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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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雞咯咯樂道:“可不是。奴先不打草驚蛇,等抓著證據了,立刻給他放出去,叫天底下人都知道?!鳖D了頓,她又道:“還有那阮大郎。先前奴陪阮二,去他大哥院子里,跟大郎一起吃酒。兄弟倆都醉了,院子里也沒甚把守的人,只兩個美婢在爭風吃醋。奴便去阮大的書房里溜了一圈,結果發現了一封只寫了一半的信。這信的內容,實在有意思?!?/br> 潮音提耳細聽,便聽那小金雞道:“這信,是寫給阮二娘的。前邊刪刪改改了幾遍,處處都是墨團,怎地也看不真切,但似乎,是與阮二娘的身世有關?!?/br> 潮音聞言,瞇了瞇眼,緩緩說道:“若是阮鐮果真是個好男色的,養了個童莞在身邊兒,說是小廝,借此掩人耳目,另一面獨寵那一無所知的馮氏,那這戲一直做下去便是,何苦在中間折騰出個連氏?這般想來,確是蹊蹺?!?/br> 她那纖細手指一下一下,敲擊著紅木桌面,伴著門外沉沉雨聲,輕聲道:“那阮二娘,長得確實和勛國公不怎么像。尤其那一雙眼兒,分明就是淺褐色的,跟琥珀石似的,睫毛又密又長,皮膚又那般的白……著實不似宋人?!?/br> 小金雞聽著,眼睛一亮,嬌聲道:“只怕又是一出好戲?!?/br> 姐妹二人又絮絮說了些家常話,之后小金雞行將離去,忽而又嘆了口氣,道:“小音姐,奴向來是個心狠的。你雖委婉勸了奴幾次,但你也清楚,奴打定了主意,便再也不會改動。劉端端那孩子,奴是定然要害的。那嬰孩雖在劉氏肚子里,可卻正正經經,是國公府的血脈。他阮國公既然害了咱爹咱娘,那咱們的善心,也不必浪費在他身上。阿姊放心,這是奴的罪孽,與你無干?!?/br> 潮音嘆了口氣,只雙手合十,輕念佛號,隨即手兒輕輕摸了摸那小金雞的腦袋,之后便將她送走。姐妹倆卻是不知,這一番密語,全都被隔墻的耳朵聽了去。 卻原來憐憐即將嫁與金十郎,便向阮流珠推介了弄扇作為接替,日后跟在二娘身邊伺候她。流珠特意入了宮,求了阮宜愛,阮宜愛對于一個宮婢也不甚在意,她說要,便給了她。弄扇從前雖天真稚拙,可跟著憐憐鍛煉了些時日后,也漸漸明事。她很清楚,阮流珠對她并不信任,而她所要做的是,就是讓自己日后的主人,徹徹底底地相信自己。 弄扇因而對于生意上的事兒十分上心,這幾日更是積極,在女工院子、京郊別莊和徐府之間來回地跑,一點兒也不嫌累。此時素縑已回了老家嫁人,雪風一直對于自己的去向緘口不語,但弄扇卻聽人說了,那林雪風早與二皇子殿下有情,一離宮便入了二皇子傅從謙的府,伺候他去了。弄扇對于這二人的生活毫無欣羨,她不明白干嘛急著嫁人,在阮二娘這里忙活明顯有趣多了。 這一夜,外面下了雨,前門處的大街上積水甚多,弄扇便打算從后門走回徐府,不曾想卻撞見那尼姑潮音形跡可疑,領了個一看便十分風塵的小娘子入了門內。她心中好奇,暗暗起疑,附在側門邊上,將這番對話全部聽入了耳中,不由得大驚失色,心胸起伏不定,垂眸細思一番后,下了決斷。 風狂雨橫,不斷拍打窗欞。流珠借著燭火,瞇著眼縫了幾針,實是有些不滿,干脆將那半成品的小護符擱在了桌上,喃喃抱怨道:“非要要個護符,還非要兒來親手縫制。