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飯畢,因晚間無事,夏春朝便在炕前就著燭火繡一件里衣。珠兒在旁站著,一面看一面笑:“奶奶就是個cao勞的命,白日里家事那么忙,夜里還不知歇歇,又要做這些針線。前回是替姑娘繡帕子,好容易完工交差,逢上少爺回來,又要替他做里衣。我們瞧著都心疼的很呢?!毕拇撼^也不抬,就斥道:“寶兒還知道自家納鞋來穿,你這懶蹄子,就曉得jian懶饞滑的。我不使你,你就在這里耍嘴皮子?!敝閮阂膊慌滤?,仍舊笑道:“奶奶嘴上厲害,心里還是惦記著少爺的。這一會兒功夫,已打發人去了門上幾趟了??粗贍敾貋?,衣裳都不成樣子,叫了裁縫做不算完,自家還動上手了。既是這樣,奶奶同少爺說開便了,何苦呢?!?/br> 兩人正說著話,房外屋檐下鐵馬忽被風吹響。夏春朝只認作是門環聲,連忙說道:“快去瞧瞧,是不是人回來了?!敝閮撼鲩T看了一遭,回來說道:“奶奶認錯了,是風打的鐵馬聲?!?/br> 夏春朝聽聞此言,便覺沒趣兒,看著炕桌上紅燭嗶嗶啵啵爆著燈花,越發覺得眉眼干澀。打了個哈欠,將手里活計朝針線簍子里一撂,說道:“罷了,舀水來我洗洗,就睡了罷?!?/br> 珠兒聽著,連忙出去打了水進來。夏春朝梳洗已畢,就上床睡下。勞累了一天的人,身子乏倦不堪,頭方挨枕,便已沉沉入夢。 正在香夢沉酣之際,她忽覺身上一沉,四肢被什么牢牢摁著,就有什么貼著自己面頰親吻個不住,又覺酒氣沖鼻。 這般肆擾之下,夏春朝醒轉過來,強忍睡意,睜眼望去,卻見身上黑團團壓著一個影子,頓時嚇得花容失色,驚叫起來。 離訊 夏春朝于睡夢之中忽覺有人輕薄,頓時驚醒過來?;碳敝?,不及細看,轉手自枕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鋼刀來,舉手就向那人刺去。 那人不防,吃了一驚,轉頭閃過,順勢捉住了夏春朝手腕。他力氣奇大,輕輕一扭,便將刀奪了下來,丟在地下。夏春朝驚恐之余又要喊叫,卻聽那人低聲道:“娘子,是我?!?/br> 夏春朝認出這聲音,頓時由驚轉怒,抬腿便向他下腹狠狠一腳。陸誠勇似是知曉犯錯,也不敢躲閃,任她踢了,只悶哼了一聲。 夏春朝更不多言,披了衣裳下床,走到桌旁將蠟燭重新點燃,轉身靠在桌邊,向床上沒好氣道:“我說這屋子里來了強盜,丫頭們怎么一個也不知曉,原來是你!你這土匪,夤夜歸來,也不知會一聲,三不知摸進房來,險不把我唬死!明兒你再這樣,我便不容你進房了!”說著,聞到那股子沖鼻酒氣,又皺眉道:“哪里吃的這樣醉醺醺的回來,也還知道來家,怎么不醉死在外頭!” 陸誠勇今日仍是那件玄色深衣,此刻敞了懷,露著精壯的胸膛,神態熏熏,正自望著夏春朝。見她烏云亂挽,面含薄怒,雙頰緋紅,身上只穿著小衣,藕段兒樣的胳臂大腿皆在外頭露著,足上踏著一雙大紅繡花拖鞋,更顯得雙足嫩如春筍,不由欲%火更熾,向她伸臂皮臉笑道:“地下涼,怕冷著娘子,快過來,為夫替你暖暖?!?/br> 夏春朝不理他這些風話,只說道:“你醉了,我叫丫頭倒醒酒茶與你吃?!币徽Z未休,就向外呼叫寶兒珠兒。 