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雖說有波折,但形勢的發展還是比想象中要順利。館陶長公主同意了膠東王侄子的建議;但脫離劉徹的預想,不許女兒單獨和侄子結伴出行,而是命長子陳須陪護女兒同往。 堂邑太子陳須是孝順兒子,也是有責任心的兄長,盡心盡責地陪meimei抵達大長公主家宅——阿嬌當然是規規矩矩坐馬車——完全和平日拜訪親戚一樣。 本來,館陶長公主的長子還預備全程陪同,最后還帶meimei回家??上?,后來被大長公主兒孫們的博棋棋局破壞了太子須的計劃。 陳須是個博棋迷,沒半刻,就不負眾望地深陷其中,難以自拔——至于阿嬌,太子須想當然地認為meimei正在內宅和大長公主家的女眷們愉快聊天呢! ~~.~~.~~.~~ ~~.~~.~~.~~ 市郊, 聽上去蠻遠; 真的走走看,其實用不了多少時間——尤其是騎馬的前提下。 漢朝建立以來,長安城日益繁華,人口也越來越多。不知從何時開始,城郭外的空地上一片片屋宇拔地而起,仿若星星點點的衛星,拱衛在大漢京都周圍。 富商和高官們紛紛在這些地方建造別院構建莊園,充做休閑別墅,同時也規避掉長安城區對宅邸等級的各種規定。 巨商聶某人的宅院,就坐落在這樣的小鎮上。 離了還老遠,就聽到撲面而來的土音俚語,大呼小叫,人聲鼎沸。 的確是流水席。 席面從院子里一直鋪到大門外的街巷,將相鄰的幾條街擠得滿滿當當。 看看來吃席的各色人等,簡直可充作大漢中低層社會的示范樣板。 著長長裾袍、頭戴竹冠的是地方小吏,這部分人吃香比較文雅;自動和別人拉開距離。凡是臉膛黑里透紅,裹不經染色羊皮襖的,應該是種田人;一個個捧了大陶碗,蹲在土墻根,嘴里‘哧溜’‘哧溜’吃的歡。還有腰身粗圓的農婦,體態發福的商戶,油頭滑腦的行商小販…… 劉徹阿嬌一行人自然不可能與販夫走卒共處。 好在大戶人家的迎賓,一雙識貨的利眼是必備的。聶家執事只一眼,就鑒別出為首兩個少年氣度非常,穿衣打扮色彩方面雖談不上絢麗,卻都是暗紋交織的珍稀長絨錦,非富貴之家不可得。 殷殷勤勤地將劉徹陳嬌等人請入正院,迎賓執事忙不迭地遣人去通知家主。主人的動作很快,貴客們踏入正客廳沒多大功夫,聶姓巨商就迎出來了。 聶富商四十歲上下的模樣,面白有須,身寬體胖;兩只小瞇縫眼,一笑就直接變成兩根彎彎的短線,辨識度高超。 依賓主禮儀寒暄上幾句,聶巨富馬上旁敲側擊地探問起兩位貴客的來歷身份來。 阿嬌剛想回答,未料被旁邊的徹表兄搶了一步先。膠東王劉徹不帶眨眼地朗朗大聲道:“吾從弟,姓竇氏……乃南皮侯之少子?!?/br> “?”館陶翁主陳嬌聞聽此言,一個愣神——這,怎么回事? 此時的正客廳,泰半已滿。 一句話傳出,整個廳堂都靜了下來。竇家??!竇皇太后的竇家??!炙手可熱,帝國第一外戚??! “哇!”巨商眼睛一亮,朝著阿嬌翁主重新敬禮,這通點頭哈腰:“少君,竇少君……久仰,久仰!” ‘久仰個鬼??!’館陶翁主心底犯惡心。 怨不得皇帝舅舅看不起商賈。商人就是沒節cao,沒風骨,逮著點機會就攀附權貴。