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雖然說得含蓄,并把魏凌存還的可能說了。魏老太太聽了卻還是差點背過氣去,婆子們又是掐人中又是扶她躺下,魏老太太卻捂著臉不停地哭,哭聲震天的響。程瑯從來沒見過這位榮華一生的老人這么哭過,來的時候叫的太醫派了用場。府中的人也一時惶恐,趙明珠站在一旁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他吩咐了管家的婆子幾句,立刻啟程去新橋胡同找羅宜寧。 馬車在路上疾馳,等他到新橋胡同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了。 羅府屋檐下的燈籠剛剛點起,還隱約聽到唱戲的聲音傳來,程瑯的小廝上前敲了門,遞了名帖。 那守門的人看了他的名帖笑了一聲,拱手道:“這位不好意思了,咱們三少爺說過,閑雜人等不能放進?!?/br> 程瑯聽了嘴一抿,冷笑著把另一個名帖砸他臉上:“英國公府有要事,再敢耽擱我下來砍了你信不信!” 羅慎遠的轎子正好回來了。 他聽到了程瑯的聲音,挑開了車簾緩緩地笑道:“程大人何必對他發脾氣,有事跟我說就行了?!?/br> 第110章 英國公在平遠堡帶的三萬大軍全滅的軍機密報,陸嘉學都是昨晚才收到。隨后就去稟報了皇上,所以朝廷上下根本就沒有人知道。 程瑯看著羅慎遠。此人是朝廷新貴,雖然是清流派的人,但做事手腕方法著實一點不留情。上次劉璞之事也是敗于他手,若單論聰明才智耍心眼,程瑯少見到能比得過自己的人。宜寧這位三哥羅慎遠就是其中一個。 他從不忌諱光明磊落的君子,但是這種人物是他最忌憚的。別說他忌憚,出了這事之后汪遠何嘗不忌憚,徐渭想讓羅慎遠升任大理寺卿,正好原大理寺卿年事已高,馬上就要告老還鄉了,又沒有合適的人選可以頂上。但是汪遠不同意,徐渭一向做事低調,為了羅慎遠還特地給皇上遞了折子,難得要駁斥汪遠。 若是皇上也對羅慎遠賞識有加,這事恐怕是真的要成。 程瑯說道:“我還不知道羅大人家里如此高傲,朝廷五品官也當做閑雜人等看待?” 羅慎遠讓童子把名帖遞給他,他低頭看了一眼,繼續笑道:“那是家里的童子說話沒有規矩,我私下教導著就是了,程大人可不要介意。只是這眼見著天快要黑了,程大人來我羅家究竟有何要事來我羅府?要是沒有要事,實在是不好進去?!?/br> 現在事情緊急,程瑯也不想再多做無謂的糾纏了。他的語氣淡了些:“我也不是來找你的,而是我宜寧表妹正在你府上,原來的事先不說了。事關英國公,還望羅大人不要再耽誤時間了……我剛從宣府那邊得到的戰況消息!” 羅慎遠聽到程瑯的話抬起頭,眉頭微微一皺。事關英國公,英國公如今在宣府,只能是跟打仗有關的事了。 魏凌剛去了宣府半個月不到,宣府那邊一直沒有消息?,F在看程瑯這個樣子……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他聽了也沒有再耽擱,揮手讓小廝把大門打開。 天色雖晚,但是眾位太太們看戲看得正熱鬧,還沒有停下來。 就連謝蘊都被請過來一起看戲,又有幾個小姐剛過來,謝蘊坐在這群鶯鶯燕燕的小姐里不耐煩地喝著茶,但她面上半點都沒有流露,別的小姐對她是又敬又怕,小心翼翼地跟她說話。羅宜寧逛了一天累得很,靠著軟墊聽著唱戲的聲音只覺得腳麻,動都不想動彈。 羅宜寧側過臉,看到謝蘊的側臉在戲臺的燈籠光下。她突然想起自己剛入寧遠侯府見到謝敏的情景。謝蘊和謝敏的個性倒是真的挺像的,當年謝敏也不看重她。其實直到她死兩人都不算交好,這些出生在名門世家的嫡出姑娘,從小就被吹捧著,眼高于云是正常的。 ……謝敏,她現在也不好過吧。陸嘉然被殺的時候,她差點想跟陸嘉學同歸于盡,但又怎么斗得過陸嘉學。 羅宜寧默默地喝茶,旁側有個穿對襟白底百蝶穿花紋褙子的小姐就拉了拉她的衣袖,問道:“你是羅大人的meimei?” 