兒這都多少年沒正經動過針線了,縫個襪子衣裳還行,護符……這個徐子期,就是個□□煩?!?/br> 墻角那側,男人兩腿大分,坐在木椅上,頭貼在那美人圖邊上的磚墻上,半闔著眼兒,聽得此言后不由得微微彎唇。他低笑著搖了搖頭,又聽得一陣門扇開合之聲,不由笑容乍收,眼神一凜,便聽得墻那邊流珠緩緩抬頭,道:“怎么這般急匆匆的?瞧這淋了一身雨,一天到晚,心大得很倒是,甚都不在意。二娘跟你說啊,今兒你不在意身子,明兒你這身子就難為你。傷寒病看著小,可卻能帶起一串的病?!?/br> 進門的人恰是弄扇,聽得阮流珠之話后,沉默半晌,忽地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流珠嚇了一跳,連忙去扶,卻見弄扇順勢握住她兩邊肩膀,伏至她耳側,聲音壓得極低,微微喘氣,低聲道:“二娘別動,且聽奴說。奴句句都是真話?!?/br> 她聲音又低又輕,再加上門外雨聲漣漣,劈里啪啦地擊打著窗欞及地面,徐子期縱是耳力極強,也著實聽不清楚。他皺著眉,心上微沉,驚疑不定,只又死死貼在那美人圖上,仔細聽著,卻只隱隱聽得了些許字眼——國公府、身世、尼姑等等。這些字眼在他心中浮浮沉沉,不住排列,可卻令這向來精明的青年也猜不出個究竟。 良久之后,他但聽得流珠溫聲說道:“兒如何會不信弄扇?憐憐既然說了你很好,那你定是很好。她看著性子直,可卻不缺心眼兒,你很像她,兒也自然也會像信她一樣信你?!毖约按颂?,流珠微微一笑,說道:“今日之事,你勿要想任何人透露了風聲。那潮音,兒早就對她起了疑,托人查她去了——她敢試探兒,就不要怕兒看出來。至于旁的事,兒會處理,弄扇不必憂心?!?/br> 弄扇連忙道:“那就好。那高門大戶倒了霉,和兒沒有關系,兒怕的就是……” “你怕的,兒懂。你這一番心意,兒不會忘?!绷髦槲樟宋账鶝龅男∈?,復又道:“快去洗個熱水澡罷。淋了這一通大雨,可莫要著了涼?!?/br> 弄扇就此安心,款款離去。流珠掩上門扇,但坐在椅上,削蔥根般的玉指不斷絞著手里頭的帕子,心中不斷尋思道:這潮音和那小娘子,到底和國公府結下了甚仇……她是不是可以,趁機利用一番?畢竟這兩個小娘子,雖然行走比她方便,但是身份太過低微,如果這二人信得過的話,倒是可以和她們聯手,在傅辛動手之前,就給國公府一個教訓。至于這童莞是誰,她全然不曉,想來該是她嫁人后入的府,亦或者他在府中時,行事向來低調,這才不曾惹了她的注意。阮鐮……阮鐮鐘情的人,其實是他?若果真如此,那她娘又是怎么一回事? 流珠蹙著眉,拿了銅鏡,仔仔細細地盯著銅鏡之中,自己那一雙眼兒看,心中又想道:那連氏看著分外怯弱,連汴京都不敢回,果真敢干出這種事兒?腹內珠胎暗結,再灌醉府中那以寵妻聞名的男主人,騙著他接收了自己? 承繼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流珠回憶著自己未出閣時,困于國公府內的時光,不由得越想越覺得蹊蹺,暗自嘆道:那寵文字里行間都是情意綿綿,寫的全是男歡女愛,如意人生,可這里面,怎么就藏了這么多事兒呢?這人,怎么個個都這么能演,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她越想越覺得煩躁,只得嘆了口氣,又抓起那護符看了看,掏出小箱,將繡了一半的護符收好,隨即又喚憐憐端著盥洗之物等過來。