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桌上擺了幾盤香氣襲人的野味,除了懵懂無知的周玥,吃得滿嘴是油,其余幾人都食不知味。 周香香吃了幾口就放下碗筷,悻悻道:“大姐,我看咱們干脆趁著這兩日,收拾家當,連夜趕去哪個深山老林躲起來?!?/br> 周青青瞪了她一眼:“胡鬧!你能在深山老林躲一輩子?” 周香香道:“怎么不能?阿勁打獵,我們耕種,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也不用擔心再打仗??偙榷慵奕ノ髑厥苷勰ズ??” 周青青道:“說得輕巧!我們兩個女子倒也罷了,珣兒和玥哥兒呢?堂堂大男兒茍且偷生一輩子?再說阿勁還未娶媳婦,你就讓他跟我們躲進深山老林,打一輩子光棍兒?!?/br> 聶勁夾了一塊子菜,送入口中,淡淡答:“香香說得也不無道理,若是注定只有一條路,我覺得躲去深山里也沒關系。和親一事,說到底,為的是帝王江山。而這個帝王,對我們定西王府如何,這些年大家都心知肚明?!?/br> 周青青微微蹙眉,乜了眼聶勁。他神色平淡,仿佛只是隨口一說。但她知道,他說的句句在心。他是一個忠厚木訥的男子,向來只本分做事,很少說過這樣的話,想來也是對大周朝堂多有不滿。 周珣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自家大姐,試探道:“我也覺得香香說得沒錯?;噬蠈ξ覀兗疫@些年不聞不問,西秦一來和親,倒是想起我們的重要了?!?/br> 周青青用力將筷子磕在紅木桌面上:“周珣,你這是說的什么話?這些年讀的忠孝禮儀都去了哪里?皇上縱有萬般不好,他也是一國之君。別忘了,我們也都還姓周,是皇室宗親。父親在世時,是萬人敬仰的大英雄,我們為了一場和親,就舉家逃走,對得起九泉下的父親嗎?” 周珣吐了吐舌頭,低聲不滿道:“就你深明大義?!?/br> 周青青暗中苦笑,她哪里有什么深明大義。她也想聽了這主意,最好今晚就逃走。人生在世,無非是有飯吃,有床睡,她一個女兒家,不需要任何大義??伤赣H是定西郡王,她也不想看到自己弟弟,因此前途斷送,只能在深山老林,茍且偷生過一生。因為他是一代豪杰周灝的兒子。 她又瞥了眼吃得意猶未盡的小弟。周玥年歲尚小,是龍是蟲還看不出。但這個年紀,就將他帶去深山,再不見世上的各種繁華,總還是太過殘忍。 聶勁也放下筷子,面無表情道:“大小姐說得對,王爺戎馬一生,為南周立下卓越功勛,我們不能丟了他的臉。世子是長子,更應讀書學藝,日后好將王府發揚光大?!?/br> 周香香和周珣也意識到剛剛的想法,確有不妥,齊齊道:“那我們再想想其他辦法!” ☆、第五章 其實能有什么辦法?無非是多兩日茍延殘喘罷了。 周冉冉身體不好,哭起來卻是沒完沒了,到了暮□□臨時,哭得吐了半碗血,又請了一回大夫。大夫卻也是束手無策,只道讓她放寬心,即可病愈。 可對周二小姐來說,天都已經塌下來,還能如何放寬心? 三姐妹的小院相連。 晚上,周青青躺在床上,旁邊的周冉冉還未止哭。 那嚶嚶的哭聲,倒不像白日那般撕心裂肺,卻泣聲幽咽,九轉回腸,如哀如訴,一聲一聲灌入周青青耳內,揮不走,趕不掉,埋頭被中,仍舊如魔音穿腦。 直到更夫的梆聲,敲到了三更,周青青還是被那哭聲攪弄得心煩意亂,睡意全無。她煩躁地起身,隨手套了件衣衫,開門而出。走到旁邊周冉冉的房間,抬手準備敲門,但手在半空頓了頓,又輕輕放下,折身躡手躡腳走出了小院。 今夜是四月中旬,一輪圓月掛在空中,明亮如銀盤。那月宮里的嫦娥和月桂,似乎清晰可見。 嫦娥奔月,遠離故里,只有伐樹的吳剛和玉兔陪伴,也不知是否孤獨? 周青青這樣想著,又覺得自己冒出的這想法荒謬可笑。西秦又不是月宮,哪里只有吳剛和玉兔。 她裹了裹衣服,往前院走去,聽到有人練劍的聲音,繞到前面一看,果然是聶勁正持著他那把玄鐵龍紋劍,在月下揮舞。 他動作行云流水,劍風帶起周遭的樹木隨之搖晃。 “誰?”聶勁身手不凡,一點風吹草動也能察覺。他低低喚了一聲,轉頭看到來人,輕笑了笑,道,“這么晚了?大小姐怎么還不睡?” 周青青搖搖頭道:“睡不著?!闭f罷,緩緩走到旁邊的石凳,“阿勁,好久沒看你練劍了,你給我舞一段好不好?” 聶勁木訥冷硬的臉,難得在月色下露出一絲赧色,不說話,只點了點頭。 劍風起,風又隨劍動,草木嗖嗖搖擺,劍鋒劃過空中,在月色下如同閃電掠過。