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大概是覺得擺放位置靠后了,不能讓全部賓客都看清楚,聶商戶叫下人將木桶往前挪挪。 一群少年七手八腳地拖動桶身,左搖搖右晃晃,須臾間就潑灑出不少。 室內的甜香氣息,愈發濃郁了。 客人們紛紛露出吃驚與可惜的表情。能進入正廳吃宴席的人,非富即貴;自然不會象小門小戶一樣,將蜂蜜當成寶貝。但看到蜂蜜被如此隨隨便便裝在個大木桶里,肆意搬動,還是不禁生出了‘荒唐,可惜’之感。 大漢建國數十年,神州大地從秦末大亂的創傷中恢復,物資日益豐富,很多奢侈品的價格都降了。但蜂蜜都是野生的,需要人鉆山入林苦心尋找,冒著被蟄的風險采集,屬于價格昂貴的上等食材和調味料。一般人家都是用小陶罐精心儲藏,哪有如此浪費的道理? 阿嬌翁主鼻翼微張,蹙蹙眉,極不認同地慢慢吐出四個字:“暴……殄……天……物?!?/br> 膠東王無所謂地聳肩,他現在只對蜂蜜下所藏的內容更感興趣。 聶巨富之子——新生兒的父親——大踏步走出,先向四周賓朋拱拱手,隨后挽起袖子,探手入桶,這頭摸摸,那邊掏掏…… 各個席位上,賓客們努力伸長了脖子看。 木桶相當深,幾乎將整條胳膊浸沒…… “來也!”只聽聶家兒子一聲大叫,大笑著直起腰來;到此時,高舉的掌心已多了兩條鮮靈靈活跳跳的——黃魚。 魚兒一尺左右長短,頭不小,通體弧線圓潤,魚鰭和鱗片都帶有淺淺的黃色,在商賈兒子的手中一刻不停地扭動。 “哇!” “上帝!” “東皇!” “??!” ——滿室sao然。 對離海岸線萬里之遙的關中人來說,?!r’只存在于想象和傳說中。商人固然也有販海貨的,但畢竟隔了千山萬水,為著運輸方便,魚類要么用鹽腌成咸魚,要么經風干做成魚干。 活生生的海魚,對這客堂中的眾多賓客而言,還真是頭一回見到——包括某位竇少君表兄弟。 客人們紛紛議論,言辭間羨慕和嫉妒象洪水一樣翻滾,恭維聲此起彼伏、滔滔不絕…… 聶商賈明明兩只眼睛都樂成兩個黑點了,卻偏要維持個榮辱不驚的謙遜態度,一張老臉繃到差點抽筋。 “從弟,”劉徹咋咋舌,擠到阿嬌meimei耳朵邊報功:“何如?此行不虛吧?” 吃驚,只是一小會兒。阿嬌貴女很快就收斂起驚詫的表情,蛾眉輕挑——如果說在這之前,館陶翁主對聶商人家奢華無度的感受還僅僅是‘輕蔑’的話,到現在,就是‘反感’了。 對帝都長安城來說,無論是東部的齊國還是南方的吳越都是關山阻隔,沒有直達的水運通道。僅僅靠依靠馬拉車運,從海邊到京需要幾個月! 試想一下,哪怕海上的漁夫一收網就把活魚裝進蜂蜜桶,嚴謹包裝,仔細密封,起運,隨后快馬加鞭……可這么長距離的跨季節運輸,運的還是活物,稍有不慎,必然前功盡棄。 眼面前成功活到目的地、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活魚是兩條, 可誰知道出發的時候是多少?有多少海魚耗損在半道上?又有多少蜂蜜浪費在途中? 被天子竇太后教養大的阿嬌翁主本能地厭惡這種現象:“奢……靡……” 大漢膠東王歪著腦袋瞅瞅表meimei,暗指指又走過來的聶富商,咕唧一樂:“阿嬌,稍待,稍待……” 這點功夫,兩條活魚中的一條已到廚房轉了一圈,化身成為魚膾,盛在一只只精美異常的六角形漆盤中奉到諸多賓客面前——每個人,一小片。 阿嬌劉徹這席最受優待,一份六片,由聶巨富領著兒子親自送過來。 聶富商樂得合不攏嘴,看得出正使出全身力氣壓制滿腔的得意和炫耀,盡量保持起碼的儀態,表里不一得好不辛苦。 奈何館陶長公主的愛女沒絲毫低就湊趣的意識,略帶譏誚地睨著送到面前的魚膾,完全無動于衷。 聶巨富感覺出不對,狐疑的目光射向南皮侯竇少君的‘王表哥’,一探究竟:“王郎君?少君……此……何如?” 王郎君沒立即回答,拎筷子夾塊魚放到高腳漆碟上,再拿食匕舀了,塞進口中;立刻,眉開眼笑:“美味,美味!” 聶富商聽了,老臉上皺紋亂扭動,樂成一朵菜花。 一口氣把自己那份吃光光,暫時改姓王的大漢膠東王接過侍從遞過來的絲絹,優雅地抹抹嘴角,抬頭,笑瞇瞇問冒牌竇表弟:“從弟出入長樂宮,不知……禁中……于隆冬之季,有海國鮮魚否?” 一聽到‘長樂宮’三字,聶巨富的耳朵就支楞起老高——在這個時代,任何關于宮廷的話題,對平民百姓都有無法排解的致命吸引力。 阿嬌的回答,簡單且扼要:“無?!?/br> 劉徹對聶巨富扯扯嘴唇,扭出個意味莫名的表情;隨即,再問身旁的表‘弟’:“如此呀!細弟,如是……未央長樂兩宮,何時有海之鮮魚?” 