誰知這兩個丫頭在外頭早已聽見動靜,誰也不肯進來討嫌。寶兒老實,起初聽見奶奶呼喚,還要起來。珠兒卻按了她,低低說道:“少爺同奶奶兩個在房里,你進去做什么?別弄到里外不是人的,兩頭都嗔你。這夫妻哪有隔夜仇,明兒起來想必就好了。咱們只管安心睡覺,不用理會?!睂殐郝犃酥閮旱难哉Z,心覺有理,猶疑了一陣,便也不曾動手。兩人蒙頭睡去,只作不聞。 夏春朝叫了幾聲,見并無一人答應,不覺輕輕罵了幾句,只得親自走去倒了碗茶,送到床畔。也不肯過去,只伸長了手臂遞與他。 陸誠勇看了她兩眼,見她面色沉沉,曉得當真是惱了,不敢再惹她,只好嘆了口氣,接過茶碗一飲而盡。一碗冷茶下肚,那酒已醒了八分。夏春朝又去擰了把手機遞與他,擦過了臉方才替他脫了衣裳。一番收拾已畢,她徑自上床翻身睡下,也不理他。 陸誠勇見妻子這等冷淡,喟嘆了口氣,俯身過去,臉貼臉低低問道:“當真生氣了不成?”夏春朝眼也不睜,伸手推了他一把,見推不開只好作罷,嘴里說道:“我生不生氣,你很在意么?”陸誠勇低低說道:“你是我的娘子,我怎能不在意?” 夏春朝似笑非笑道:“你既在意,昨兒夜里就不該說出那樣的混賬話來?!标懻\勇早已將昨夜的事丟到九霄云外,睜著眼睛怔怔問道:“我昨兒說了什么?”夏春朝聽了這話,倒以為他充愣,更如火上澆油,當即坐起身來,向他冷笑點頭道:“你是真忘了,還是同我裝迷糊呢?我怎么就對太太不恭敬了?昨兒的事,你也看見了。我若敢弱了一分半分,咱們合家子就要吃一個外人算計了去。原來你回來時同我說的話,都是哄著我玩兒的,逢到正事上就編排起我的不是來了。你、你還說你不混賬!” 陸誠勇聽她數落了半日,這才明白何事,嘆息道:“我道何事,惹你這樣煩惱。原來只為這一句話!”嘴里說著,就將夏春朝自床上拖起,摟在懷中。夏春朝掙了幾掙,只覺他雙臂如鐵,動彈不得只索罷了。 只聽陸誠勇又道:“照此看來,你這幾年獨個兒在家,是吃了無數的委屈。不然也不至我一句話,你就生這樣大的氣。這事便是我錯了,我也不敢賴。然而我自來是個有口無心的脾氣,昨兒不過是隨口一說,并沒那個意思,你卻不要往心里去。我也是不曾料到,太太以往雖糊涂也還將就的過去,誰知如今竟這等不明事理。凡事都在我身上,你有什么氣盡管向我灑,不要氣壞了自家的身子?!?/br> 夏春朝本是為他不知體諒,足足生了一日夜的氣,卻并不曾思量之后要如何應對。今見陸誠勇低頭下氣的認錯,她自家倒沒了主意,低著頭也不言語。 陸誠勇見她不說話,只道她仍在氣頭上,便道:“若是娘子覺得為夫實在可惡,就看在為夫在家沒兩天了的份上,網開一面能恕就恕了罷?!毕拇撼牫鲞@弦外之音,連忙問道:“什么叫做在家沒兩天了?你又要出門不成?”陸誠勇望著她,頷首答道:“今兒去兵部,因邊境戰事未凈,那廂夷族又等著和談?;噬献蛉諝J點了兩位和談欽差,又要一位熟稔邊境事務的武官隨行。因我才自那邊回來,兵部便將我報了上去,上頭已然準了,大約月底就要啟程?!?/br> 夏春朝聽了這消息,當真如兜頭一盆冷水,心中酸苦非常,說不出話來,好半日方才揉著眼睛說道:“早知道是這樣,你還不如不回來呢!還沒熱乎兩天,就又要去了,撇的人有了上稍沒下稍的,什么意思!”