聶勁身形矯捷靈動,時而如游龍行走,時而又如白鶴展翅。周青青不由得輕呼叫好。 對于聶勁的身手,周青青其實再了解不過。但他卸甲之后,在府中這些年,雖然早已被當做家人,但他性子勤懇本分,做的都是下人的事,常常讓她忘了,這個劈柴打獵的男子,曾經也是戰馬上的英雄。南周境內,無論是朝廷還是江湖,恐怕都再難找出幾個比得過他身手的人。 聶勁一段舞畢,收劍入鞘,慢慢走到石桌,她對面坐下。 周青青見他額頭薄汗微閃,掏出腰間的帕子遞給他。聶勁稍稍遲疑,接過那帕子,在額頭擦了擦。 周青青道:“阿勁,你曾經做過南周使者,去過西京。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聶勁薄唇輕抿,他確實六七年前去過西京一次,印象也算深刻,便笑了笑道:“其實乍一看去,跟咱們金陵差不多,也是熙熙攘攘,比肩繼踵。但風物習俗,差別還是不小。西京人多豪邁爽朗,不拘小節,穿著打扮也不似我們金陵人這般講究,少有人喜歡附庸風雅?!?/br> 周青青笑著問:“那邊的東西好吃嗎?” 聶勁想了想道:“西京人喜吃面餅,菜式當然也不及我們金陵多樣講究,不過也算是別有一番風味?!?/br> 周青青若有所思,似是自言自語道:“面條其實也挺好吃的?!彼肓讼?,又問,“那你見過那個武王秦禎嗎?他人如何?是不是真的如金陵城里傳的那樣,吃人血和人rou,跟餓狼一般殘暴?” 聶勁笑著搖搖頭:“秦禎做西秦主帥時,已經是王爺過世大半年后,我早離開邊境。雖然未曾見過秦禎,但傳聞自然信不得。說不準王爺在西秦,也是這般名聲?!?/br> 周青青撅了撅嘴:“可是西秦皇室來自大漠,想來是模樣粗獷,脾性兇悍?!?/br> 聶勁笑了笑:“我想了想你今日說的話,其實二小姐嫁過去,也確實不錯,不僅是南周的功臣,也能為定西王府光耀門楣。世子和玥哥兒是男兒,就此斷送前途,實在不值得,王爺在九泉下,想必也難以瞑目?!?/br> 周青青苦笑著搖搖頭:“我就是怕她挨不到去西京,就提前去見了我爹?!?/br> 聶勁默了片刻:“但這件事我們終歸主宰不了?!?/br> 周青青點頭,確實主宰不了,但或許讓自己meimei多活幾年的法子,還是有那么一個。 聶勁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試探問道:“大小姐,你想什么?” “沒想什么?!敝芮嗲鄵u搖頭,笑著起身,伸手從他頭頂摘下一枚不知何時沾上的細小花瓣,揚了揚,戲謔道:“很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免得讓人以為你去做了采花大盜?!?/br> 說罷,轉身離開。 聶勁拈起落在石桌上的那小小花瓣,嘴角上揚,笑了笑,又轉頭去看她纖瘦單薄的背影。月色之下,那背影如風中的花骨朵,嬌小柔弱搖搖欲墜,卻又似乎如那磐石一般堅韌剛強。 定西王府衰敗多時,這位大小姐從未怨天尤人,也仍舊不卑不吭,過得快活自在。聶勁想,這便是定西郡王曾經最疼愛的女兒。 周青青這一覺睡得不好,一來是周冉冉的哭聲,斷斷續續,一直沒有停下,二來是腦子里那個念頭,時不時就冒出來,而后又被她趕下去。 自己跟自己纏斗,莫過于是最痛苦的事情。自私狹隘的那個周青青,和舍己為人深明大義的周青青。 她覺得哪個都不是自己。 她忽然想,如果父親還活在人世,發生這種事,他會選擇哪種方式。不,父親在世時,南周根本不需要和親來求得一方安寧。 父親在世,她應該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女孩,等著父親為自己擇一門良婿,風風光光出嫁。 周青青在這些紛亂的想法中,輾轉難眠,終于等來了雞鳴狗叫,天亮了。 她眼下帶青色,若是放在平日,周香香和周珣這兩家伙,勢必會打趣一番她,問她是不是去偷雞摸狗之類云云。 但如今誰都沒有玩笑的心思,兩個小的其實也睡得不好,懨懨地提不起任何精神。周冉冉自是不必說,仍舊臥床不起。若真是和親,恐怕要被人抬上馬車,然后哭死在半路上。 早膳桌上,許氏隨便吃了一點,就去照顧女兒,又留下幾姐弟在桌上相顧無言。最后還是周珣先開了口:“大姐,明日你就要進宮答復皇上,想好了對策沒有?” 周青青埋著頭,拿著勺子的手頓了頓,端起碗喝了口粥,語焉不詳含含糊糊道:“想了一個?!?/br> 周香香眼睛一亮:“是什么?