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喏,還有一句話?!北∮裰骂D了頓,眼角眉梢都泛起了曖昧之色,“夫人,好好休養,等我回來?!?/br> 盡管是非常樸實的一句話,但薄玉致知道,自己兄長的一腔思念和牽掛全都表達在這里面了,他始終放心不下衛茉的身體。 信讀完了,衛茉的藥也正好喝完了,她發著燒精神不是太好,只微微彎起了嘴角說:“有你們盯著我豈敢不好好休養?回信之時記得把這句話寫進去,省得他反復念叨?!?/br> 薄玉致笑嘻嘻地說:“知道了,我這就去寫!” 說完,她揚著信紙一溜煙兒地跑出去了。 這邊的尤織剛替衛茉把完脈,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隨后起身挑暗了火燭,又掖了掖被子才道:“一會兒半夜再起來喝碗藥,先睡吧?!?/br> 衛茉輕點螓首,默默地閉上雙眼,很快便沉入了夢鄉。 月上枝頭,疏影橫斜,黛藍色的天幕下方疾奔著兩列輕騎,如勁鋒劃過,留下一道水墨色的淡影,旋即沒入了崇山峻嶺之中,消弭于無形。 來到山居前,為首的男子略一抬手幾十名騎兵便隱入了林中,剩下的兩人翻身下馬,并肩踏入了小徑之中,不一會兒就被濃重的山色所掩蓋。 機關既動,王姝立刻驚醒,拔腿沖到院子里,一眼就看見那兩道熟悉的身影,頓時眼泛熱淚,欣喜難抑。 “湛哥!王爺!你們……你們何時進京的?” “昨夜破了煦城,大軍尚在京郡外修整,我和王爺等不及先過來了?!北≌恳徽Z帶過單騎深入敵境的危險,邊往里走邊問道,“茉茉呢?睡了嗎?” “已經睡了?!?/br> 王姝引著他們來到衛茉的房間,輕輕推開門扉,坐在外廳秉燭夜讀的尤織頓時闖入眼簾,視線一對上,她驚得書都掉在了地上。 “王爺?侯爺?”她失聲喊了一嗓子,驚覺衛茉還在房里睡著,立刻壓低聲音跪在了地上,“尤織拜見二位爺,能見到你們平安歸來,我……” 她一度哽咽到說不出話,云懷上前將她托起來,溫言道:“我等無礙,倒是這些日子辛苦你了?!?/br> “不辛苦!”尤織連連甩頭,忽然想到了什么,側身讓開了路,“二位爺來得正是時候,夫人高燒了三日有余,眼下時辰到了,我去把藥端來,勞煩二位爺進去叫醒夫人吧?!?/br> 薄湛聽得心一陣狂跳,迅雷不及掩耳地閃進了臥房,然而一進去就愣住了,緊跟而至的云懷差點撞上他。 自從勤王大軍一路高歌猛進地越過了關中以來,他們與山居這邊的信件就未曾斷過,尤織也在信中詳細說明了衛茉的情況,只是當他們親眼看到的時候,心頭仍然絞痛不已。 時值炎夏,她蓋著一條湖藍色的薄被,胳膊和胸口都露在外面,即便隔著寬大的薄紗睡裙依然能夠看清那瘦削的輪廓,比起他二人走的時候清減了不少。再往上看,臉頰上還飄著兩團紅云,黛眉亦緊蹙著,許是高熱所致,讓她在睡夢中都深感不適。 薄湛走過去在床沿坐下,這才發現她身后墊了許多軟枕,幾乎是半坐著睡的,正覺得奇怪,輕輕將她攬到懷里,一個巨物立刻頂了上來,他驟然瞠目,半晌都沒說出一個字。 她的肚子……何時變得這么大了? 薄湛抱著她摩挲了一陣,越發覺得她骨瘦如柴,唯有緊繃的腹部在身體上拱起一道高高的弧線,格外令人心疼。 云懷的眉頭擰成了一團,低喃道:“這rou莫不是都長到孩子身上去了?” 王姝從月洞門后方穿過來細聲解釋道:“那毒香本就極傷身體,再加上孩子這個負擔,能養成現在這樣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只是身子虧損了一時半會兒也補不回來,所以這段時間總是反復生病,尤醫官為此費盡了心血,如今你們回來了,茉茉的病或許就有起色了?!?/br> 沉默了許久的薄湛終于發聲,一出口卻驚呆了二人:“若是不要這個孩子,她會不會好一些?” “你瘋了!”王姝睜大了雙眼低叫道,“現在孩子都已經成形了,你要是敢拿掉他,茉茉準要同你拼命!” “只要她健健康康地活著,拼命又何妨……”薄湛啞著嗓子道。 