陸誠勇摟著她,見她雙目發紅,心里也不好受,只低聲道:“你道我愿意這般么,我怎么舍得你!然而這是朝廷的旨意,我又能怎么樣?好在此去若是順利,邊關戰事必定平息,倒是一勞永逸了。再則,我如今出任的乃是京都護衛,是必定要回來赴任的。等這件事了結,咱們就能長久廝守了,不好么?” 夏春朝百感交集,柔腸寸結,然而她不過一介婦人,又能如何?何況,此乃國家大事,又哪里有阻攔的道理。低頭想了半日,方才說道:“這是正事,我不是那不明事理的愚婦,自然不會攔你。你既這等說,我便安心等你回來。家里的事,你不要惦記,我自會cao持打理。出門在外,又是軍中,凡百事體小心為上。雖說忠于國事,也要愛惜自個兒?!?/br> 陸誠勇見她如此,咧嘴一笑,說道:“又不是明兒天一亮就要走,早也是月底的事,你又何必這樣?真正是傻娘子,自尋煩惱的。咱們如今有一日且樂一日,到頭了再說!”夏春朝至此時,早已將昨日那點子閑氣丟進九霄云外,一心只要和陸誠勇多處些時候。任他說些什么,無所不依。倒是陸誠勇見時候已實在太晚,恐磨折了她身子,害她隔日疲憊,不曾多做什么。兩人一夜無話。 時日匆匆,彈指已將到初十。 因隔日家中宴客,夏春朝使人四處送了名帖,遍請陸家各親友,連著她娘家也都請了。又因他夫婦二人都極惡章家為人,便不曾下帖邀請。柳氏偵知此事,雖恨罵不絕,倒不敢來招惹,遂暗使迎夏拿了自己的名帖去請。這迎夏雖不能擅自外出,但家中卻有個弟弟閑著。她便拿了兩個果子,哄那小猴子替她干了這差。 章姨媽收了帖子,看了一回,便交予女兒,說道:“這夏氏還當真不請咱們,她將事做的這樣絕,就不怕以后么?”章雪妍接了帖子,看也不看,就撂在桌上,說道:“她怕什么以后,橫豎她是當家的正房奶奶,又有什么可怕的!”章姨媽看著女兒,忽而笑道:“你也不用這樣喪氣,不過是吃了她幾場虧罷了。何況,先前長春那事兒,面上咱們雖輸了,她到底還是落了咱們的套。等你進了陸家的門,就更不必怕她了?!闭卵╁湫α藘陕?,說道:“還進陸家門呢!那陸誠勇可正眼看過我一眼?夏春朝又把攬的那樣緊。就是當真進去了,又哪有我的好日子?依著我說,這事不如罷了。陸家表哥滿眼只有他娘子,就是當真拼了我的身子,只怕也不過是白討一場羞辱!” 章姨媽笑容收斂,雙眉倒豎,當即斥道:“你說的這是什么混賬話!我們養了你一場,如今要你出些力,你竟這等混賬憊賴!你早先說的那些話呢?那等言之鑿鑿,原來全是大話空話不成?!平日里機變伶俐,到了這會兒怎么突然成了個擰脾氣?!我往日是怎么教導你的?這臉面才能值得幾文錢,又能當飯吃當衣穿么?!你不要跟我說你不去,東西我問劉婆子都買齊了,可是花費了七八兩銀子呢,好容易到手!你明兒給我乖乖打扮了過去,得多少好處呢,少找那些不痛快!” 一席話,倒把章雪妍罵的滿心羞憤。到底是個沒出閣的女兒,哪里經得住這樣熱辣辣的叱罵,不覺就滴下淚來。 偏章姨媽不消氣,滿口不住說道:“你在你娘跟前哭有個屁用?到男人跟前哭去!在這兒灑你那幾滴貓尿,倒還沾濕了我的地方!”數落著,又見自家女兒臉色越發難看了,這才又堆下笑來說道:“乖女兒,娘也知道你為難。