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云懷的臉上浮起恬淡的暖意,道:“這段日子令爾等擔憂了?!?/br> “什么擔憂不擔憂,您回來就好!”方副將一掃之前的陰霾,憨厚地大笑出聲。 剩下的那個吳副將雖然也如他二人一般激動,警戒心卻非常強,只隔了幾秒便轉過身盯著帳篷外頭那道黑影,沒說話也沒動,只是拇指一直按在劍鞘處,時刻準備出招。見狀,云懷淡然地把劍推了回去,并朝外揚聲道:“阿湛,怎么不進來?” 薄湛矯健的身軀緩緩從陰翳中顯現,說的第一句話卻讓在場的幾個人都哭笑不得。 “沒死在昭陽關倒要死在你這雁蕩關的蛇蟲蟻獸嘴下了?!?/br> 云懷瞄了眼他那布滿紅點的脖頸,滿臉無奈,其他三人不敢多說,十分有眼力見地跪下行禮道:“臣等參見靖國候?!?/br> “免禮?!北≌康雎?,徑自走到一旁坐下了。 之后三人又與云懷聊了半宿,情況逐漸明晰,他們也從最開始的擔心變成如今的憤怒,都表示愿追隨云懷討伐云煜,云懷卻不急不緩地壓下了此事,說是尚缺一個人。 缺的自然是梁東,在他從天都城回來之前,薄湛和云懷豈敢輕舉妄動? 于是二人又隱居了半個月,在這段時間內,云煜頒旨收兵并宣布了他們的“死訊”,以親王的規格修建了衣冠冢,親自領眾臣參拜,朝廷上下猶如一潭死水,除了張鈞宜之外沒有任何人提出要繼續搜查,仿佛早就認定二人已經身亡。 雁蕩關這邊依然紋絲不動,薄湛和云懷聽到這個消息也是置若罔聞,直到四月出頭盼來了梁東,他們的情緒才有所起伏,可梁東帶來的消息喜憂參半,活似往二人心上潑了一桶油,讓那日以繼夜的牽掛一下子化作連天大火,燒得他們心肺俱焦,駭痛不止。 “王爺,侯爺,早在你們失蹤的消息傳到天都城之時夫人就對煜王產生了懷疑,然后第一時間將老侯爺、老夫人及二夫人轉移了,待他們離開之后夫人也帶著四小姐和五小姐從懷王府的密道逃出了天都城,現住在山居之中,只是……” “只是什么?”兩人異口同聲地急問道。 “只是當初夫人為了試探煜王不幸中了毒,尤醫官拼盡全力救治,卻因為夫人不肯放棄腹中胎兒,鋌而走險地用了逆脈放血之法,夫人昏迷了大半個月才醒過來,現在身體情況不是太好……” 只聽咔地一聲,幾寸厚的梨花木桌角被薄湛硬生生地折斷了,下一秒,玄黑色的身影疾閃而出,眨眼間已在十步開外,周身戾氣環伺,猶如冥府羅剎,教人不敢擅自接近。 云懷卻不在其列,跟著閃出門外擋在了薄湛身前,擰眉道:“阿湛,你冷靜些?!?/br> 薄湛對他厲目而視,胸膛不斷起伏著,卻是一語未發。 云懷繼續勸道:“我同你一樣也快急瘋了,但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候,我們若孤身前往京郡,恐怕還沒見到茉茉便被云煜的爪牙捉住了?!?/br> “王爺說的極是?!绷簴|匆匆忙忙追上來,喘著氣補上還未報告完的事,“如今京郡到處風聲鶴唳,每天都有大批禁衛軍在城外暗中搜捕夫人他們,貿然前去太危險了,還請侯爺三思!” 薄湛閉上眼遮去滿目痛楚,氣息逐漸放緩,只是心口又酸又痛,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拱。 梁東遲疑著說:“屬下與夫人短暫地見了一面,她讓屬下給您帶一句話?!?/br> 薄湛終于出聲,嗓音喑啞不堪:“什么話?” 一張薄薄的粉箋遞到了他的面前,他迫不及待地撕開,里面寫著兩行蠅頭小楷——君若遲遲歸,妾當長相守。 ☆、渭江大戰 四月中,一支勤王大軍在南方出現,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支軍隊居然是由已經喪生于昭陽關的懷王和靖國候率領的,一時之間朝野嘩然,百姓驚詫。 