一看見憐憐,流珠的心情好了不少,也不和她說這些腌臜事兒,只又和她聊了聊親禮的事兒。 憐憐和金玉直這倆人兒,也是有意思,一來就是奔著成親去的。親禮的日子也定好了,就在六月,滿打滿算,也就倆月了。流珠和她笑語一番,梳洗罷了,便脫衣上榻。待聽得燭火被吹熄的聲音后,墻那側的徐子期也吹滅了手中的燭盞,默不作聲,躡手躡腳,通過那機關之口回了自己的屋內。 一回屋中,寒氣便迎面而來。徐子期坐在榻邊,雙手交疊,一雙眼睛銳利如若刀上冷鋒,又好似雪夜中的饑餓孤狼。他暗暗思慮一番后,勾了勾唇——無論如何,他有些等不及了。等到開戰之前,他必要逼那娘子給他給答復,一個讓他滿意的答復。 作者有話要說: 前兩周身上長了像蚊子咬的紅包,不疼不癢,去醫院看了,說是玫瑰糠疹←_←說實話,我這兩周的更新都寫得有點兒魂不守舍,強顏歡笑的感覺2333 今天總算輕了不少啦……朋友建議我寫一本書,叫做《少有人得的,但不致命的病》 感謝maomao的地雷~ ☆、61|58.01 閬風歧路連銀闕(一) 卻說那徐家大哥兒心中愈發急躁,再也忍不下去,只想逼著阮流珠給他個答復,說來也是老天有心促成,偏在這個關卡上,幫了他一回忙??傻朗牵好藉笄谡f始終,孟姬愛嫁富家翁;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這男女之間,分分合合,全都靠著一個緣字。 先前流珠說早就對那尼姑潮音起了疑心,托了人去查她,這被托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汴京洲的捕頭,cao刀鬼蕭四郎,蕭奈。隔日雨勢稍緩時,蕭奈提筆寫了信,本想將查來的結果親自送到那阮二娘手中,可誰知佩著刀,蹬著官靴,到了徐府后門處時,正撞上了拎著口袋,出來采買,打算順便往金十二郎處拐去一趟的憐憐。 憐憐見了他,眉開眼笑,高聲道:“蕭捕頭怎地來了?來找誰的?奴幫你去叫?!?/br> 蕭奈對她一拜,隨即聲音里帶著痞氣,沉聲笑道:“也無甚大事。先前二娘托咱去辦一件小事兒,咱如今辦妥了,便想著來二娘跟前,把這事兒給她交待明白?!?/br> 憐憐蹙眉道:“捕頭來的時候可不巧。那葡萄、芭蕉、梨子三國外使,去京郊的莊子巡視,本說是前兩日就要去的,結果天氣不好,才耽擱到了今兒。這可是大事兒,徐大伯和咱家二娘、明慧娘子,都去別莊了。捕頭哥若是不急,今兒晚些時候再來罷,阿郎若是忙,奴可以幫你傳話兒?!?/br> 蕭奈稍稍一想,知道這憐憐最得阮流珠的信任,便也不打算晚上再跑一趟,干脆自袖中掏出了疊好的信紙,遞與憐憐,溫聲道:“那便勞煩小娘子了。且把這信,移交給二娘便是?!?/br> 言罷之后,二人就此辭過。憐憐好生接了信,為防丟失,特意回了二娘房中,拿墨硯將信好生壓住,鎖了門扇,這才出門采買。 而另一面,阮流珠與榮十八娘并排立著,身后跟著徐明慧、徐道正、尼姑蘭無歇及一眾女工,二人均是身著錦緞羅裙,面上帶著嚴整的妝容,只是流珠臉色還算是好,那十八娘的灰敗之色,卻是胭脂青黛都難以遮住的。 或許是由于前夜下了雨,車行不便的緣故,人們等了許久,也不見傅朔及外國公使的車架行來。流珠緩緩吐了口濁氣,便與十八娘寒暄起來,但凝視著她那面色,柔聲道:“十八娘的臉色,可實在不好。生意雖要緊,可哪里比得上身子骨重要?十八娘可要好生養養身子才行?!?