那是他的親生骨rou,做出這個決定沒有人比他更心痛,可事實擺在眼前,衛茉現在已經懷孕六個多月了,身體卻如此虛弱,到時要怎么熬過臨盆之痛?弄不好就是一尸兩命,與其那樣,他寧愿舍棄這個孩子去保住她。 衛茉已經死過一次,這次再失去她,他想他們再也沒有那個運氣重逢了。 一想到這,薄湛下意識收攏了雙臂,奈何衛茉輕飄飄的像朵云絮,仿佛時刻都會飛離他的懷抱,令他莫名發慌,心頭正是混亂之時,懷中人兒卻靜悄悄地睜開了眼睛。 “相公?” 她輕輕推了下身前堅硬的胸膛,那人抬起臉來,唇邊一線青色胡茬,膚色也黑了不少,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風塵仆仆的氣味,但毫無疑問,正是她魂牽夢縈的那個人。 薄湛脈脈地看著衛茉睡眼惺忪的模樣,一只手撥開惱人的碎發,溫柔地掖至耳后,又親了親她發燙的額頭,從始至終一句話未說。重逢的場景他已幻想過無數次,真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將這溫軟的嬌軀擁在懷中心就已經滿足到無法言喻,再無需多說半個字。 衛茉移開眸光,掃了一圈之后停在了云懷身上,唇齒微張,自言自語道:“王爺倒是頭一回入夢,怎么也學相公,一句話都不說?!?/br> 兩人俱是一愣,敢情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還未來得及說破,薄湛突然感覺胸下被什么東西撞了下,耳邊旋即傳來衛茉的悶哼聲,他匆忙抬頭,卻見衛茉峨眉緊蹙,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攥著他的手臂,輕喘道:“真是,睡夢中也不讓娘親安生,等你爹爹回來了小心娘親跟他告一狀?!?/br> 薄湛的大掌撫上她鼓脹的肚皮,輕微的震動仍在持續,顯然小家伙沒把他娘的話放在心上,他的臉瞬間黑了,冷著嗓子道:“不用了,我現在就收拾他?!?/br> 聽見他說話衛茉陡然怔住,揉肚子的手也隨即停下,整個人仿佛被定身了似的,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猶疑地吐出兩個字:“……相公?” 薄湛兀自盯著她的肚子,孩子踢哪兒他的手就覆到哪兒,儼然一副不共戴天的樣子,倒是云懷笑嘆道:“茉茉,我們回來了,你不是在做夢?!?/br> 病容驟然染上些許光彩,衛茉來回瞧著他們二人,心間歡喜得開出了千里錦翠,萬里花海。 “怪不得他動得如此厲害……”衛茉宛然一笑,伸出柔荑分別握住了薄湛和云懷的手,“看見爹爹和舅父安然無恙,他好開心?!?/br> 云懷揉了揉她瀑布般的長發,對著肚子里的小家伙說:“這份心意舅父領了,不要再亂動了,你娘會不舒服?!?/br> “不要緊,這點痛我還忍的了,尤醫官說了,孩子活潑好動是好事?!闭f著,衛茉又把薄湛的手拉過來,細細摩挲著那滾圓的輪廓,仿佛獻寶一樣,“相公,你摸摸看,他是不是長大好多了?喏,這里頂得最高,估計是他的小屁股?!?/br> 薄湛抬眸瞅著她,心頭涌過巨流,又堵又澀。 半年多未見,她第一句話是關心他們安好,第二句話是告訴他孩子安好,對于她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事卻半個字都沒提,仿佛毒發時痛得渾身痙攣的不是她,昏迷醒來后虛弱得連床都下不了的也不是她。 那顆堅韌頑強的心,她從歐汝知身上一直帶到了衛茉這里,始終未改。 王姝默然凝視著薄湛,知道衛茉的話更讓他內心苦澀不堪,可她也有所慶幸,這種情況下薄湛應該不會再提起拿掉孩子的事了吧。 “是長大了?!?/br> 薄湛略顯敷衍地說完便將衛茉再次抱進臂彎,撫摸著她纖細的脖頸和脊背,久久不愿松開,炙熱的氣息噴灑過來,一寸寸地撩撥著她的心弦,她亦伸手環上他的腰,恬淡地笑了。