討伐云煜的檄文在一周后傳遍了四野八荒,主要內容有兩點,一是揭露他毒害皇帝、謀逆篡位的事實,二是痛斥他不惜以邊關將士和百姓的性命為代價,將行軍計劃透露給北戎,以達到殘害手足之目的。 此文一出就在朝廷掀起了滔天巨浪,中立派的大臣紛紛請奏面見皇帝,以正視聽,云煜一黨與他們爭論不休,一連數天,議事的太極殿上都彌漫著濃重的火藥味,眼看著情況要不受控制了,云煜終于撕下了賢德的面具,以居心不良、助論逆賊之名扣押了部分大臣,局勢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就在這勢如水火的關頭,皇帝仍未露臉。 至此,那些原本還心存猶疑的大臣已經完全相信檄文中所列舉之事,請求皇帝出面圣裁的浪潮逐漸平息,朝野格局卻暗中起了微妙的變化,云煜也不是沒有察覺到,只是眼下他沒工夫收拾那幫有異心的大臣,因為云懷已經接連攻下三州,眼看就要跨過渭江了。 渭江是天.朝南北的分界線,就算從西南邊陲不眠不休地騎馬過來也要十來天,如今距離云懷興兵不過月余他們就已經打到這里了,州府軍隊安逸太久不堪一擊是一方面,占據輿論上風人心所向才是主要原因。 云煜終于坐不住了,在渭江北面布下了重兵,勢要將云懷和薄湛格殺于此,于是他們一過河就迎上了擐甲執銳的天機營。 又是一場硬戰。 戰火紛飛的后方,一名傳信兵策馬飛奔返回大營,臉上滿是斑斑點點的血跡,他隨手一抹就撩起簾子進了帥帳。 “稟告王爺!天機營的機樞龍弩車出來了!” 云懷壓下手中的地圖,沉聲道:“立刻撤兵,莫與他們過多糾纏?!?/br> “是!” 傳信兵扭頭就跑出去了,薄湛捏起一紙線報遞給云懷,勾唇冷笑道:“云煜這次怕是傾囊付之了,機樞龍弩車和機關獸全都搬到了前線,不滅了我們看來不會罷休?!?/br> “他也只剩這些東西了?!痹茟言谏潮P中插入幾枚旗標,轉首對薄湛說,“今夜戌時再發動進攻,我親自率領弓箭手去摧毀機樞龍弩車,你帶著主力部隊與天機營糾纏,等我信號一舉擊潰他們?!?/br> 薄湛指著旗下的幾處地點說:“還是我去罷,那里的地形我比較熟悉?!?/br> “也好,那就這么定了?!?/br> 當夜,薄湛攜一隊精兵離開了大營,沿著河岸疾行了數十里,然后陡然改變方向北上,穿越河谷和棧道,一片火光鼎盛的營地就出現在腳下了。 透過茂密的枝葉望去,營中士兵來來往往,守備及其嚴密,尤其是放置著大型斗械的區域,每個死角都有人看守,完全沒有可趁之機,見狀,梁東犯難了。 “侯爺,如此嚴防死守的地方,我們該如何進去?” “誰說要進去了?”薄湛揮了揮手,讓弓箭手在土坡后埋伏好,“我們等他們出來?!?/br> 沒過多久,云懷率領五萬鐵騎從南邊奔騰而來,風馳電掣,塵土飛揚,天機營這邊立刻鳴金出兵,列陣在前,巨大的機樞龍弩車和機關獸被緩緩推入戰場,出現在薄湛的眼皮子底下。 后排幾十名工匠如螞蟻般圍著斗械打轉,運箭的轉軸的拉弦的,速度奇快,顯然是經過精心訓練的,云懷的大軍還未殺到跟前,一聲轟隆巨響,幾十支箭矢劃過天幕射向了鐵騎之中,機關獸也緊跟著亮出鐵刃撲向前方。 就是現在! “瞄準機樞龍弩車,放箭!” 弓箭手們立刻架上了羽箭,下一秒盡數飛向了天機營后方,一連串的嗖聲刮過耳簾,對面的工匠應聲倒下,機樞龍弩車的運轉被迫中斷,附近守衛的士兵大吃一驚,一邊架起盾墻一邊尋找著放暗箭的人,薄湛卻沒有任何躲閃,繼續下達著指令。 “換火矢,瞄準木軸和絲弦!” 又一波箭雨灑落,機樞龍弩車的四周已經漸漸燃起火光,隱有燎原之勢,同時,敵軍也發現了他們的所在之處,一名副將親自領人攻了過來。 