/br> 榮十八苦笑了下,卻是說不出話來。阮大郎自打不再抵觸馮氏送來的婢女后,與榮十八的關系,便愈發冷淡了。二人說是夫妻,可是這一個月下來說的話,恐怕還不如那馬夫和阮大郎說的話多。榮十八娘心中雖苦,可卻也不愿向人輕易吐露,但笑了笑,轉而調笑道:“二娘還說兒呢。你瞧瞧你眼邊兒也有點兒發灰,這幾日約莫也睡得不早?!?/br> 流珠緩緩垂眸,笑了笑,但道:“人上了年紀,稍稍睡得晚些,這身子骨便有些頂不住。雖說都是睡得晚,但兒賺的,可不如十八娘豐厚。兒可聽說了,不少人家都從十八娘這兒訂機子呢?!?/br> 榮十八笑了兩聲,又回頭對著徐道正說道:“說甚訂機子,還是徐二叔在這兒賺得多,可算是發了家了。雖說圖紙流出去了,可有些關鍵的細微之處,不是手藝嫻熟的工匠,絕對把握不了,二叔靠著他那手藝,攬了不少單子?!?/br> 徐道正笑著搖了搖頭,聲音沉厚,緩緩說道:“活兒確實多了不少,我在京郊又盤下了個小莊子,專門給新招的學徒住。只是若想著靠造這織機吃一輩子,約莫也行不通。若不是二娘給我二人引薦了崔探花郎,我指不定還要發愁呢。崔郎君的點子甚是新奇,雖說實現起來著實不易,但我反而因此更有干勁兒了?!?/br> 榮十八提起崔坦來,笑得真摯了不少,又嘆道:“那可真是個神人。兒雖說實在不知道他腦子里都琢磨些甚,但是罷,兒清楚他是個寶,必須得好好供起來。所以兒如今便隨意找了個由頭,供著他,每個月給他銀錢。雖說錢不算多——本想給他更多些,可他卻推卻了——但有了這錢,他的日子,必會好過不少?!?/br> 幾人正說著,自小道那邊,緩緩行入了幾輛翠蓋華車。因前夜下了雨,此處又是京郊,道路難免泥濘不少,那車子走了一會兒,便走不動了。 流珠連忙出了門,遙遙見得一個扮相古怪的男人倏地掀了車簾,利落地跳下車來。那人理著個平頭,耳上掛著個小環,頸間圈了個銀鏈,縱是穿著一身貴服,也顯得十分不倫不類,恰是才被傅辛封做京兆郡王的傅朔無誤。而在他身后相繼下車的,黑的是葡桃國人,胖的是梨子國人,頭發金燦燦的,自然是芭蕉國的外使。 而在一眾外使之中,有個男人,身材高大結實,面容英俊成熟,穿著白襯衫及黑色西褲,足蹬锃亮黑靴,不住地與眾人說著話,正是說著一口流利漢語的加菲爾德先生。 榮十八面帶熱情笑容,緩步迎了上去。傅朔撓著腦袋,嘖嘖兩聲,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著等候已久的眾人一拜,朗聲道:“對不住了,實在對不住。讓大家等了這么久。我們出門兒其實挺早的,結果走到半路,竟然看見個人躺在街當中,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教馬夫探了探那人鼻息,唉,卻是沒救了。根據他們洋人的規矩,見著死人,不能移動,得等捕快來,所以我們不得不繞道而行,這才耽擱了不少時間?!?/br> 十八娘連連說不打緊,隨后迎了眾人入門。那一眾外使也跟著魚貫而入。 十八娘為了迎接外使,特地好好布置了一番,那些外使的興趣似乎不小,然而等見了實物之后,反應反倒變得平淡了許多。流珠暗暗觀察著他們的反應,不由心上微沉,待歇息之時,便手中捧著茶杯,對著幾位低低相談的外使,微微一笑,隨即對著那充當翻譯的加菲爾德先生道:“兒見幾位先生,似乎覺得我們那三錠織機也無甚新奇之處,卻不知在閣下的國家里,都用著甚模樣的機子呢?” 