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第111章 英國公府從來沒有如現在這般的安靜過。 東園和西園皆是肅然,丫頭婆子大氣都不敢喘。有頭有臉的管家和婆子此刻都垂手立在魏老太太的靜安居正堂外,等著吩咐。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一股說不清楚的壓抑的氣氛在府中彌漫著。 直到夾道上挑的燈籠亮了起來,一群人簇擁著宜寧走過來了,管事們才紛紛迎上去。得虧過年的時候宜寧管過家,管事們都服她幾分。他們都是魏凌挑選出來的,自然都是能干之人——但是再能干也不是英國公府的主子,很多事情都拿不了主意。 宜寧被眾位管事圍住了,諸位管事臉上都是瞧得出的忐忑。英國公府在魏凌這代是單傳,又只有庭哥兒一個孩子,魏凌要是沒了對英國公府來說意味著什么,這是再明確不過的事。宜寧匆匆地掃了他們一眼,問道:“可派人去衛所接庭哥兒回來了?” “已經派了快馬去,約莫明早就能回來了?!逼渲幸粋€管事連忙說。 宜寧緩緩地吐了口氣。 她是記得前世魏凌曾有九死一生的時候,但是那個時候的魏凌,對她來說不過就是個陌生的英國公。他的事情她也是一知半解,但是有一點她還是記得的,魏凌一直活得好好的。但是她不知道這一世的事跟上一世有沒有差別,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畢竟上一世沒有魏宜寧這個人的存在,那個孩子早早地就死了。但是現在她的確存在著。 宜寧又問:“祖母可在屋子里?” 服侍的婆子愣了一下道:“老太太醒了之后就去了祠堂,一直沒有出來,可要奴婢去……” 話還沒說完,宜寧就擺擺手:“我自己去找?!闭f罷帶著人朝祠堂去了。程瑯看了看她,他先留在了正堂外,吩咐這些管事切莫說話。 英國公府的祠堂修在靜安居后面,英國公府的宅子是祖上傳下來的,老祠堂桐木門楣上掛著匾額,從角門看進去里面亮著燈。趙明珠就站在角門外,有些忐忑地看著宜寧說:“祠堂我進不去……我不知道外祖母怎么樣了,剛才在外面,她還哭得差點昏過去了?!?/br> 趙明珠是不喜歡羅宜寧,到現在也不喜歡。魏凌對羅宜寧越好對她就越差,所以她也不喜歡魏凌。但是魏凌要是真的沒了,英國公府的以后也難說。唇亡齒寒,她也不希望魏凌真的出事。 羅宜寧微微地點頭,趙明珠是外姓,自然不能進魏家的祠堂。她抬步走進去,立在兩側的婆子給她行了禮,宜寧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就看著魏老太太的背影,她站在祖宗的排位前,站得直直的。 魏老太太只是看著魏家列祖列宗的排位不說話,聽到腳步聲才轉過頭。 宜寧站在祠堂的門口看著她。外面的黑夜映得她的身影越發的單薄。魏老太太看到她跟魏凌相似又有幾分稚嫩的眉眼,想到魏凌多么的疼愛這個女兒。她本來就沒有了母親,現在她可能又沒有了父親。她又難受起來,呼吸都帶著沉重,眼眶發紅。 宜寧走到她身邊,看到魏老太太的臉色發白。祠堂靠著水池,向來又是陰濕的地方,她本來身體就不好,這時候若是再犯病了可如何是好?!白婺?,您跟我回去吧?!币藢幐f,“平遠堡那邊一直沒有發現父親的下落,說不定過幾日他就回來了呢……” 宜寧自己都覺得安慰得太蒼白,三萬大軍都沒了,瓦刺部會放過敵軍的元首嗎?他們又一向野蠻,當場斬殺也不是不可能的。 戰場上馬革裹尸,說不定魏凌就是其中的一個。那荒涼的隔壁上,連個掩埋尸身的地方都沒有。 一想到這個畫面,在路上已經安撫下來的情緒此刻又躁動起來,宜寧卻繼續說:“說不定等您回去睡一覺,他就回來了?!?/br> 魏老太太卻把她摟在懷里,她哽咽得話都說不清楚,嗓音都是破的:“宜寧——你父親、他要是回不來了怎么辦!我……他走的時候,我也沒有送他。我都沒有看到他最后的樣子……” 魏老太太身上有股陌生的檀香味,宜寧一向跟她并不親近。但此刻她也任她抱著。 