宜寧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點了點頭,就看到她笑了笑說:“上次羅大人中狀元游街的時候,我偶然看到過他一眼?!边@姑娘突然有了點套近乎的架勢,拉著她的衣袖繼續說,“我覺得你長得好可愛,你喜歡什么點心?或者羅大人喜歡什么點心,不如我明日給你送過來?” 宜寧突然想起這招數多年前隔壁的高小姐也用過。 謝蘊在后面輕輕一笑:“我聽說宋三姑娘已經定親了吧,這話傳出去未免叫人說笑?!?/br> 這位宋三小姐看來也是個性情中人,倒也不怯謝蘊的氣場,而是挑了挑眉說:“謝二小姐的名聲我等比不得,我不過是送個點心而已,怎么謝二小姐聽了不高興了?再者我什么時候定親了?” 謝蘊放下茶杯道:“不過是為宋三姑娘著想,你執意要送我也無話說。宋三姑娘只當沒聽過吧,與我何干?!?/br> 宋三小姐說不過謝蘊,漲得臉紅。羅宜寧拉了拉宋三小姐說:“要說點心,他更喜歡素點一些,過甜過咸的都不喜歡?!毕氲饺绮幌矚g孫從婉,他們的親事估計是成不了的。羅宜寧有意為他多多撒網。略微一想他素日的喜好,又接著說,“上次我做了一種棗糕他還挺喜歡的?!?/br> 謝蘊聽了就看向她,原以為這是個乖巧軟弱的,看來倒真的不是。 宋三姑娘這才松了口氣,別人都追著捧著謝蘊,她卻一貫就不喜歡謝蘊的脾氣。這位英國公府庶出的小姐話雖不多,但合了她的胃口,人總是喜歡對自己和善的人。她笑了笑說:“我是沒有定親的,原來有家自小的婚事都讓我娘退了。我性子又直,話說了你別見怪,我沒有別的意思?!比缓笥謫栆藢?,“聽說你是英國公的女兒,英國公可是了不起的——當年要不是他和那位陸都督,北元還在sao擾邊關呢!我最是敬重保家衛國的人了,小時候還總想著嫁個將軍呢?!?/br> 謝蘊慢慢抬手喝茶,魏凌現在遠在宣府,羅宜寧也不過庶出,用得著她這么討好嗎?還不是為了那人。 謝蘊想到他對自己冷淡的樣子,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想要什么都能輕易得到,偏偏這個人不行,若是說他不喜歡她,她家世才學外貌哪點差了?上次在羅家,除了她能和他對幾句,那孫從婉又何嘗能說上話?謝蘊知道他也賞識她的才學,不然憑他的性子一句話都不肯多說的。但要是說喜歡她,偏偏他又這么冷淡,好像從沒見他對哪個人特別好一樣。 謝蘊抿了抿唇,突然聽到遠處有人說話。她微抬起頭,看到夾道上有人被簇擁著走了過來。 前面那個人走過了一片陰影,燈籠暖黃的光下可見他長得俊逸出塵,一襲月白直裰,面如美玉。謝蘊微微一怔,此人的外貌實在是太過出眾了。她記得這個人叫程瑯,當年他中探花的時候也是很出名的。她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而慢了他一步的那人俊朗修長,一身官袍,氣質沉穩,不是羅慎遠還是誰…… 他可算是回來了! 羅宜寧正在跟宋三姑娘說話,聽到動靜也往回看。 程瑯怎么會跟三哥走在一起?宜寧覺得有些奇怪,這已經入夜了,從皇城趕到新橋胡同怎么也要兩、三個時辰,他怎么會突然過來?等羅慎遠派了人叫她過去,她才走到兩人面前,屈身行禮:“程瑯……表哥,你怎么過來了?” 程瑯看她懵懂不知的樣子,就想到她前世受過的諸多苦難。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爹魏凌護著,突然不忍告訴她。 瓦刺人十分擅長作戰,雖然沒有找到尸首,但多半是回不來了…… 羅宜寧皺了皺眉,他怎么還學著吞吞吐吐了。他這么急著趕過來應該是有急事吧。她問道:“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不好說的?” “你的父親?!绷_慎遠把話接了過去,“眉眉,你聽了不要著急。