加菲爾德抿了口清茶,微微一笑,緩聲說道:“老實來講,跟我二十年前在汴京所見到的紡織水平相比,宋國如今,已經進步甚大。只可惜在大約百余年前,梨子國便有人發明了能一次紡三根棉線的機器,且已經在整片大陸的十數國家都得到了推廣。要知道,我們的工匠們,已經著手研發一次能紡六根線的機器了。所以,對于幾位外使先生來說,十八娘的機子,實屬普通。雖與我國織機不大相同,但異曲同工?!?/br> 流珠并不意外,只點了點頭,而在旁的榮十八娘等人聽了,卻都是面色一變,萬萬不曾料到,這在本國已算得上相當先進、甚至都還沒怎么能推廣開來的機器,在這些洋人看來,根本就和老古董差不多了。 流珠但長長嘆了口氣,隨即眉眼一彎,又與加菲爾德聊了起來。趁著旁人不注意時,流珠笑看著那位先生,低低說道:“兒方才聽幾位先生說的話,倒也不覺得全然生疏?!毖约按颂?,她淡淡說了幾句簡單的英文,說老實話,時隔許久,她所記得的英文基本也都是最低級的水準了。然而即便如此,加菲爾德卻仍是有些驚異地挑了挑眉,抬頭看著她,笑道:“二娘見多識廣,令我驚訝?!?/br> 流珠搖了搖頭,緩緩說道:“兒有甚大見識?若是有機會,倒也想像先生這樣,揚帆出海,四處航行,只可惜此身困于內宅,只怕這輩子都擺脫不開了?!?/br> 加菲爾德蹙著眉,沉聲道:“二娘若是有心,也不是全無機會。之前外使們向陛下提出了通商之策,陛下言辭間雖有些抵觸,但是之后,外使又和大皇子深談了一番。那位殿下也許是年輕較輕的緣故,比陛下好說話許多,也善于尋找折中之法。他告訴我們,全面開放海域,準允底下百姓和洋人通商,估計是行不通,但是可以設置皇商一職,由朝廷特批一些商人與海外貿易,至于貿易的貨物,只要朝廷規定個范圍便是。殿下說,若是這般的話,陛下絕不會再反對?!?/br> 流珠眨了眨眼,心里暗道:傅從嘉……倒是個會想法子的,偏能兩面討好。這少年看著仿佛稚拙,不懂官場老油條那些潛規則,但他心里面,可明白的很,難怪傅辛對他如此愛重。 設立皇商……流珠眼珠微轉,將目光緩緩移向身邊,視線在屋內逡巡了一番,卻不曾看見徐明慧。流珠收回視線,又想道:她被傅辛所困,估計是逃不開的,別說去大海上了,八成連汴京城都出不了。不過,若是朝廷果然設立皇商,她可以找人代她出海,同那些洋人貿易。她所屬意之人,自然就是頗有能力,行事果決,又一時不急著成親的徐明慧,就看這明慧小娘子有沒有這份心了。 她又與加菲爾德聊了些話,均是在試探國外如今的發展狀況,只可惜越是試探,她越是暗自心驚。而另一面,徐明慧不在屋中,卻在院內,正和出來透氣的傅朔說著話。那傅朔真是渾身上下,半點兒規矩都沒有,隨隨便便地坐到臺階上,兩手分別搭在膝蓋上,嘟著嘴,發著呆,活跟臺階上長出的一顆大蘑菇似的。 徐明慧從屋內走出之時,差點兒不曾留意,踩到他衣角上。她猛然回過神來,連忙移開步子,那男人聽見動靜,瞇著眼,后仰脖子,帶著些許鼻音,慵懶說道:“你也出來透氣兒了?” 徐明慧勾了勾唇,點頭嘆道:“可不是。咱們當是獻寶,人家卻權當做是在看古董。雖然人家面上不曾顯出嫌棄之色,可兒這心里,卻頗有些自取其辱的感覺?!?/br> 傅朔低低笑著,伸了個懶腰,隨即站起身子,轉頭道:“哎,你是阮二娘家里什么人???” 徐明慧淡淡望他一眼,笑著答道:“是二娘亡夫的哥哥的女兒,殿下可算得清?” 傅朔撲哧一笑,抿著唇道:“也太小瞧我了?!