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抱著她不放,應是思念泛濫成災了罷?她又何嘗不是呢…… ☆、生死相隨 云煜怎么也想不到他恨得牙癢癢的兩個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天都城郊外的山中,不過他現在也沒工夫去想那些了,煦城和茉城這兩顆雄踞在麓山天險之下的門牙已經被勤王大軍拔掉了一顆,一旦他們挺進京郡,劍指天都城就是旦夕之間的事了。 周必韜在關中被薄湛和鐘景梧的苦rou計坑慘了,帶領殘部回守煦城時又被云懷硬碰硬的戰術打得抱頭鼠竄,整整十萬精兵全折在了他們手中,只剩一個光桿將軍了。 雖然勤王大軍也損失了不少精兵強將,但總的來說還是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先是在夏汛之前越過了渭江,又得到了關中大軍的鼎力支持,在這種情況下,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的朝野其實已經人心浮動,輿論逐漸偏向云懷這一方,云煜內外皆不安生,甚是焦頭爛額。 然而這其中最不好過的人應當是薄潤了,自從他不小心讓衛茉她們跑掉以后,又被含煙揭出追魂引已經失效的事,云煜大為光火,當著許多人的面將他逐出了王府,他日日萎在家中,愈發痛恨起薄湛和衛茉來。 無怪乎他們能成為兩口子,都是專門攔他路的煞星! 不過話說回來,衛茉究竟是如何識破他們的計謀的?難道是因為她身邊那個勞什子醫官看出她中毒了?這也不應該啊,便是宮中的御醫對這毒香都不太了解,一個小小的軍醫有這么大的本事? 這個問題也困擾了含煙很久,尤其是在云煜交給她一項極其重要的任務之后——前往煦城向勤王大軍下毒。 據欽天監所報,過幾日東風將跨海而至,煦城位于天都城的正東方,若大面積地撒下毒香,城內無人得以幸免。 此計甚是陰毒,很難想象出自號稱賢王的云煜之手,仿佛那數萬百姓的性命在他眼中與螻蟻無異,或捏或踩都只是一道詔令的事。但他不知道,云懷之所以攻下了煦城卻不進城安頓大軍就是因為擔心擾民,如此一比,高下立現。 就在含煙潛藏在軍中秘密前往煦城之時,云懷這邊也收到了消息。 “什么?那個女人也在?不管她要去哪兒,準沒好事!” 薄玉致氣鼓鼓地叉著腰,顯然還沒忘記含煙下毒的事,再看到衛茉虛弱無力的樣子,恨不得立即下山同含煙算這筆賬,薄湛卻揮手將她隔出了門外,不再讓她旁聽軍機要事。 云懷壓下手中那張薄薄的信箋,肅然道:“事不宜遲,今夜我就返回煦城?!?/br> 他二人這次上山本來準備待個三五日,橫豎大軍也需要時間休整,沒想到云煜來了這么一招,介于之前他們都領教過了含煙的手法,當此重要關頭不得不防。 “王爺,相公,你們把尤醫官帶回去吧,有她在,對付含煙的毒香也更有把握一些?!?/br> “不行!”云懷斷然反對道,“我一個人回去足矣,阿湛和尤織留下來照顧你?!?/br> 衛茉搖著螓首輕嘆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們,當初在瞿陵關襲擊我的那個女刺客用的香與含煙所用如出一轍,陳閣老的死也應該是她下的手,所以你們千萬不能小瞧了她。放眼軍中醫官,唯有尤織了解且對付過這種毒,豈有為了我一人而置大軍于不顧的道理?” 兩人猝然凝眸,眸中冷色乍現。 他們回來才一天一夜,衛茉身體又不太舒服,所以好多事都沒來得及問,她這一籮筐全倒了出來,所有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原來他想對付的是要為歐御史翻案的所有人,昭陽關一役不過是個開頭罷了?!痹茟炎猿暗匦α诵?,似在責怪自己識人不明。 “可惜他棋差一招,不知道茉茉會識破毒香之事?!北≌坑行┖笈碌財埦o了懷中嬌軀,旋即寒聲道,“這一樁樁血案,我定要讓他血債血償!” “所以這場仗你們非贏不可?!?