事情還不一定的……” 羅宜寧聽到他的話心里猛地一跳,拉住他的衣袖問:“父親怎么了……他不是在宣府鎮守嗎?” 隔著欄桿和太湖石假山,謝蘊遠遠地站著,她看到羅宜寧抓著羅慎遠的衣袖。 她從來沒看到羅慎遠對誰這么耐心過。任她抓著自己衣袖,半點不耐煩都沒有。 謝蘊突然覺得不太舒服。 羅慎遠吩咐了丫頭說:“去請太太過來?!?/br> 宜寧心里的預感越發的不好,她現在根本顧不上什么謝蘊李蘊的,看著羅慎遠,又看著程瑯。 最后程瑯低低嘆了口氣,才說:“他帶兵在平遠堡……中了瓦刺部的埋伏,三萬兵馬全軍覆沒。他生死未卜,我剛才去了一趟英國公府,魏老太太知道了氣病了身子。我是來帶你回去的,若是英國公回來了,你也能早日知道?!?/br> 羅宜寧聽了心口發冷,似乎站都站不穩??恐鴻跅U有些虛軟,唱戲的鑼鼓聲仍然熱鬧,她抬起頭只看到屋檐下的燈的光。 魏凌他……他真的出事了!走的時候他便不要別人去送他,那時候她心里就不安穩了。如今要是真的回不來了,那豈不是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羅宜寧想起魏凌對自己那般的好,想到他笑著說我女孩兒的樣子,話都不怎么說得出來。她緩緩地吸了口氣,既然說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說不定他沒有死,被瓦刺俘虜了也有可能的,她說:“我跟你……回去!等回去了再說?!?/br> 珍珠等人聽了已經立刻飛奔回去收拾東西。羅慎遠想到英國公府如今只靠魏凌一個人支應門庭,魏老太太年老體弱,庭哥兒還太小,要是魏凌真的不在了……他低語道:“眉眉,你稍等我片刻,我吩咐了府里的事跟你一起過去?!彼滤粋€人應付不過來。 宜寧搖了搖頭說:“……三哥,你不用跟我回去?!彼植皇莻€小孩,事事都要靠他,再者羅家和朝廷的事已經夠他忙的了。 她轉過身,低聲跟程瑯說:“……路上你跟我說說經過?!?/br> 程瑯應了聲好。 林海如匆匆趕過來,看到羅慎遠不免覺得怪異……昨夜還打了他一巴掌。問清楚了事情,林海如連忙讓下人準備馬車。宜寧帶來的箱子簡略收拾了一下,立刻就搬上了馬車。羅慎遠看到程瑯扶著她上了馬車,程瑯也帶了護衛過來。馬車很快就出了胡同。 臨走的時候羅慎遠看了宜寧一眼,她看上去倒還算鎮定,側臉看不出異樣。但宜寧一向受他庇護,去了英國公府之后又有英國公庇護?,F在英國公不在了,誰來庇護她? 羅慎遠站了一會兒,才回過身進府??吹搅趾H鐜е绢^站在廡廊下等他,府里的戲班子剛才已經散了。 兩人進了書房里。 林海如說:“今日謝夫人向我打探你的事。謝蘊那姑娘我瞧了瞧,說真的實在是出色。我雖然喜歡宜寧,但也不得不說若是成親,宜寧比不得她……昨晚那事你要只是一時情不自禁了,我也理解,以后自當沒有發生過。但你便要恪守兄長的本分,不要再做這般荒唐的事了?!彼恼Z氣一緊,“但你對她要是真心的,那該如何是好!如今她父親又出了這樣的事,要是受了你什么委屈……” 羅慎遠也沉默了片刻,然后說:“母親,你覺得從小到大,我可讓她受過半點委屈?” 甚至于如今他都隱忍不發,暗中籌劃。只希望這一切平平穩穩,順順利利的。 林海如知道這個繼子一向沉默寡言,很少聽到他說出自己所想的話。說這句話都是被她逼出來的。 “那你……” “孫家應該沒幾天就要來退親了?!绷_慎遠閉上眼忍了忍,他說,“我曾算計過孫從婉……她一直不知道?,F在我在朝中地位已然穩固,也不忌憚了?!彼苌俑趾H缯f這些,“她們家應該沒幾日就會來退親了,到時候不會鬧大,但面上也不會太好看就是了?!?/br> 林海如有些驚訝:“你……你怎么算計人家了?孫家那位小姐這么喜歡你……” “她要是知道了我做的事,就沒什么喜不喜歡的了?!绷_慎遠看著夜幕中浮動的暖光,想起她曾跟自己說孫家小姐人的話。 “要是宜寧她……她對你沒有別的心思……”林海如說起這個,聲音都不覺得變輕了?!