彼嗣掳?,先是嘟囔了句又冒胡渣了,隨即又低聲喃喃道:“竟然是個寡婦?!?/br> 他這話聲音放得極低,徐明慧也沒聽清楚。傅朔張了張口,正欲說些什么,屋里面的榮十八娘卻招呼起來眾人前去用午膳,說用的蔬菜都是所雇傭的女工往日種下的,菜品也是女工親自下廚做的,都十分用心,叫大家好好嘗嘗。傅朔努了努嘴,笑著道:“走。民以食為天,咱吃飯去?!?/br> 徐明慧心里對他頗有些興趣,但覺得這人十分有意思,便又問起了他航行之時如何進餐,在那些異國里又吃過哪些新奇食物。傅朔頗有耐心,講起故事來更是講得波瀾四起,雖說有點兒一驚一乍的,但實在好玩,徐明慧聽著,不由連連發笑,對大海那面的世界,也生出了更多的好奇之心來。 而屋里,阮流珠聽說行將用膳,便緩緩起身,卻又聽得加菲爾德對著眾人笑著說道:“我有件事,想要拜托大家。我已經拜托過很多人了。在下二十多年前,曾經意外來過汴京一趟,期間和一位大戶人家的丫鬟生出了情意,但是由于時隔已久,當時的我也語言不通,所以我的記憶已經模糊了,這次再回來,找了很多回,也沒能辨認出我曾經住過的地方,自然更找不出當年的那位佳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tjh的地雷~ ☆、62|58.01 閬風歧路連銀闕(二) 聽得加菲爾德之話后,眾人都來了些興致,在席間詢問起加菲爾德這段舊時佳話的細節來。卻原來將近二十五六年前,不到二十歲的加菲爾德在一艘名叫飛翔者號的船上擔任船醫,隨著伙伴們四處航行,結果船在走到宋國邊上時,遇到了颶風。 “我醒來之后,發現在一輛馬車上,原來我是被好心人救起來了。我告訴他們,我要去大海邊上,但他們無法理解我的意思,最后指錯了路,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進了汴京城?!奔臃茽柕戮従徎貞浀?,“當時的我,對于這個從未見過的新奇國度,產生了濃厚的好奇心。加上身上有傷,我就想著,等養養傷再啟程去海邊,尋找我的伙伴?!?/br> 在汴京居住的一年多時光里,加菲爾德結識了那名婢女。在他看來,那名婢女的名字十分拗口,于是他見她皮膚雪白,身姿豐潤,便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小荔枝。兩人情意漸生,那名大膽的婢女甚至將身子都交給了他,而他也深知,對于這個國度的女人來說,貞節似乎是和性命一樣重要的東西。因此,他向這女人承諾,他一定會給她一個盛大的婚禮。 “她很有文采,每天黃昏時分,都偷偷從后門溜出來,教我學習漢字。她甚至還為我手抄了幾本漢字,上面用我們本國的字母標明了發音方式,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我,多虧了她的冊子,我的中文才能在這么多年后保持下來?!奔臃茽柕聭浧疬^往,不由目光放得輕柔,唇角也緩緩勾了起來。 只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那名婢女出來的時間便越來越短,而加菲爾德也從商人處得到了消息,他在海邊的那些幸存下來的兄弟們正在尋找他。 “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她,她也答應我,一定會等我回來??