/br> 望著衛茉堅定的眼神,云懷終于退了一步,道:“好,我帶尤織走?!?/br> 他還是堅持讓薄湛留下了,因為此時衛茉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薄湛。 時間一晃就來到了午夜,更漏稀稀落落地過了一半,燭火也將要燃盡,一行人目送云懷和尤織離開了山居,都為即將到來的決戰而拉緊了心弦。 更深露重,山里更是一波又一波地翻涌著潮氣,薄湛給衛茉披上他的外衫,扶著她慢慢往回走,兩人緊貼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仿佛披上了皎皎銀鱗,顯得朦朧而柔美。 衛茉上午就已退了燒,胃口也隨之恢復,喝了大半碗苜蓿鮮rou羹,下午又枕在薄湛臂彎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后精神格外好,尤織頗感欣慰,這才放下心隨云懷去煦城,只是走之前不免叮囑了許多事,薄湛都一一記下,并趁著衛茉睡覺的時候跟她私下聊了一會兒。 說來說去還是孩子的事。 尤織十分坦白,告訴他以衛茉現在的身體而言生產是肯定有風險的,但她已經嚴格把控衛茉的飲食和藥物了,一方面增強她的體質,一方面控制孩子的大小,離生產還有三個半月,只要堅持調養,絕對能安然度過。 盡管如此,薄湛還是動了打掉孩子的念頭,因為在他看來那才是最保險的措施,尤織卻說萬萬不可行,且不論衛茉同不同意,六個半月的孩子已經成形,強行下藥取出定會對母體造成很大的傷害,以衛茉現在的情況來說,很有可能以后再也懷不上,甚至大出血而亡。 薄湛聽后什么也沒說,心中如同暴雨過境,一片濕寒。 這場談話過后,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對衛茉隱瞞,她若知道薄湛有這個想法,怕是控制不住情緒,萬一再有個三長兩短,他們腸子都要悔青。 “相公,過些天驍哥就該來了,他一直都守在祖父祖母那邊,你到時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看望下他們?” 衛茉托著腹部緩緩挪著步子,見薄湛半天都不說話便主動問起了這件事,薄湛回過神來,摟著她的腰踏上了臺階,道:“王爺就要打到天都城下了,也不差這幾天,把你一個人放在山上我始終不放心?!?/br> “哪里是一個人,姝jiejie和玉致不算么?” “她們是,可誰能保護得了你?”衛茉才要張口,薄湛立時瞥了她一眼,“可別說玉致,她那個三腳貓功夫唬得了誰?” 衛茉垂眸嬌笑,倒是聽了他的話不再言語了。 其實他們來的時候帶的一列精兵都暗中蹲守在山居內外,衛茉自然也清楚,可在薄湛心里,什么都比不過他親自上陣護衛嬌妻來得牢靠,這份謹小慎微她又如何能不理解? 進了臥房,薄湛安頓衛茉歇下,自己也躺到了床的外側,然后從背后把衛茉挪進了懷里,一只手讓她枕著,一只手探到腰間不輕不重地揉捏著,沒多久便聽見她心滿意足地喟嘆聲。 “唔……好舒服……” 薄湛聞著她身上散發出的馨香輕聲問道:“昨晚睡覺怎么墊那么高?” 衛茉微微睜開鳳眸,漏進一縷暈黃的燭光,隨著擺蕩的床?;蝹€不停,她的聲音卻似那摸不著的夏風,恬淡而輕盈。 “這幾日一直高燒不退,呼吸甚是不暢,一躺下孩子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只有半坐著睡才舒服些?!?/br> 耳后粗重的呼吸聲停了一瞬,隨后便聽到無比低啞的四個字:“辛苦你了?!?/br> “倒也不算辛苦?!毙l茉笨拙地翻過身面朝薄湛,撫摸著他堅毅的輪廓,云淡風輕地笑道,“得知你下落不明的時候我很鎮定,滿腦子想的都是你要是死了我就再熬幾個月,等卸貨之后一抹脖子隨你而去,抱著這種想法,日子倒越過越輕松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