然而咱們也著實沒法子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又能給你找什么樣的親事?不成你真要一輩子做個未亡人,替劉家那死鬼守節么?你既已答應了你姨媽,你就去走一遭。此事若能成,你的好日子就來了。托賴著你爹娘沾個光兒,也不負了我們養你一場。你平素愛穿個好看的衣裳,戴個新鮮的首飾。你看你那表嫂身上的衣飾何等華麗,待你進去,這些自然就有了?!币环鹧悦壅Z,窩盤住了章雪妍。 宴會(一) 初十這日,陸家大門廣開,賓客盈門,車轎塞街。陸家親友,不論相熟不相熟的,但凡收著帖子的,盡皆攜禮前來,一心只要沾一沾陸家的光彩。所謂運退真金無顏色,時來頑鐵生光輝,也就不過如此。 陸家上下一干人等,無不一臉得意,又喜氣洋洋。 陸家二房眾人一早便乘車趕來,那陸炆立更以陸家二老爺自居,在前堂上同著陸煥成一道迎客張羅,在人群里鉆來鉆去。他那兩個兒子也跟著陸誠勇在廳堂上待客說話。 周氏今日倒打扮的光鮮亮麗,穿著新做的紅綢緞子比甲,石青綢緞裙子,頭上還插著一支鎏金的大鳳釵。眼見那父子三個都在堂上周旋張羅,她便一個獵古調走到后頭陸賈氏房中。進門就見屋中坐了一地的女眷,眾星拱月一般圍著陸賈氏。 陸賈氏穿了誥命服飾,端坐在正堂上首太師椅上,笑容可掬的正同一眾女眷說話。 這周氏連忙上前,向周氏道了個萬福,恭恭敬敬道:“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當真是大福之人,蔭庇全家,勇哥兒方能有這段出息。如今勇哥顯赫了,還怕日后不加倍的孝敬老太太,老太太就等著享福罷!”說著頓了頓又笑道:“可惜我是那沒時運的人,兩個兒子都是那不成器的,我是沒指望咯?!标戀Z氏聽得心里愉悅,大笑了幾聲,向她說道:“老二媳婦,你這張嘴是慣會討人喜歡的!涂油抹蜜的,哄我這老婆子開心!勇哥兒也是你侄兒,他既出息了,還能不拉扯下親戚不成?“說著,就向身旁丫頭道:”拿著凳子與你二太太,坐了好說話?!?/br> 聽吩咐的正是寶蓮,她走去挨著柳氏設了一方凳子,周氏向陸賈氏福了福身子,便在地下坐了。 柳氏瞥了她一眼,鼻中輕哼了一聲,這妯娌二人自上次口角了一場,到如今尚且不曾開解,只是礙著人前不好言語,只將頭扭了開去。周氏同她是相看兩厭,當下也不理她,只向旁的女眷說話。 眾婦女坐著閑談了片刻,就有一人問道:“怎么不見貴府上大奶奶?”陸紅姐正相陪陸賈氏坐,聽聞問話,連忙回道:“今日事多,我嫂子在外頭張羅呢?!蹦菋D人鼻子里笑了一聲,向陸賈氏道:“我在家里聽見,說府上凡事都是這少奶奶當家。以往還覺得是笑話,今兒一看原來是真的。當真瞧不出老太太、太太都這等開明,一家子大小事務都由著兒媳婦搓弄調度?!币幌挳?,她身旁坐著的另一婦人便搶著說道:“可不怎的,要說陸家少爺如今做了朝廷大員,她也是受了朝廷誥封的,就該檢點些才是,倒還在外頭拋頭露面。也是府上老太太寬宏大量,若是放在我們家里,我們是斷不會容她如此的?!?/br> 兩人說著話,又有一婦人插口笑道:“兩位嫂子不知,聽聞這大奶奶嫁過來時,可是帶來了一注好財。又虧得她里外周旋,開鋪子做買賣,家中方能有這般富貴景象,怨不得人家在家說話響?!?