墒呛髞砦覀兊拇谛薪浧咸覈鴷r被扣了下來,我為了博得當地長官的信任,為他治病,之后他又將我引薦給了久病纏身的國王。在國王身邊一待,就是十幾年,簡直如同以武力相逼的非法囚禁一樣,還被迫當了皇家醫院的副院長。最終,我徹徹底底地治好了國王的病,這才得以返回我的故鄉,也就是你們口中的芭蕉國——巴恩施爾德?!?/br> 葡桃國全國上下實行軍事化管理,無論男女都必須參軍服役,就連平凡百姓吃飯也都要實行共餐制,嚴格遵守國家的種種制度。大約是國家著力于發展軍事的緣故,本國的醫療水平比起其他國家來說,是相對落后許多的,也難怪他們的國王會對加菲爾德這樣看重。 “如果她已經嫁人了,我不會打擾她,更不希望這件事影響到她的名聲——所以,諸位如果真的覺得誰有可能的話,私底下告知我便是。如果她還在等我,我會如我曾經的諾言那樣,為了她而留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當年為了我,不知付出了多么大的勇氣,我必須要回報她的勇敢?!?/br> 這樣的故事,對于在座的榮十八娘、徐*等人來說,簡直是大開眼界,聞所未聞,均是目瞪口呆,連連驚嘆。流珠聽在耳中,卻是暗自有些驚疑不定,暗自想道:若說年齡,約莫是對的上的??墒撬@個身子的生母,那個怯弱至極,被馮氏欺壓得難以翻身的連氏,果真會是這個故事中那個大膽如斯的婢女嗎? 可是,既然說了會等他,那連氏為何又要急急忙忙地嫁人,而且還是嫁給府中那一向以獨寵為名的男主人?連氏已非完璧之身,那阮鐮就算喜歡男兒,也毫不介意?那她爹……她爹到底是誰?是阮鐮,還是眼前這位醫生先生加菲爾德? 流珠有些被嚇住了。雖說她剛一穿越來時,一照鏡子,就嘟囔了句黃毛丫頭,但后來隨著年齡漸長,頭發漸漸變得越來越黑,她也不曾多想過,只以為原來是營養不良造成的頭發枯黃。后來常常有人說她那雙眼兒生得好,尤其眼珠跟琥珀石似的發亮,流珠也覺得十分正常,從來沒往自己可能不是阮鐮孩子,而是個混血兒那方面想過。 阮流珠覺得自己的世界觀都天翻地覆,可也不敢冒冒然上前,告訴那加菲爾德,再加上加菲爾德先生作為翻譯,身邊常常圍著人,流珠惦念了許久,也沒能得著合適的機會。 待回了徐府后,憐憐面上帶著甜美笑容,疾步端來盛著清水的銅盤,流珠拿了帕子,將面上妝容徹徹底底洗了個干凈后,但覺得心緒稍平,霎時間也鎮定了許多。 她先拿起那護符,瞇著眼,仔細縫了幾針,不曾想卻反倒被銀針刺出了血珠兒。那點點殷紅自指間不斷滲出,流珠看著,摩挲了下兩指,一時間頗有些心煩意亂,干脆又將護符收了起來。她稍稍一想,擦了擦指間的血,便又將憐憐壓在硯臺底下的,蕭奈送來的信緩緩展開,匆匆一掃,心中有了較量,暗嘆果然如此。 卻原來阮鐮及其一派,屹立于朝中數十載之久,而這錦繡榮華底下,黨派傾軋之間,難免有幾多不明不白的冤案,以及一眾含恨而終的冤鬼。而這邵小金與邵小音姐妹兩個,命運倒與喻盼兒頗有些相似之處,曾經也都是官門嫡女,而后父親都是受了黨爭之累,悒悒而亡,母親沒過多久也跟著病故,只是她二人與喻盼兒,到底不是一路人。 喻盼兒逆來順受,也不曾因此怨過官家傅辛,還想著擠破腦袋,抓緊那婚約,嫁入國公府,借著勛國公的權勢與富貴,令親弟喻喜麟也能沾上些光。而邵氏姐妹,一個為尼,一個為妓,行走江湖,一心上京復仇。