相信此時此刻之前,這姓聶的都不知道世上有竇少子這號人。 嬌嬌翁主睜了鳳眼,扭頭去瞪膠東王表兄,表達無聲的質問:‘請問我什么時候改姓……竇啦?從兄……打的什么壞主意呢? 劉徹皮皮地笑著,擠個眼,又擠擠眼……目光專注,含義深刻,且堅定無比。 ‘又來了?這個從兄彘!’ 于是,館陶長公主的女兒明白, 在接下來的兩個時辰內,不管是樂意還是樂意,她陳阿嬌勢必得姓一回‘竇’了。 ☆、第99章 肥豬 巨富,的確是巨富 聶家宴會的過程花樣百出,歌舞雜耍一套套呈上來,精彩陸離,層出不窮。 諸多獻藝在檔次上雖不及宮廷樂府的雍容宏大、實力雄厚,但于俚俗新奇,卻更勝上三分;就連佳肴,也充滿了野趣——至少在此刻之前,館陶翁主就從不知道‘咸菜’也能有這么多種吃法。 灰突突暗搓搓的菜葉菜幫被細細切成絲,裹上不知什么動植物煉出來的油脂,油汪汪的,聞起來異香撲鼻。 阿嬌執牙筷挑起一絲,認真端詳一番,猶豫猶豫,最后還是放回到漆盤。 耳旁,傳來膠東王表兄刻意壓低的話音:“從弟,觀此宴……何如?” 館陶翁主對著這滿眼的佳肴滿案,衣香鬢影,奴仆如云,燈火輝煌,惜字如金地評價道:“甚妙,王從兄?!?/br> 很中肯的評語,一般貴族豪門的正式宴差不多也就這樣了——僅僅就外在物質而言。 但只是‘差不多’,不是等同。 “哦!不知‘王’從兄……以為何如?” 拿象牙筷在盤盤碟碟上方虛掃一圈,陳阿嬌咬著字眼問表哥——在莫名其妙被扣上竇姓后,阿嬌翁主秉持著‘來而不往非禮也’的精神,搶先介紹,使堂堂膠東王成了區區王郎君。 劉徹故意忽略掉略顯刺耳的稱呼,低頭,“嘿嘿”直樂。 阿嬌翁主向來是無綠不開飯的。這滿桌子的rou食和咸菜,怎么吃得下去? 是??! 聶家有錢。買得到高大的房屋,買得到寬敞的庭院,買得到豪華的裝修,買得到堪比金價的珍貴漆器,買得到價值連城的陳設,買得到高超的廚子,養得起色藝雙全的歌舞樂伎……但有些享受,不是有錢就能辦到的。 表兄妹倆在竊竊私語,卻不知阿嬌對精美佳肴的懨懨態度落入有心人眼底,恰恰打消了此間主人對兩名不速之客的最后一絲疑慮——對各種奢侈享受既冷漠又理所當然的態度,正是貴族出身的最有力佐證。 聶富商端著酒杯,來給南皮侯家的竇小郎君敬酒。 阿嬌不能推脫,無可奈何起身,敷衍兩句接下。 劉徹很識趣地挨近,很有替表meimei喝酒的自覺。 阿嬌卻不領情,抬手用寬大的垂胡袖擋住,趁男主人轉身的空隙,抽冷子將一爵酒全潑進‘王表兄’裾袍的下擺——讓你把我推到風口上?! 膠東王躲避不及,被澆個正著, 卻自知理虧,不敢較真,心虛虛地低聲討饒:“阿…阿……嬌……” ~~.~~.~~.~~ ~~.~~.~~.~~ ‘啪!’ 伴奏的樂人領班敲一下響板。 絲弦聲停頓,隨后,一串激揚活躍的音符滾滾而出。 廳堂中的賓客們停杯罷盞,目光聚集到東邊舞榭。 兩幅三四丈長的錦緞行障由下人抬著放到空地的后方,呈八字形擺放。侍從退下。 隨著樂音蕩漾,十多個妙齡少女從左右行障后轉出,展袖折腰,迎風起舞。 舞女們頭上戴了珠光寶氣的花冠,博彩的沙羅裙子又長又寬,輕搖漫步,舞姿翩躚。