魏老太太冰涼的手摟著她,抱著魏凌的孩子,她哭得喘不過氣來:“我……他一向不要我cao心,從小就懂事!凌哥兒……我的凌哥兒……”哭到最后已經是近乎悲嚎,世間慘事莫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 魏老太太哭得又有點支撐不住,宜寧連忙扶住她。她也難受,眼眶憋得通紅。守在門口的婆子不用說,聽到魏老太太的哭嚎也連忙沖進來,又把老太太扶起來,宜寧指揮她們把老太太扶回靜安居。 宜寧把魏老太太送回靜安居,宮里來的太醫連忙給老太太施針。老太太躺在羅漢床上,端參湯端熱水的婆子圍在她身邊,老太太戴著眉勒,蒼老枯瘦的手搭在紫檀木的架上,能看得見一條條因為瘦弱而浮起的青筋。 宜寧把魏老太太安置好,吩咐了婆子們好好看著才走出西次間。她剛出門就看到程瑯站在院子里,他轉過身看到宜寧,走到面前跟她說:“我有一事定要跟您說,你可方便聽?” 宜寧點頭,請他去茶房坐下。 到了茶房坐下,程瑯凝眉思考了片刻,才說:“雖然英國公下落不明。但殘忍的事我不得不跟您說,英國公這次出事還連累了三萬大軍,宣府的兵力被削弱,要不是陸嘉學力挽狂瀾,邊關都可能有不保的危險?;噬峡隙〞虼税l怒,再加上庭哥兒又還小。魏家褫奪了英國公府的封號也有可能……” 程瑯是朝廷官員,對政治格外敏銳。念在以往的功勛上,皇上對魏家不會做什么,但是英國公的封號就難說了。 宜寧聽了程瑯的話心里發冷,她雖然早就有這個猜測,但卻不敢深想。她喃喃道:“父親也是為了邊關的百姓,且他自己也身陷險情,現在下落不明?;噬险嬉菫榇藠Z了魏家的封號……” “從情理上講是如此,但宣府一向是兵家要塞,皇上極為看重。真要是失陷了,他是不會管英國公究竟是為了什么出兵的?!背态樐托牡馗忉??!伴_國至今,當年隨著太祖打江山封爵位的人家,現在還有爵位的已經不多了?;噬系腔缶拖髁藵鷮幒钏卧降木粑弧?/br> 其實這些她都明白。 宜寧沒有說話,她在想魏凌的事。 當年魏凌身陷險情,但最后他是回來了的。不僅回來了,而且依舊做他的英國公,宣府總兵。 宜寧現在也應該期待著魏凌沒有事,或者這件事只是魏凌的計謀。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對格局產生了什么變數。如果真是因為她的存在,害得他戰死沙場,甚至失去了英國公的爵位……宜寧覺得真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現過!至少不要連累了他! “我知道了?!币藢廃c頭說,“我想想該怎么辦。你明日還要去六部衙門,我送你出去吧?!?/br> 程瑯站起來的時候,突然跟她說:“……我會幫你的?!?/br> 宜寧抬頭看著他,他比她高很多。 程瑯說:“宜寧,我已經不是那個阿瑯了?!彼F在是正經的朝廷命官,不是那個龜縮在她背后的孩子。 宜寧搖了搖頭說:“事關社稷,你怎么幫我?”就算他真的能幫,付出的代價必然也不小。她不想拖累程瑯。 程瑯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其實別人幫不了宜寧,但有一個人卻是可以的。英國公府現在處境危險,要是沒有人在后面撐腰會非常艱難的。宜寧還沒有及笄,她如何鎮得住這么大的英國公府?只是他不愿意羅宜寧去找這個人,所以只能他來幫。但卻會無比的棘手。 除了陸嘉學陸都督,天底下哪個人還可以左右皇上的心思。 就算心里再怎么恨,也不得不承認這點。 宜寧讓管家送程瑯出門,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子時了,聽婆子說魏老太太已經平息下來之后,她才從靜安居出來。她望著英國公府氣派恢弘的雕梁,斗拱飛檐。腳步有些虛浮。 入目皆是無邊的黑夜,站在她身邊的珍珠青蒲等人也默默不語。宜寧走下臺階,趙明珠還站在臺階邊,她的丫頭扶著她的手準備去看魏老太太。