沿途之中,二人為了盤纏,也曾經里應外合,騙過不少人家的銀錢,而那小金雞借著身手靈活,還曾當過飛賊,這才留下了案底。 流珠閱罷之后,將信撕作碎片,投入了紙簍子里,隨即半撐香腮,對著那焦灼燈花,暗自尋思起來。片刻之后,她緩緩垂眸,執起毫筆,草草寫了封信,隨即細細封好,喚了憐憐來,叫她找來可靠之人,將信送到生母連氏處。 她本打算和那邵氏姐妹聯手,多多膈應下國公府,但眼下她自己身世成謎,對于個中究竟及那些前塵往事都不甚清楚,只能暫且作罷,先行問過連氏。之前她倒也和連氏定時每月通信,但信中說的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大多是彼此間噓寒問暖而已,而如今流珠卻愈發明白了—— 便如那陰間小鬼守在夜路上嚇唬人時,聽著腳步聲大的,就知道這是個膽小的,那些膽兒大的才不會借著腳步聲給自己壯膽呢。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愛豐姿者,如何捉得妖賊。人所表現出的一面,未必就是真正的一面。連氏看著怯弱,說不定也曾有過豁出去的勇敢時候;傅辛看著溫和,面貌俊美,身帶貴氣,可肚子里的腌臜事兒卻數也數不清,那燦燦龍椅,也不知是多少白骨積成的。 目送憐憐疾步離去之后,流珠立在檐下,但見緋云如浪聚來,橙紅丹朱,絳紫燦金,各色齊匯,而那紅日懸于樹梢頭處,被那根根枝條切分開來,好似一面碎裂開來的圓鏡一般。流珠瞇眼細看,竟兀自有些發怔,良久之后,稍退兩步,正欲回身,卻徑自撞入了一個結實堅硬的胸膛之中。 流珠微微一驚,抬頭一看,卻是徐子期正輕淺笑著,劍眉微挑,淡淡然睨著自己,卻也不知道這男人在她身后已經站了多久。流珠連忙輕提羅裙,往后避了一避,溫聲道:“大哥兒來兒這里,可是有何要事?” 徐子期勾了勾唇,沉聲道:“我來看看二娘的護符做得如何了。二娘說要親手做,可我唯恐二娘是哄騙我?!?/br> 流珠抿了抿唇,雖沒甚好氣,但盡量將聲音放得輕緩,道:“大哥兒可莫要以小輩之心,度長輩之腹。既然答應下來,便沒有欺瞞的道理。我這幾日,真可謂是見縫插針,瞅著有空,便補上兩下,便連手指頭上都捅了好幾個針眼兒?!?/br> 她話音剛落,便見徐子期直直地注視著她那眼眸,似乎是要徑自看入她心里去一般。流珠一怔,便感覺冰涼的雙手被人倏然握住,那人掌心的薄繭輕輕摩擦著她的肌膚,自手心里傳來的火熱直令她感覺心悸,耳聞得胸膛內一顆心砰砰跳著,仿佛立時便要自喉間跳出來似的。 流珠微微變色,一雙柳眉擰在了一起,使勁往回收手,只是徐子期的力氣卻大得很,哪里容她抽回。但見這男人微微帶笑,面上一派平靜,底下則捂著她的雙手,溫聲低低說道:“二娘果然被針扎著了?那可不是小事,且讓我幫二娘看看?!?/br> 流珠但覺得他雙手恍若帶電一般,電得她身子都有些發顫,不由得柳眉蹙起,微微咬唇,手上愈發使勁,暗自著急窘迫起來。徐子期卻墨眉輕挑,兀自笑望著她,那副慣??⌒闱冶涞哪?,此時染上了數分輕佻,眼眸亮得驚人。 這青年靜靜凝視著她那纖長細嫩的手指,便一眼瞥見那指尖上微微滲血,觸目的朱紅與皓腕的凝雪交相而映,格外動人。他不由喉結微微滑動,聲音低啞,沉沉說道:“二娘果然不曾說謊,瞧這雪白的指肚兒上,還掛著血珠兒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