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24節
楊袞也沉吟道:“難道許軍此時出動是佯動,想吸引我大軍前來,拖延時日?” 李彝殷聽罷眉頭也皺到了一起:“誘敵之計?欲引咱們去攻城?” 他騎在馬上望著前路,立刻又道:“待我細問許軍到什么地方了。若離綏州近,回去的路遠,咱們以騎兵先行,追上許軍,迫其就地列陣防備。待后續大軍跟進,便能逮住一大股許軍人馬!” 第七百七十四章 欲拒還迎 一眾人簇擁著的郭紹站在一座山頂上喘著氣,腦門上浸滿了汗珠。料峭春寒的風拂過山頂,此時卻叫他覺得非常愜意。 側后方,能看見山谷中大隊的人馬正緩緩向東行進,那是楊彪的左翼第二軍團步兵。車馬走山谷,兩面起伏的山上還有步兵縱隊在跋涉。 此時兩翼的第二軍團、第三軍團都在向中央靠攏。平夏軍從無定堡出發后,大致方向是沿著無定河北進。不過郭紹針對地形視線不開闊的特別,為了增加橫向預警范圍,預防被伏擊,行軍以三路并行展開。而此時,三軍停止前進后,又重新聚集到一起。 北邊山坡上,一行幾個人正牽著馬往這邊爬上來。那是史彥超等人。 郭紹便站在山坡上一面歇氣,一面等史彥超。 大伙兒都氣喘吁吁的樣子。郭紹卻笑道:“鍛煉身子骨,朕最喜的方式就是爬山。運動不劇烈,可以慢慢來,但是很費體力?!?/br> 瘦弱的王樸都快累趴下了,隨口附和道:“著實費力,這山也太大了?!?/br> 談笑之間,史彥超終于爬上了山頭,抱拳粗聲粗氣地說道:“稟陛下,末將奉旨撤回了前鋒人馬!” 史彥超幾乎不違抗軍令,但他高興不高興全都寫在臉上,一點也不掩飾,哪怕在皇帝皇帝。郭紹看了他一眼,顯然史彥超此時不太高興。 郭紹不動聲色道:“本來是兩廂情愿的事,史將軍何必想弄成剃頭的擔子一頭熱?” 史彥超道:“請陛下點撥迷津?!?/br> 郭紹道:“如今這情況,李彝殷聚集了太多人馬耗不起,我部欲找李彝殷決戰,他何嘗不想?這等事,對方若無意,那便是苦苦追尋也尋不著;李彝殷若有意,咱們就不用那么急迫,他自己會來。 我們做出有點不情愿的樣子,謹慎地想后撤,李彝殷就會更加認定決戰對他有利,反而急著要送上門!” 王樸聽罷笑道:“陛下洞察人心矣?!?/br> 郭紹道:“人之常情罷了?!彼烈髌逃值?,“但我們不能太不配合,若是急著撤回了無定堡。李彝殷就會猶豫,而且極可能不愿意攻堡壘,徒增變數。所以朕此時的動靜叫‘欲拒還迎’?!?/br> 眾人聽罷臉都憋紅了,一些人忍不住笑出聲了,但郭紹卻很嚴肅的樣子。 郭紹不覺得自己神機妙算,而是很簡單的邏輯推論罷了。形勢明白地擺在面前,雙方能選擇的路并不多。 站在黨項契丹人的立場上,按照他們以前對中原禁軍的了解,戰力很強,不過與遼軍精兵差距不大。在這樣的判斷下,四五萬精兵和三萬衛軍防守工事,聯軍(黨項契丹)攻城的勝算極低;但野戰就有優勢。 所以郭紹的判斷是:給聯軍野外決戰的機會,他們會非常愿意配合;而讓他們攻城,他們就很難上鉤。 正如一句話:一場覺得沒有勝算的戰役,最明智的選擇是不打。 若想讓別人打這場戰役,要么對方絲毫沒有選擇,要么就要給別人希望! 這時王樸贊道:“陛下廟算,如此一來,王師不僅能如愿以償與黨項契丹聯軍決戰,還能主動選擇戰場?!?/br> “正是如此?!惫B道。他看了一眼史彥超,見史彥超已經不吭聲了,但神情之間有敬畏之色,顯然還是很佩服皇帝……人們難免有不擅長的東西,便總會佩服那些擅長這方面的人。 王樸埋頭看腳下所在的山,試探地問道:“陛下會選何處為戰場?” 郭紹站在這高處已經觀察很久了。 一個前營軍府的官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郭紹隨口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那官員忙道:“妙極!” 不料郭紹卻搖搖頭,遙指道:“朕來選,便選東邊那片山坡?!?/br> 眾人立刻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時間鴉雀無聲,正琢磨著那地方有什么好處。