澳阋趺崔k?” 羅慎遠聽到這里轉過身,夜幕襯得他的背影格外的孤寂。 他淡淡地道:“我不知道?!彼恢雷约壕烤箷龀鍪裁?,只能預料這種情況永遠不要發生。 林海如很少從羅慎遠口中聽到這四個字,他做什么事都是很堅決的。她看著庶長子面無表情的側臉,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并不是說他不知道該怎么做,而是帶著一種不明顯的克制。 她覺得口齒生寒,突然也什么都說不出來。 * 宜寧靠著馬車上的迎枕,默然不語。 一只茶杯遞到她面前,程瑯低聲道:“我記得你喜歡果茶的……這里有爐子燒熱水?!?/br> 她的臉色一直都不太好看,但是又什么都不說?,摪兹缬竦哪橂[沒在昏暗里。 宜寧接了他的水沒喝,握在手里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出兵?”魏凌征戰沙場多年,絕不是冒進之輩程瑯坐到她身邊,想了一下說:“邊關常有馬市開放,瓦刺部的人就拿他們養的牛羊來換東西。這是穩定邊關的好辦法,也是那些駐守邊關的大將斂財的好法子。因為與瓦刺部落沖突不斷,馬市一直都不太平。魏凌就下令關閉了馬市……但那些瓦刺部的人換不到東西,便去臨近的村子里搶,大肆燒殺,尸殍遍野。魏凌聽了一怒之下就決定出兵……不想在平遠堡中了他們的埋伏?!?/br> “那朝廷可派兵增援了?”宜寧又問。 程瑯說:“宣府一帶的衛所駐兵有十五萬余,都督已經派了副將去。倒是不用朝廷再派兵?!?/br> 她聽了默默點頭。 程瑯看著她的神態就覺得心里寧靜,靠在她的身側說:“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您總喜歡帶著我讀書?!?/br> 宜寧抬起頭嘆了口氣,知道他是想讓自己分散注意:“那時候我也不怎么讀書,卻覺得讀書很好,你該會一些的。幸好你也聰明?!?/br> 程瑯俊逸的臉靠得很近,但是臉上還帶著她很熟悉的小時候的表情,宜寧也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說:“你倒是挺有出息的?!?/br> 程瑯抿唇一笑,就是記著她的話才去考取功名的。以前不覺得有什么好,被她夸了才有種舒緩慢慢地滲透下來。 宜寧覺得程瑯在她面前像個孩子一樣,也沒這么拘謹了。 他聲音忽然一低:“原來是我不知道是您,那明珠、沈玉都曾害了你……我也不會放過他們的!” 宜寧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沈玉現在怎么樣了……她是不喜歡他,但覺得懲罰也已經夠了。她說:“要是父親真的……出了什么事,英國公府決不可再結仇怨,你可明白?”因為沈玉那件事,忠勤伯和英國公府本來就已經鬧僵了。 程瑯怕她責怪般很快就笑了:“我都知道,我不會貿然去做的?!?/br> 兩人這般說這話,車里的燈籠光芒又弱,非常的昏暗,一切都靜靜的。 程瑯不再說話之后,就聽到黑夜里她在自己身邊的呼吸,甚至感覺得到她身體的溫軟和嬌小。他突然覺得口干舌燥,馬車實在是有些狹小。她又近在咫尺……原來在夢里肖想的情景一遍遍浮現,他在心里默念道德經才勉強壓制得住。 宜寧卻不知道,她緩緩伸手去拿旁側放的杯子,手腕上的玉鐲擦過程瑯的手背。 程瑯垂下頭,聲音有些?。骸耙藢?,我來給你倒水?!?/br> 從她手里拿了杯子,不覺又是手指相觸。 宜寧心里想著魏凌的事,根本沒有注意到。直到馬車緩緩地停下來,外面趕車的人說:“小姐,英國公府到了?!?/br> 她嗯了一聲,臉色也端然起來,起身走出去,被丫頭扶下了馬車。 程瑯放下了掌心小小的茶杯,才跟著下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