陳阿嬌的目光在海魚塊上晃了晃,似笑非笑盯了聶富商一眼,涼涼說道:“小弟……蒙今上與皇太后不棄,出入宮闈十余載,賜宴不計其數?!?/br> 館陶翁主:“上……秉承先帝遺志,力行節儉。海之活魚?聞所未聞,從所未見?!?/br> 不是說謊,也沒有夸張。阿嬌翁主從小吃在宮里喝在宮里,在漢宮長到這么大,還真沒見過活生生的海魚。 ——今日,委實是開眼~(≧▽≦)/~啦啦啦 待表妹說完,膠東王劉徹注視注視聶富商,高深莫測地笑了。 高高壯壯的少年, 健康的膚色, 明明是比陽光都耀眼都燦爛的笑容。 可不知為什么, 處身溫暖如春的豪華客廳,聶富商卻感到從頭頂涼到腳底,一股接著一股寒意,冷徹心扉。 ★☆★☆★☆★☆ ★☆★☆★☆★☆ ★☆★☆★☆★☆ ★☆★☆★☆★☆ 【名詞解釋·魚膾】 魚膾,就是我們熟悉的生魚片。將海鮮河鮮生切冷食,這種食用方式,日本人從中國學去的。 ☆、第100章 表兄阿兄 馬蹄‘噠噠’的脆響, 在返回城南大長公主家的路上。 劉徹一個不注意,跑快了些,發覺后急忙緊緊韁繩,令大灰馬走慢些,好讓表妹趕上來。 嬌嬌翁主卻渾然不覺,放任棗紅馬不緊不慢地溜達。 看出阿嬌meimei若有所思,膠東王劉徹深感好奇,催馬靠近了問道:“阿嬌,何所思?” “嗯?”阿嬌翁主心不在焉地抬頭,看看膠東王表兄,慢慢答道:“商賈……” “商賈?”劉徹覺得有趣,更湊近些:“商賈……何如?” “商賈之力……”想了想,阿嬌翁主嘖嘖感嘆:“……橫霸鄉里,甚或,富可敵國?!?/br> 這次所見所聞,給館陶翁主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 用優質蜂蜜儲藏活魚,從海邊輾轉運入京師——曠古未聞!至少在今天之前,館陶翁主從沒想到帝國還存在這樣一批人,生活水平竟然比正經八百的皇室更加豪奢! 館陶長公主的女兒擰蛾眉,輕輕吟哦:“‘耕田之利幾倍’曰:‘十倍?!橛裰A幾倍’曰:‘百倍?!抑髭A幾倍’曰:‘無數?!?/br> “哈,阿嬌,汝不知也……”發現表妹對這個感興趣,劉徹正打算賣弄一番自己對商人階層的了解,沒想到前面突然一亂。 頭戴花冠的艷裝女子自街道旁的一棵大槐樹后斜竄出來,直直沖向兩位貴人的坐騎。 “大膽!” “放肆!” ……隨著武士們的厲喝,阿嬌和劉徹迅速被侍衛們圍攏在中心,保護起來。 兩騎出列,武士們躍下馬,動作麻利地將女子按倒在泥地上,兇神惡煞般喝問起來歷和目的。相信若不是看在對方乃手無縛雞之力弱女子份上,就刀劍加身了。 正值芳華的美女顫抖一如狂風中的垂柳,搖搖欲墜,嚶嚶乞憐:“郎君……郎君……” ‘好象……有點面熟?!^陶翁主從馬背上居高臨下看過去,轉頭向膠東王表兄求證——這女人,是不是聶家宴會上領舞的舞伎。 劉徹仔細打量打量,眼睛一亮,叫侍衛們先松開手:“舞人,何因攔路?” 舞伎抬起張眉目如畫的面孔,盈盈行禮,,熱切的目光在陳翁主和膠東王身上來回游移:“奴家姓魏,小字冰奴,慕君之才德,欲效法‘毛遂’故事……” 原來這舞女自持才藝,素來心高;前頭在酒宴上聽說了主賓的竇家背景,又見兩個世家子風采翩翩,就存了投靠的心思;因此借故提早離席,候在貴客返程的必經路口。沒想到,還真等著了。 ‘哦,還知道毛遂?有意思,有意思……’劉徹聞言,勾勾嘴角; 低頭看見這女子水蛇腰,柳葉眉,身輕如燕,面如芙蓉,立刻升起了幾分興味:“舞人家鄉何處?家中……???!阿……從弟??” 不知何時,阿嬌已提韁,自顧自離開。 劉徹看看馬前的美人,再看看表妹的背影,遲疑片刻,揮鞭追了上去:“從弟,從弟……”侍從人等,自然緊隨兩位主人而去。 徒留下 如花麗人, 孤立于冬風之中, 又是焦急,又是失望。 深深吸口氣,魏美女兒轉回身,正待離開;卻見一騎折回。 馬背上的男人一口尖細尖細的嗓音,頗有些刺耳地問道:“魏……冰奴?” “???”舞伎愣了愣,茫然看著來人:“奴家……在!” “魏伎人,隨吾來!” 打了個手勢,騎士裝扮的人將魏舞伎拽上馬背,催馬而行——他選的路線,正和膠東王行進的方向成九十度角。 ★☆★☆★☆★☆ ★☆★☆★☆★☆ ★☆★☆★☆★☆ ★☆★☆★☆★☆ 時間掐得剛剛好。 待膠東王和館陶翁主回到大長公主家時,堂邑侯太子陳須甚至不知道阿嬌曾經出去過——他一直以為小妹是在內宅和姑祖母家的女眷聊天呢。 拜訪親戚結束, 劉徹回他的膠東王官邸,阿嬌跟長兄回家。 館陶長公主的女兒從不是多思多慮的性子。 某聶姓富商, 一次民間的百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