只見那是一大片山坡,但坡度非常平緩,在這山溝里,那地方都不叫山,算是比較平坦的地方了。 郭紹當即解釋道:“若以常理戰陣來看,占據腳下這座高山更有利,敵兵仰攻坡度大。但對火炮來說就不太妙了……” 他用折疊在手的馬鞭在空中劃了一個拋物線,“炮彈是這么飛的,火炮可以負仰角,但角度無法太大。這座山坡度太陡、山太小,炮彈會直接打下山,飛下去,幾乎是垂直砸在地面上。咱們的銅炮,靠的是小角度彈跳,垂直角度太大,一砸一個坑能有什么作用?” 郭紹沉吟道,“所以坡要長,陡不陡倒在其次。另外,坡緩才讓對手更有信心進攻,而無需咱們先攻?!?/br> 反正皇帝是最高統帥,他說選緩坡,便選緩坡。三軍當即對那片區域部署各營營地。 郭紹又下令史彥超前鋒,廣散斥候察探周圍情況、監視聯軍動向。 …… 沿無定河南邊三十里,正是曹彬部近三萬衛軍的所在,即平夏軍第四軍團。 他們留下了三千多人在無定堡防御,與數萬民夫繼續修筑堡壘。因為無定堡設計需要駐扎七八萬大軍的營房和倉庫,所以占地依舊不??;城防工事內滿員防御就需要兩千多人,人馬不敢留得太少。 曹彬部原在距離中軍二十里地外行軍,得到軍令后,后退了十里做出姿態,然后停了下來找高處設營駐防。 第三天,中軍快馬傳來消息,敵軍馬隊人數不詳、但超過一萬騎,已從東部山區向后軍靠近。 曹彬立刻下令戒備! 部將問:“曹公,是否下令備戰?” 曹彬卻淡然道:“不急。這股敵騎不會隨便進攻咱們?!?/br> 部將疑惑道:“那他們前來……” 曹彬道:“消息是說超過一萬,沒說超過三萬或五萬,那便不是來強攻我部。他們的目的,是想等咱們去增援中軍時再尋找戰機……你們都懂,步軍行軍為成陣時,才最好破陣?!?/br> 諸將拜服。曹彬又下令斥候摸著方向過去打探清楚。 ……衛軍諸營沒有布陣備戰,繼續就地布設工事。 俞良也在帶著手下三十幾個兄弟在挖溝。他是有苦說不出,大老遠走路到了無定堡,修筑堡壘,在冰天雪地里干了一個多月苦力,然后繼續在山溝里成日跋涉走路,繼續干活! 他的手已經開裂了,握著jue頭用一次力就疼一次。雖然帶著麻布手套,但擋不住石灰水腌開裂……在無定堡修堡時,石灰水讓他受不了。 夯土的材料是石灰水、黏土、泥土混合,并沒有什么傳說中的糯米汁,中原沒那么多糧食。石灰一見水,很長時間都發熱冒泡,加上混合土堆放在燒著炕的室內,倒不會在運上去之前凍硬……只是人就不太吃得消了。 俞良干了那么多苦力,腦子渾渾噩噩的。當年在家讀書,十指不沾陽春水,何曾干過這么多苦力?這是何苦來哉? 這時腦海中又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趙虎是英雄。 俞良一開始不斷找徐二娘,著實是有點聽從了紅鶯的建議,考慮徐二娘是女御醫陸嵐親近的人,那陸嵐可是個貴人!但后來發現徐二娘很特別……說不上來,反正和紅鶯完全不是一路人。 徐二娘幾乎不識字,但顯然不笨,她似乎也感覺出了俞良與她來往,不僅因為感激嶺南時的照顧……俞良出征前見她,向她表明了心跡;徐二娘拒絕了,不過也提到:有機會時,會向陸娘子說起他。 俞良被拒絕,又聽到了那個意思,當時感覺很羞辱,心里有氣?!半y道我就是那樣忘恩負義,專門想依靠女人之輩?!” 不過出征兩個月來,俞良倒漸漸不氣了。尋思回憶,覺得徐二娘就是好心,并無羞辱之意……她若存心羞辱,又為何還要幫他? 俞良一面回憶著東京的紅顏,一面埋頭在這山溝里刨土。 趙虎算是什么英雄?他一個小卒,戰陣輸贏與他有多大關系?何況趙虎那次還沒贏,反被契丹人干死了! 俞良情緒復雜,咬牙忍著手上裂口的疼痛,猛地又揮了一下jue頭,從軍這一年多,忍耐力倒是越來越好。 就在這時,一員武將的吆喝聲驚了迷糊的俞良一下。俞良抬頭看時,見那廝騎在馬上,趾高氣揚的欠抽樣,拿馬鞭指著挖溝的兄弟們:“誰修得溝墻誰蹲!看好后面,也有溝墻,爾等認為在這里頂不住、能盯著鉛丸箭雨往回翻過后面溝墻,那便盡管跑?” 那武將明顯比俞良這個十將地位高得多,俞良心里罵了一句你娘的比,卻不能吭聲,只顧埋頭干活。 不管怎樣,俞良此時甚至很期待來一仗痛快的,在這山溝里這么折騰,早已受夠了。世人就是欠抽,黨項人這么耗著好過?