趙明珠看到她走過去,撇到宜寧的臉色,她突然叫住了宜寧。 宜寧回過頭看她,趙明珠猶豫了一下才說:“宜寧meimei……你不要太難受了?!?/br> 她發現趙明珠看她的眼神竟然有些同情。 宜寧說了聲多謝,然后回了東園。 東園里的護衛比往日少些,宜寧看到魏凌的院子黑漆漆的。想到自己去他的書房里找他,他牽著自己去吃飯的場景。燭火非常的溫暖,再黑的夜都沒有什么可怕的,因為有個人站在她身邊保護她。 宜寧飛快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松枝已經讓仆人把東西都安頓好了,回到熟悉的屋子里,宜寧疲乏地靠在了迎枕上。 她養的的鳳頭鸚鵡看到她卻很高興,長時間沒看到主人了,它的萎靡頓時沒有了。撲著翅膀從鸚鵡架飛到她手上。宜寧撫著鸚鵡的羽毛,發現它的毛不如原來順了,有些地方禿了。她從小幾上拿了個小瓷盤喂它,里面裝的是碎的小米。它低下頭啄。 照顧它的丫頭說:“奴婢是按照您的吩咐喂它的。這鸚鵡怪得很,見不到您就急躁,還要啄羽……您一回來它這就高興了,吃得多好?!?/br> 宜寧摸著鸚鵡的羽毛,鸚鵡一時高興,又叫了兩聲“宜寧、宜寧!”它時常聽到魏凌這么叫她,竟然也學會了。 宜寧聽著它好不容易學會的第二個字,突然就忍不住了。她眼眶發酸,伏在案上痛哭起來,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所有的悲痛都朝她涌來。 第112章 夜里下起雨,一早起來仍未停歇。 庭院里的樹木被雨水淋得越發綠,滿地都是昨夜吹下來的殘枝枯葉。松枝踩在枯枝上,藍色的襦裙下擺被雨水暈得深藍,丫頭看到她便屈身行禮,打開了書房的簾子,請她進去。 宜寧感覺到一股夾著水氣和涼意的風吹來,往外看去才知道雨還沒有停。 松枝給她行禮說:“小姐,管事來問您。說是國公爺以往這時候都要收田莊的租子了,但今年的收成晚。您看能不能延后一些……” 魏老太爺隨著先皇征戰,也算是煊赫一生,積攢了不少的家底。到了魏凌這代也沒有敗壞,所以魏家的家底越發的豐厚。 原來都是魏凌把持宜寧也只是窺得一角?,F在由她經手的時候才知道可怕。這些年累積的田產算來有三千多畝,分布在京郊、保定、寶坻和通州各處。房產、地契和各類金器、古玩數不勝數,可能連魏凌自己都不記清楚數額了。難怪他平日出手闊綽,實在是有錢。宜寧這才發現官家和勛爵家庭的區別還是很大的,當然魏凌也屬于其中的翹楚,別的世家少有這個家底的。 管理這么大的積產可不是說著玩兒的。她現在才知道,魏凌怕她應付不來,以前根本沒真的把這些東西放到她手上來。 宜寧昨晚幾乎沒怎么睡,眼下帶著淡青色。她放下手中的筆,拿了丫頭的熱帕子擦手,問:“管事現在候著嗎?” “在正堂等著您呢?!?/br> 丫頭撐了傘,簇擁著宜寧去正堂。小雨淅淅瀝瀝,青石路也濕漉漉的。李管事正在正堂里邊喝茶邊等著,他穿著一件繭綢團花袍,白胖面容,手里的賬本已經準備好了。給她行了禮,把賬目遞給她:“您看看,這是保定前幾年的租子,國公爺對佃戶一向和善,咱們只收三成的租子,別的莊子四成五成的都有……今年天不好,小的看咱們該提租子,不然今年恐收不上去年的數額了?!?/br> 保定有魏家一千多畝地,那里農田肥沃,進賬的數目也很龐大。 宜寧蓋了賬本。老太太病了,事情幾乎都送到她這里來,實誠的倒是無事。那些有幾個狡詐心眼的看她年幼,瞞她騙她只當她不懂事罷了。宜寧隨即就說:“今年天不好,那大家的收成也都不行。本來租田也是有租錢的,要是我們再加租,恐怕要惹得怨聲載道了?!?/br> 魏凌以前為了廣積善名,所以才少收租。且現在他剛出了事,怎能這時候給魏家火上澆油? 那李管事就笑著打諢:“您這可說錯了!那些佃戶都精著呢。別的家都是四成五成的,能有什么說道的!您今年若是不漲租子,咱們的收成可就少了。您是不懂這些事啊,交給小的準是沒錯的,不然國公爺回來也要怪罪您沒做好……” “我不同意漲租?!币藢帗u搖頭,合上賬本遞給他,“你要是沒什么別的說法,就先下去吧?!?