/br> 原來陸家陡然發跡,雖是趨炎附勢之輩甚眾,亦有那等眼熱心妒的。然而陸家如今也算官宦人家,這些鼠目寸光的婦人不敢明面挑釁,又深知陸賈氏極愛顏面,便借題發揮,暗里指摘陸家長媳不守婦道。果然一席議論已畢,那陸賈氏面色便沉了下來。 陸紅姐在旁坐著,冷眼旁觀這起婦人聒噪,待她們說夠多時,方才開口笑道:“幾位太太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這耳朵伸的倒且是長。別人家門里的事,也打探的這樣清楚。幾位嫂子既說女德,我早先曾在書上看見一個詞兒,倒是講女德的,乃是‘幽嫻貞靜’四字,卻不知是個什么意思。如太太們這般議論旁人家是非,算不算得上?”幾句話將這起長舌婦人數落的面紅耳赤,羞慚無言。 陸紅姐又正色道:“我旁的不知,但我家中大小事務皆是我嫂子一身主持。也真如嫂子們所說,我家能有今日,皆是我嫂子的功勞。這已是大德了,還要怎樣?莫不是真要學太太們,整日窩在家中,不辨菽麥、不識五谷,四肢不勤,家業荒廢,卻議論旁人家是非,才叫德行高尚么?!” 她這番話說的凌厲,將在場的婦人皆罵了個狗血淋頭。眾人一時都沒了言語,柳氏倒恐傷了自家女兒名聲,連忙斥道:“你這孩子,當著許多長輩面前,怎么這等無禮!”一面就向眾人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各位太太別往心上去。諸位看在我并她祖母面上,多多擔待罷?!?/br> 眾人見有了臺階,皆一笑了之。偏有一人,平日最好挑唆是非,與人口角,不肯罷休,輕哼了一聲道:“我原本還替府上姑娘看了一門好親,那方也是富裕之家,家里有吃不盡的糧食,穿不盡的綾羅。那孩子也才中了舉人,比起府上也不差些什么。我本有意替府上說和,今兒見姑娘這樣的脾性,還真不敢說了呢?!?/br> 柳氏正為女兒親事心煩,聽了這話頓時大急,上來便扯著陸紅姐與那人賠不是,又笑道:“嫂子莫往心里去,這孩子自來嘴快,其實沒那個心。我叫她給嫂子賠不是,這孩子的親事也請嫂子多多上心?!闭f著,又不住逼迫陸紅姐。 陸紅姐是個潑辣爽直的脾氣,她既看不起這婦人為人,又怎會依言賠罪,便同她母親僵持了一回。 那婦人原本只等著陸家小姐與自己下氣賠不是,好長一長自家威風。見陸紅姐遲遲不肯低頭,臉便沉了下來,冷哼了兩聲,說道:“陸家太太,你且罷了,我可受不起府上大小姐的不是。貴府小姐這樣個清高脾氣,只怕尋常人家高攀不上。我明兒回去就四下說給親戚們聽,好叫大伙心里有個預備?!?/br> 柳氏越發急了,擰住陸紅姐斥道:“你這丫頭,怎么學的這般執拗?!母親的話也聽了!”偏那婦人還站在一邊,涼涼說道:“陸家姑娘自然是大家閨秀,只是不知聽了誰人的言語,才成了這個脾氣?!彼@話便是暗指夏春朝調唆小姑子同婆母不合。 便在此時,外頭忽然一道清亮女音響起道:“聽聞李家太太家中女兒兀自未嫁,倒怎么有這等閑心思替別人家姑娘保媒?”話音一落,就見一身著大紅大袖衫、肩披金繡云紋孔雀紋霞帔的俏麗少婦,輕輕巧巧走上堂來。 眾人見她著裝,便知是陸家少奶奶夏春朝了。 