說來聽聽?!?/br> 周青青皺了皺眉,敷衍道:“也就隨便想想,做不得數,等確定了再同你們說?!?/br> 周香香見長姐面色沉沉,不好繼續追問,只得失落地哦了一聲。 周冉冉斷斷續續哭了兩天,許氏陪她斷斷續續哭了兩天。周青青腦子被這兩人的哭聲,弄得滿心煩躁,腦袋發疼,有時候恨不得跑進去朝兩人吼一頓,但到底還是于心不忍。 好在定西王府雖然衰落多時,但宅子還是夠大。耳不聽為靜,她躲在后花園,躲在荷塘水榭,躲過了大妹和姨娘的哭聲,也躲過了府中上下憂心忡忡的下人,耳畔安靜了,心里卻仍舊不寧。 那個念頭總是冒出來,又熄滅,而后再次星火燎原,燒得她焦頭爛額,光潔的額頭起了好幾個大紅疙瘩。 兩日后,皇宮里的馬車來接縣主周青青回話。她頂著一雙發青的眼睛,只身去見皇上。 周香香還記得前日大姐說的話,在她上馬車前,又問:“大姐,你說有個還沒想好的辦法?現在想好了么?可馬上要答復皇上了?!?/br> 周青青神色復雜地看了眼自己親meimei,淡淡道:“差不多了?!?/br> 周珣滿臉雀躍:“這么說二姐可以不用去和親了?” 周青青輕描淡寫瞥了眼他天真的表情,喉嚨不由得有些發緊,片刻才含混不明地嗯了一聲。說罷,便扶著馬車,準備上去,卻被聶勁上前一步拉住。 “作何?”周青青轉頭看他。 “大小姐,你要做甚?”聶勁聲音沉沉,眉頭緊擰,眸子里熠熠發光,似是因為猜到她心中所想而憂心忡忡。 周青青嘿嘿朝他一笑,掙開被他抓住的手肘,云淡風輕道:“我沒有要做什么,你不用擔心?!?/br> 聶勁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仍舊定定看著她,似乎要從她臉看出個所以然。周青青不敢再同他對視,別過頭爬上車。 聶勁站在車外,牙關緊咬,在馬夫駕車時,啞聲喚了一句:“大小姐……” 只是后面的話,卻沒有說出口。 周青青從馬車簾子縫隙里,看到外頭聶勁發紅的雙眼,她張嘴想對他說點什么,但此時馬兒嘶鳴,車身晃動,馬車已經跑了起來。 她知道聶勁已經猜出她要做什么。 他沒有強行攔下她,或許他也是知道,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周冉冉那身子骨和性子,等不到嫁入西京,可能就一命嗚呼。 這場和親不成,西秦大約還會繼續來求親,是另求皇宮里的公主,還是依舊要定西郡王的女兒,無人得知。 但無論那種情形,都比現在更糟糕。要么是皇上怪罪殃及全府,要么是她步自己meimei后塵和親出嫁。周周轉轉,害人害己,勞民傷財,還不如痛快一些,一了百了。 ☆、第六章 皇宮大殿,周青青垂首而立。上方的永光帝問話:“青青,和親一事,你們定西王府商討得如何?” 周青青道:“回皇上,大妹冉冉體弱多病,生性膽小,實在難以擔起和親大任?!?/br> 永光帝聽她這樣說,眉頭微蹙,略帶薄怒,沉聲道:“你這話什么意思?難不成定西王府想抗旨?” 周青青趕忙跪下來,道:“皇上息怒,請聽青青道完。和親一事,茲事體大,關系的是我們大周安穩,大妹的身子骨,只怕都熬不到去西京。就算去了西京,恐怕她那嬌弱的性子,也難以在西京王府生存。這樣的和親,對我們大周有害無利?!彼⑽㈩D了頓,又才繼續,“況且,西秦武王身份尊貴,而我大妹冉冉到底只是庶女?!?/br> 永光帝眉頭皺得更深,沉沉道:“你到底要說什么?” 周青青道:“啟稟皇上,和親一事,青青愿請命完成?!?/br> 永光帝微微一怔,良久之后,才張口緩緩道:“青青,你父母早亡,你是郡王府長女,若去和親,你弟弟meimei怎么辦?” 周青青道:“除了幼弟,其他幾個弟弟meimei,已經懂事,不用青青cao心?!?/br> 永光帝略微猶疑,周灝二女兒性子如何,他有派人打聽,確實如周青青所說。而這個嫡長女卻是剛強自立,頗有周灝風范。若是和親,周青青自然是上選。但她是定西郡王最疼愛的女兒,他這個皇帝對死去的人心存愧疚,便想著在這件事上偏頗一些。甚至西秦那邊若問起為何是庶女,他也想好了答復,只說二女兒貌美如花,琴棋書畫樣樣通,周家長女比不得便罷了。 他這回本有心恩惠定西王府,卻不料周青青自己跳出來。他也就再無需考慮那點對定西王府的愧疚。 他佯裝思忖片刻,問道:“你想好了?” 周青青點頭:“青青已經想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