尤其是領舞的舞伎,細巧玲瓏,艷色如花,纖纖細腰仿佛沒骨頭似的,總以詭異莫測的角度翻轉,擰動間讓旁觀者的心都為之提起來,唯恐一個不小心,就此折斷了。 劉徹看得目不轉睛,拍案叫好。 阿嬌翁主只掃了兩眼,對舞蹈就淡了興趣,扯扯膠東王表兄的袖子,示意表哥去看舞女身后做背景的行障錦屏。 行障是織錦的。 在高門世家,以織錦擋風擋塵的情況也有,但那都是橫縫??楀\的寬度基本在五六十厘米之間,長度二十五尺;三四匹織錦橫向縫合,正好達到行障需要的長度;如果是同色同花紋,就更省事了,差不多一匹半就足夠。 而這個聶家,卻與眾不同。 館陶翁主冷眼觀察,客廳中幾件行障的織錦非但全部豎排,竟扇扇不重樣。也就是說,僅廳堂中這些純裝飾性擺設,就起碼廢去幾十匹織錦緞。 織錦, 織錦, 而寸‘錦’,寸‘金’! 阿嬌翁主蹙眉,低低喃喃:“大母將斥責……” 劉徹眼睛瞇了瞇,古古怪怪一笑,舉起酒爵喝了一口。 是啊,竇太后篤信‘黃老’,崇尚自然,最討厭毫無必要的浪費,若聽說哪家親貴如此糟蹋綾羅織物,肯定會派人嚴加斥責,甚至會令宗正出面予以懲戒。 所以,商戶就是商戶。 長公主的女兒眼中閃過不悅——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家有錢似的?從里到外散發銅臭味! 膠東王只須一眼就看出表meimei的想法,正要發表發表高論,那個聶巨富轉了一圈,又繞回來了。 聶富商口若懸河,對‘竇少君’這通討好巴結,聽得阿嬌翁主都快吐了。暗暗思量怪不得皇帝舅舅看不起商賈,這群人逮到機會就攀附權勢,真是半點風骨皆無! 見沒良心的表兄就知道躲在后頭捏只石榴果偷笑,嬌嬌翁主氣不過,小手偷襲,在他腰間重重擰一把。 劉徹呲牙咧嘴,幾乎被顆石榴籽噎死。 ~~.~~.~~.~~ ~~.~~.~~.~~ 啰啰嗦嗦的聶富商好容易歇了口,因為今天的壓軸戲上了! ‘啪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左右響起。 樂工停弦,舞女們退向幕后,廳堂中安靜下來。就聽聶富商對著滿屋子貴賓大聲說道:“吾等得孫男,蒙諸位不棄,大駕光臨。老夫愿以一物,博諸君一笑?!?/br> 說著,二十多個彩衣美婢捧蜜燭而出,從門口起排成兩行。 接下來,七八名身強力壯的少年吆喝著,合力抬進只大木桶進來。 木桶有普通人家水缸大小,漆皮光亮,外頭包著層皮革,再由幾道粗麻繩捆扎緊緊。仔細看的話,能看出外表底邊出有泥斑點點。 小廝們將木桶抬到廳堂中央放下,解開麻繩,扒去皮革,又取短刀挖開密封。一股細細的甜香,頓時彌散開來…… 劉徹手肘頂頂表meimei的手臂:“乃……蜜……” 阿嬌無聲地點頭,靜觀聶商戶家又打算搞什么花樣。 卸去封蓋后,滿滿一桶琥珀色濃稠液體就呈現在所有人面前——膠東王猜得不錯,那是蜂蜜;觀其色,嗅其味,還是上等絕好的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