估計也有些驚訝,好像皇帝背上還長著眼睛似的。 那人道:“回陛下的話,唐末以來分疆裂土諸國并立,收復失地、一統天下乃大勢矣?!?/br> 聽到聲音,這時郭紹才知道早到的人是左攸。 郭紹轉頭看去,見左攸抱拳躬身站在空蕩蕩的議政殿中間。二人遠遠地對望一眼,羅延環和李處耘的死著實讓郭紹難以釋懷,以至于看到左攸也有種莫名的感受……當初也差點在一念之間殺掉左攸這個相處多年的故交。 他繼續拿燈照著圖上的線,隨口道,“尚有大理國、靜難軍等地方未歸順,不過大局已定?!彼烈髌逃值?,“朕的初衷卻并非僅限于此?!?/br> 左攸道:“臣愿聞陛下大略?!?/br> 郭紹放下燈座,轉過身來,目光一亮:“掃除人間陰霾,建立公道清明的制度秩序,百姓富足,國家尊榮;然后讓國家有光明的前途?!?/br> 左攸立刻拜道:“陛下雄才大略,臣等愿為陛下之大抱負殫精竭力?!?/br> 這時又有王樸、魏仁浦等幾個人來了,見到郭紹站在那里,也紛紛抱拳作拜。 或許在幾個大臣乍一聽來,以為郭紹只是說些堂皇的大話而已。但郭紹回憶起更年輕時的熱情,確實是這么想的,當年他南征北戰時的理想確實如此。 現在他想不改初衷,卻發現自己當年似乎有些想當然了;陰謀與殘暴不僅發生在別人身上,連他自己也干了不少!光明的夢想畢竟只是想象。錯在何處? 或許并沒有錯,只是一切都要有一個過程,一個以千百年計的漫長過程。 郭紹不愿意懷疑在制度上的理想。正如他不會懷疑生產方式的進步才是前途的方向,根據經驗,西方便是憑借工業革命主導了后世世界……雖然在這個世上,他看不到那一天了。 窗外的天色漸漸明亮,二十幾個文武大臣陸續到來。 君臣之禮罷,郭紹收起早上的胡思亂想,當即便口齒清楚地說道:“春季來臨,天氣漸漸暖和。對遼之戰,朕欲御駕親征?!?/br> 議政殿上很快議論紛紛,宰相李谷抱拳道:“天下紛亂日久,大許一統諸國后,連年征戰。我朝方在河東大敗遼軍,此時再度北伐,戰事若久,國庫入不敷出矣?!?/br> 大將高懷德也道:“官家龍體初愈,若要征遼,只需遣大將一員足矣?!?/br> 郭紹道:“朕在宮中養得太久,就是要趁此戰重新上陣?!彼韵轮?,那么久給世人病怏怏的印象,這會兒要再次證明自己的武功。 郭紹又轉頭看向李谷:“李相公勿憂,除收復幽州大戰外,大許軍歷來速戰速決。這次也不例外,咱們并非要與遼軍在東北一決高下,此戰目標,是逼迫遼國求和?!?/br> 幾個宰相一聽似乎松了一口氣,李谷也轉變態度拜道:“陛下體恤民情,天下幸甚?!?/br> 郭紹微微側目,示意魏仁浦。 樞密院副使魏仁浦如同往常一樣,走到了眾臣的上首,將一副遼東地圖掛了起來。他從容地向官員們拜道:“諸位,此前朝廷北面國策,乃取河西,建馬場、打通西域,獲得足夠戰馬和騎兵,然后轉守為攻對付遼國?!?/br> 大伙兒紛紛附議。 魏仁浦道:“不過形勢有變,老夫與王使君等皆以為此時再繼續國策,已不合時宜。去年秋,遼國在河東再次損失契丹、奚兵力三萬余,過去五年內已損耗兵力八萬余眾,遼國武力已非當年。此時遼國內患更甚,外強中干,難再造成威脅。 我朝無須再消耗國力大量擴充騎兵,只要迫使遼國主和者掌權,兩國議和盟約。再借遼國之手壓服北面諸部,則可解決北疆邊患?!?/br> 文武議論吵鬧,以至于魏仁浦不斷將說話聲音提高。 文官們顯然十分支持國策的轉變,這些年來郭紹很了解文官們奉行的經史經驗,國初應休養生息,特別是在外患不嚴重的時候。大將們則不太滿意,戰爭才能給他們帶來軍功。 史彥超便干脆地嚷嚷道:“咱們和遼國打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兄弟和百姓,這會兒又要和好啦?” 王樸道:“一個月前,楊業上書,滹沱河被遼軍尸體填塞,河水幾斷流,山谷之間尸橫遍野。要論血債,又豈止我們仇恨遼人?” 郭紹開口道:“史將軍放心,要打的仗還不少?!?/br> 眾人一聽面面相覷,皇帝似乎抓住了史彥超的心思。 郭紹一拍御案,不再理會眾人的爭論,徑直說道:“就這么定了,魏副使繼續談方略?!?/br> 魏仁浦拱手一拜,從容地用手掌指著地圖:“遼陽府乃東丹國(渤海舊地)治所,大許擬兵分三路威脅遼陽。主力步騎出平州,掃蕩遼西,圍攻錦州;蛟龍軍從水上運兩路,攻占鐵州(營口)、蘇州(大連)。 東丹國乃遼國心腹要地,遼國朝廷必定不能坐視不顧。他們或聚大軍救遼陽,與我朝大戰;若不愿意大戰,則只能接受議和?!?/br> 史彥超張口便問:“萬一遼國不就范,咱們騎兵不夠,要像攻幽州一般、一路把城堡修到遼陽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