夏春朝走上堂來,先四下環顧一遭,笑了笑,走上前去向陸賈氏同柳氏見了禮。 柳氏一臉不自在,不敢應聲。陸賈氏問道:“外頭的事都妥帖了么?”夏春朝含笑回道:“都妥帖了,各處都有人看著,斷然不會出差錯?!闭f著,便向適才滋事的婦人笑道:“卻才我在外頭,聽見李家太太嘴里不清不楚的說著些什么。我人在外頭,不曾聽清,還請李家太太告訴?!?/br> 這李氏不知為何,卻有些怕她,連連陪笑道:“并沒說什么,想是少奶奶聽岔了?!毕拇撼瘏s不依不饒,笑道:“記得去年上李老爺貨船翻在江里,欠下的賬到現下還沒還清楚。你們孤兒寡母的,也是可憐。只是想不到原來李夫人如今已靠保媒拉纖過活了?只是李家不比往日,窮家破戶的,又能結交什么樣的人家,又怎能說上好親呢?”李氏見她當面揭了底子,又羞又愧,站立不住,一言不發。夏春朝又說道:“我家少爺既做了這三品大員,我們家姑娘就是明公正道的官宦小姐,多少人家要趕著與我們結親?李夫人適才說‘尋常人家高攀不上’,那還當真是高攀不上。李夫人雖是好心,但未免有些自不量力了?!?/br> 她這一席話畢,堂上眾婦人皆竊竊私語,指指戳戳,低低嗤笑那李氏。李氏立在堂上,粉面發紅,額角流汗,一時竟不知所措。原來夏春朝所言俱是實情,她家男人出門販貨之前還曾問夏家借得一筆銀兩。只因時運不濟,那貨船翻在河中,到現下欠債還不曾還凈。又因夏員外也曾托人討過兩回銀子,這李氏便記恨在心,今日趁空就要與夏春朝難看。誰知卻被正主兒撞了個當朝,又當著眾人面被羞辱的體無完膚,當真是無處容身。 偏巧夏春朝不肯饒她,又笑問道:“聽聞李公子今歲春闈買卷子作弊,被本方學政查出,革了功名。后頭又有傳聞,說要李公子去打官司坐牢,不知此事可平息了不曾?”說著,略停了停,又點頭笑道:“你寡婦失業,日子艱難。日后若有難處,就打發人來家說一聲。好歹咱們兩家也算相交一場,我們一年在外施舍叫花子也要送掉許多銀米,不差嫂子這一些兒?!?/br> 李氏聽了這話,只如一支棍子劈面打來,當即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陸賈氏看不過去,便開口道:“春朝丫頭,宴席可曾備下了?若是好了,就請諸位都入席罷,干坐著也是無趣?!?/br> 夏春朝知她是解圍之意,正欲出言,門上站著的寶荷忽然道:“姨太太、表姑娘到!” 話音才落,就見章姨媽領著章雪妍,笑意盈盈走進門來。 宴席(二) 章姨媽領著章雪妍邁步上堂,面上笑盈盈道:“給老太太請安,我們來得遲了,老太太勿怪!” 夏春朝未曾料到這母女二人竟不請自來,心中奇怪,看向陸紅姐。陸紅姐望著她,搖了搖頭。夏春朝便退在一旁,不言不語,靜觀其變。 章家母女兩個走上前去,先與陸賈氏請了安。 陸賈氏點頭笑道:“好啊,你們都來了。今日不見你們,我還道你們不肯來呢。雖不是一個姓字,到底也是親戚。家里有了這樣的喜事,也該一道樂一樂才是?!?/br> 章姨媽便笑道:“老太太說的是,我們不是那不知禮數的人家,自然要給老太太道賀?!毖粤T,又向柳氏功道喜。柳氏見她到來,心里一塊石頭落地,又自覺來了幫手,底氣硬了,不由面露得意之態,姊妹兩個寒暄了一回。 