/br> 李管事微微一愣,他原以為小姑娘不懂事,也只能隨他做主。他又繼續說:“國公爺回來要是怪罪了……” “父親怪罪也是怪罪我,跟你沒關系?!币藢幋驍嗨脑?。這位李管事自老太爺在的時候就一直伺候著魏家,現在是仗著自己在府里有幾分體面,敢跟主子爭辯了。她笑了笑說,“李管事,我的話可還是管用的吧?府里管田產的,你是一把手,別人可都看著你呢?!?/br> 李管事聽到這里,才忙笑著躬身:“您的話自然管用的,小的去吩咐就是了!”小姐這話明里暗里的威脅他呢。管田莊可是肥差,又不用聽主子的差遣,好處又多,誰不是爭著搶著去做的。 丫頭送了李管事出去,宜寧剛喝了口茶。就有人來稟,說庭哥兒從衛所回來了,先帶他去了魏老太太那里。 宜寧到了魏老太太那里,就看到魏老太太抱著庭哥兒。魏老太太摸著孫子的發不語,想到以后魏家可能就這一根血脈了,又是難受。庭哥兒還有些懵懂,他畢竟還小,不太明白失去父親究竟意味著什么。 庭哥兒看到宜寧進來了,撲進宜寧的懷里喊jiejie。 宋mama進來通傳,說魏家的堂太太許氏過來了。 魏老太爺只有魏凌這一個兒子,但他本人卻還有個胞弟,胞弟有一子魏英。魏英現在做了衛所指揮使,正三品的武官。這位許氏就是魏英的妻子。宜寧看到過許氏兩次,一次是入族譜的時候,還有就是去年過年的時候。因為已經分家了,平時來往的倒也不多。應該是聽說了魏凌出事才匆匆趕來的。 片刻之后丫頭們簇擁著一位婦人走進來,身穿一件秋葵色緙絲褙子,衣著素凈典雅。為了以示尊敬,發鬢上只戴了玉簪。她身后還跟著兩人,男孩比她高一頭,穿著一件藍色的程子衣,十五六的年紀。女孩則十一二的年紀,穿著藕荷色的纏枝紋褙子。兩人一并給老太太行了禮。 丫頭搬了圓凳來放到魏老太太床邊,許氏卻沒坐,拉著魏老太太的手就說:“知道了英國公的事,二爺就囑咐我趕緊過來。我把頤哥兒、嘉姐兒一并帶來給您請安……老太太,您可別氣壞了身子,這府里還要仰仗您撐著呢。庭哥兒又還小……唉,怎的出了這樣的事!” 這兩個人里男孩名魏頤,長得英俊挺拔。女孩名魏嘉,都是許氏嫡出的孩子。 魏老太太已經要比昨日強些了。她苦笑著說:“府上遭此劫難,虧得你們還惦記……宜寧,你也過來見過你堂嬸?!币藢幾哌^來行禮。許氏看了宜寧一眼,認出這是英國公抱回來的那個孩子,并沒有多熱枕,只是含蓄有禮地對她點了點頭。 站在許氏身后的魏嘉卻有些好奇地看著宜寧,小女孩目光澄澈。魏頤則瞥了她一眼,就背著手望著窗外的那株高大的銀杏樹去了。兩人宜寧都是第一次見到,她見魏嘉對她抿嘴笑了笑,覺得她很和善,也回了她一個笑容。 魏嘉就眼神一亮,似乎想跟她說什么的樣子。 宜寧看庭哥兒露出袖口的手上有塊淤青,就說:“祖母,您跟表嬸說話,我先帶庭哥兒下去給他換身衣裳?!?/br> 庭哥兒才回來,一路上車馬勞頓的,是該洗漱一下。魏老太太點了點頭讓她帶庭哥兒下去。 宜寧牽著庭哥兒出去了,問庭哥兒在衛所怎么樣。 庭哥兒就說那些師傅每日都要他扎馬步半個時辰,渾身酸麻。還教他騎馬,他從馬背上摔下來痛得直哭,也沒有人來安慰他。他只好自個兒拍拍屁股站起來。跟著衛所一幫大老爺們吃那些糙的饅頭饃饃,一開始他也勉強吃著,有一次不舒服實在吃不下,師傅就從外面買了荷葉包的蒸雞給他吃。 然后說到魏凌的事,他就愣了愣說:“護衛來送信之后……師傅就直哭,讓我趕緊回來?!?/br> 宜寧知道庭哥兒這個師傅,也是跟著魏凌出生入死的人,這群人的感情都很深。 庭哥兒又說:“以前我每次回來,爹爹都會來接我的。我要他抱我,爹爹就讓我坐在他的脖子上帶著我到處走?!彼吨藢幍氖?,感覺到了惶恐,“jiejie、我是不是以后就見不到爹爹了……” “不是的?!币藢幟嗣念^,“他會回來的……還沒有看到我們庭哥兒長大娶媳婦呢。等他回來了,庭哥兒給他看看都學了什么?!?/br> “那我就好好練騎馬?!蓖ジ鐑赫V劬φf?!暗貋砭涂梢钥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