何不大家擺開了來場痛快的,反正最后總得分個勝負! 兄弟們似乎和他差不多的感受,有人嚷嚷道:“狗日的,早點來,爺爺們等不及了,殺個痛快!” 第七百七十五章 十面埋伏 寧靜的夜晚,但郭紹知道敵兵已經靠近,預計明天早上就將出現在附近。 沒當值的將士都早早歇息了,此時連中軍站哨的親兵也或站或坐。郭紹從敞著的帳篷看出去,見一個親兵士卒正坐在火堆旁邊,埋頭拿著針線,默默縫著身上的衣裳。那士卒長得很壯實,但特別年輕,看起來也就十幾歲。 郭紹伸手揉了一下脖子,繼續在簡陋案板上的紙上寫寫算算。 平射的銅火炮剛造出來不久,就有炮表。所謂炮表,就是規定火炮尺寸、裝藥量、鐵丸重量了之后,利用拋物線公式,經過計算和測試,制作一個表格,對照每個仰角的射程。 但是,這個炮表是基于平地的表格?,F在郭紹就是在臨時計算在坡度十幾度的情況下的炮表,因為時間緊迫,今天才剛剛扎營,以至于天黑了他還沒算好。 ……當初的平地炮表是在東京校場制作的。 首先算出重力加速度,原本公式里的數據不能用,因為找不到單位米、秒與現實計量的對照換算值。方法是重新實驗。時間的測量是帶刻度的沙漏,以彈指(約等于秒)為單位;長度單位是丈、尺、寸、分、厘、毫、絲,當然后面的所謂精度單位可以不用管,以現在的火炮工藝和測量工具,太小的單位壓根無意義。利用鐵球從浮屠上丟下去的時間和高度測量,反復多次取平均值,就能算出重力加速度。 接著就是仰角下產生的初速向量計算,也很簡單。仰角用木制量角器,三角函數值只要照角度畫一個三角形建模,用各邊圖形長度乘除就行。 如此方法制作的炮表,不僅有簡單對照表,還能設定公式;臨時發現炮表上沒有的角度,可以當場快速套公式計算。 ……當實際戰場有坡度時,也能用運動學基礎公式進行推算,形成新的炮表。 而關于戰場射程長度的測量,郭紹大概記得近現代是用炮鏡;而現在顯然沒有這個玩意,也做不出來。他的法子就比較笨了。 兩個法子,一是選那些距離感比較強的人用眼睛估計,比如以前守城時、在城墻上替拋石車觀測遠近的人。二是在戰場上用繩子量出整數距離后,釘木樁,開戰時就根據那些木樁為參照物。 現在前面的坡上就有很多木樁,白天時釘的,稀稀疏疏。估計敵軍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因為沒有絲毫防御效果。 就在這時,一個人靠近過來。郭紹在陌生的地方本能地比較警覺,抬頭看了一眼,發現是個穿圓領綠袍的書吏端熱茶過來。 他便沒有理會,俄而又恍然想起什么,抬頭問道:“你會識字算術?” 那書吏忙躬身道:“回陛下,小人會?!?/br> 郭紹立刻招手過來:“你來幫朕算?!?/br> 那書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瞧了一眼案上鬼畫符一樣的東西(有各種符號和阿拉伯數字),臉上一副要哭的樣子。 郭紹抬眼瞧了一下,“別急,朕教你用計算過程,你只要照過程算數就行?!?/br> 郭紹與他交談了一會兒,書吏漸漸恍然,果然只要把特定的數進行加減乘除就可以。書吏又告辭出帳篷,稍許拿了一副算盤來。 很快中軍帳篷里就響起了嫻熟麻利的“啪啪”聲,那書吏算得非??臁惚P如同古代版的計算器,效率比筆算高多了,郭紹深為佩服。 ……一夜無事。天剛蒙蒙亮,郭紹便在軍營外的熟悉的鼓號節奏醒來,起床穿衣披甲。一眾親兵內侍照顧他。 郭紹問:“敵軍到了?” 昨夜幫他算術的書吏道:“回陛下,其前鋒如期到達,占據了西邊的高山坡?!?/br> 郭紹伸展開雙臂,宦官和男內侍便忙把帶著青鹽洗滌清香的干凈里襯給他套在身上。郭紹神情平靜鎮定,目光沉靜卻銳利,精神調整到了最佳狀態。 他顯得十分淡定,還問那書吏:“對了,昨夜忘記問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敵兵靠近了眼皮底下,皇帝還有心情關心一個小吏,他的從容感染了所有人。 書吏急忙答道:“回陛下的話,小人叫張寅,西蜀人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