那李氏正愁下不來臺,眼見此景,慌忙湊上前陪笑道:“陸夫人,這是你外甥女兒?好一個標志的模樣,這通身的氣派,倒不似夫人的外甥女,卻像親生女兒一般呢?!绷舷矚庋笱?,也說道:“我倒真想有個這樣的女兒呢,又乖巧又體貼?!崩钍蠟檠a前番失言,討好柳氏起見,便趁勢說道:“既是這等,趁著今兒好日子,陸夫人就收了這姑娘做干女兒,老太太跟前也多個孫女孝順,也算錦上添花、喜上加喜呢?!?/br> 柳氏聽了這話,本自心懷鬼胎,便認作是李氏蓄意譏諷,礙著人前只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語。 李氏不明何故,只知必是又說錯了話,訕訕的再不敢多發一詞。 陸賈氏在上頭看著,出言解圍道:“春朝丫頭,宴席可好了么?” 夏春朝冷眼旁觀了半日,見章雪妍今日穿著一件簇新的銀紅對襟衫,一條杏黃百蝶穿花綾子裙,頭上梳著雙環望仙髻,鬢上插著一朵粉紅絨花,描眉畫眼,雙唇點朱。她姿色本好,如此一番打扮,越發顯得嬌俏可人。 夏春朝暗道:此女平日穿戴向來清淡,今日濃妝艷抹,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正這般想時,就聽見陸賈氏言語,她連忙應了一聲,滿面笑容道:“宴席都備下了,諸位太太奶奶們隨時可入席?!闭f著,微微一停,又笑道:“雖是繞彎子來了兩位不速之客,也不過另添兩雙筷子的事兒,這點子酒食我們也還置辦的起?!?/br> 章雪妍聽了這言語,臉上微紅。章姨媽卻笑道:“侄兒媳婦是越發能干了,這樣大的場面也能獨個兒支撐,倒把老太太、太太都放一邊了?!币徽Z未休,又轉向陸賈氏笑道:“老太太有這樣能當家做主的兒媳婦,就可好生享享清福了?!?/br> 堂上婦人中有那心思靈巧,已然聽出關竅,私下皆嘖嘖稱奇,只是礙著主家面上,不敢顯露。 陸賈氏因今日另有謀劃,不欲節外生枝,只微笑道:“承姨太太吉言?!庇窒虮娙死事曅Φ溃骸凹热谎缦R備,咱們也別在這里干坐啦,諸位都赴席罷?!闭Z畢,她便當先起身。寶蓮連忙攙扶著,寶荷上來拿了拐杖、手帕、痰盒,眾人便如眾星拱月一般簇擁著陸賈氏往花廳上去。 夏春朝本也要跟上前去,卻忽聞一聲呼喊道:“姑娘,你且站站!” 她聞聲望去,卻見一二十左右的青年婦人正站在人后,望著自己點手。 這婦人生的一副銀盆臉,一雙吊梢眉,兩只丹鳳眼,雙唇略薄,卻自含笑意,頗有幾分姿色,卻是夏春朝娘家嫂子、夏恭言之妻王氏。 這王氏原是棺材鋪掌柜女兒,因生她時,家中破了一注小財,王掌柜便與她起了個乳名喚作‘丟兒’。長至十六歲上,許與夏家長子為妻,至今也有四五個年頭。夏春朝未出閣時,在家與這嫂子相處還算合宜。今見她召喚,連忙過去。 姑嫂兩個見過,那王丟兒先開口喜孜孜笑道:“好呀,姑娘做了夫人,眼里就看不見嫂子了。堂上說了這好半日話,也不知來招呼一聲?!毕拇撼φf道:“嫂子哪里話,原是今日事情多,我轉不到后頭來。但過來,堂上人又多,我沒看見嫂子?!蓖鮼G兒滿臉堆笑道:“這自打過了年,就再沒見過姑娘。不想才過了幾個月,姑娘出落得越發好了。說話辦事兒也都伶俐的很,適才在堂上那等威風,真不愧是做了誥命夫人的人!那李寡婦還要同姑娘爭執,真正是不自量力!她家一個破落戶,憑什么也混在里頭。適才聽她嘴里渾說,把我也氣的要不得。若不是看著你家老太太、太太面上,恐鬧了場,我就要同她辯個明白了?!?/br> 夏春朝心知自己這嫂子出身不高,為人最勢力,眼見自己婆家起復,就來上趕著巴結諂媚,也不以為意,只一笑置之,說道:“她們大約已都到席上了,嫂子也快去罷,免得叫她們拿住了罰酒。嫂子過來一遭不容易,既來了,待會兒趁空到我房里坐坐,咱們姑嫂兩個說說話?!蹦峭鮼G兒兩眼放光,一口應下,歡歡喜喜的去了。 打發了王丟兒,夏春朝又吩咐了幾個管家娘子幾句,方才往花廳上去。 前堂,陸煥成眼見賓客到齊,便也率眾入席。今日因他親家夏員外也帶了兩個兒子到來,他便讓夏員外坐首席。那夏員外是個謙恭之人,哪里肯坐,二人推讓了一回,方才各自落座——還是陸煥成坐了首座,夏員外便坐了副座,陸煥成、夏恭言、夏恭行一眾小輩陪坐。陸家二房等人卻坐了副席,余者賓客眾人皆按次坐下。 陸煥成是主家,眼見眾人坐定,便起身道:“小犬上托天恩、下賴祖蔭,受封爵位。今日寒舍辦此酒宴以為慶賀,窮家破戶無甚微物,蒙諸位親友不棄,在下實在汗顏。諸位不要拘束,今日盡情一樂!”一番敬辭已畢,便即吩咐開席。當下,堂上屏開孔雀、簾卷珍珠、山珍海味、美酒羊羔,四時八珍無不齊備,觥籌交錯言笑晏晏,端的是一場華宴。 席上,陸煥成同他親家說話,陸炆立見哥哥無暇顧及,四處混著敬酒搭話。眾人不知底細,只道是陸家二老爺,都紛紛奉承。 陸誠勇同夏春朝兩個娘家兄弟坐在一處,也不時寒暄幾句。夏恭言本性懦弱,不善應酬。陸誠勇同這大舅子向來說不上話,倒是內弟夏恭行凱凱而談,小小年紀已見器宇軒昂,二人相談甚歡。待說到陸誠勇再度離京公干,夏恭言面露愁色道:“妹夫,不是當哥哥的說你,你才來家幾天,就要把春朝丟下遠行,于心何忍?何況邊關路途遙遠,我聽聞那廂夷族又很是彪悍兇狠,你從軍幾年能囫圇回來已是不易,又何苦貪圖這功勞?不如在家守著妻子過活罷了,你如今的家世,料也過得日子,又豈在這些!” 陸誠勇聽了這等窩囊濁蠢的言辭,心中不耐,只是顧忌著他是舅兄,也就閉口不言。倒是夏恭行笑道:“我倒覺得,姐夫此行是件好事。先不說此乃朝廷旨意,推辭不得。我朝與那廂夷族交戰多年,各有輸贏,邊關百姓久遭戰亂之苦。如今那方要和談,此事若是成了,當真是造福一方,且是不世之功!機遇難得,待姐夫回來,只怕前途不會只限于此?!标懻\勇聽得心里暢快,嘴上還是客氣了幾句。 待酒過三巡,后面忽然遣人送了一盞泡茶上來,送到陸誠勇跟前。 陸誠勇見是后院聽用的小廝來送,便問道:“這是誰讓你送來的,怎么只我有?”那小廝回道:“是奶奶怕少爺吃多了酒,特特命小的送了一盞解酒茶上來。還要小的勸少爺,今日客多,少吃幾杯,仔細醉酒失態?!毕墓а月犃诵Φ溃骸拔疫@妹子,倒是嚕蘇?!毕墓幸嘁残Φ溃骸癹iejie賢惠,姐夫還不喝么?我們想有人疼,還不得呢!”陸誠勇笑了一陣,將茶一飲而盡,把盞子撂還那小廝。小廝接了盞子,便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