薄湛負手立于土坡之上,冷眼看著敵方士兵揚著鋼刀面龐泛光的模樣,微微側首問道:“云煜懸賞了多少錢取本候和王爺的項上人頭?” 梁東往火海里補上一箭,道:“回侯爺,據說是萬兩黃金?!?/br> “怪不得這些人見著本候都跟打了雞血似的?!北≌宽匈康厝计鹨淮鼗鹧?,似要焚野焦原,“拿弓來?!?/br> 身側的士兵立刻奉上一把弓箭,薄湛立即弓開滿月,舍矢如破,白羽箭擰著旋兒刺入了昏黑的天際,幾秒之后,敵軍之中突然凹陷了一塊,似有人墜馬了,后頭的人緊急剎住,一個接一個地撞上來,頓時人仰馬翻。 梁東凝目遠眺,突然喜道:“那副將死了!” 薄湛臉上沒什么表情,又取來了火矢,道:“再射!速度加快!” 空中劃過無數道紅弧,似流星墜落,映亮了半邊天幕,落地之后匯成熊熊大火,在敵軍陣營里瘋狂肆虐。而另一頭的云懷沒有了弩.箭的牽制,連削帶斬迅速沖破了防線,身著黑甲的鐵騎猶如潮水般席卷過來,淹沒了那只兇猛的機關獸。 此時,天機營的士兵已經包圍了土坡,薄湛扔掉長弓,緩緩抽出別在腰側的利劍,勁風吹過,衣袂上下翻飛,獵獵作響。 “上!” 深藍色的天幕下,戰場被分割成了兩塊,天機營一邊面臨著橫沖直撞的騎兵,一邊面臨著靈活敏捷的箭隊,明明在人數和軍備上都遠超對方,卻被束手束腳,想集合人馬先干掉箭隊,騎兵立刻將他們圍堵??;想回過頭來解決騎兵,后頭的冷箭立馬飛了過來,就在這一來一回的牽制中天機營被鯨吞蠶食,潰不成軍。 江北之戰告捷。 云懷和薄湛留下一萬人馬處置俘虜和清點輜重,然后馬不停蹄地北上了。 擺在面前的尚有三座大山,一是關中防線,二是煜王妃之父周必韜手里的十萬雄兵,三是萬夫莫開的麓山天險。按遠近來說,關中防線是他們越過渭江北上的第一道關卡,這里過不去其他都是空談,而此時此刻,把守這道防線的人正站在他們面前。 “臣鐘景梧拜見王爺與侯爺!” 云懷尚未吭聲薄湛已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對視片刻,鐘景梧突然神色一改,上前與薄湛狠狠地擁抱在一起。 “湛哥,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薄湛拍了拍他的肩膀,難得開起了玩笑:“不但活著,還干起了造反的事?!?/br> 鐘景梧笑了,眼底郁色一掃而光,道:“月懿寄來的信中說,我家老爺子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只罵了你一句兔崽子,別的卻是什么都沒說?!?/br> 薄湛也笑了:“老爺子罵的是?!?/br> 云懷威嚴中帶點無奈的聲音從后方傳來:“還敘起舊來了,這月黑風高的平原上足足有二十萬大軍嚴陣以待,你們是真不怕一不留神他們就打起來了?!?/br> 鐘景梧沖云懷拱手,神色不羈,似全然不在乎,“打就打吧,主帥都已經向王爺投誠了,下頭也打不了多久?!?/br> “你這家伙,看來是在關中練油了?!痹茟研αR道。 “王爺這話說的……”鐘景梧假模假樣地嘆了口氣,“唉,臣也不容易,為了今夜這場會面,臣可是在煜王面前扮了幾個月的狗腿呢?!?/br> 薄湛揚唇道:“他可信你了?” 鐘景梧的神色冷了下去,話鋒隱含譏誚:“也不能不信,他岳老子的軍隊不愿打頭陣,他不就只能推我們出來當炮灰,偏偏武器糧餉又不給足,下頭的人早都有意見了?!?/br> “你再安撫安撫,怎么也得把這場戲演完了?!?/br> 聞言,鐘景梧疑惑地問道:“王爺,此話何意?你們今兒個不從我這兒過?” 云懷滿含深意地搖了搖頭。 薄湛接話道:“云煜舍不得放人我們就偏要引他出來,借你關中這根桿子打他一個措手不及,滅掉周必韜那十萬大軍!” “怎么個打法?” “明日你帶人與我們在南風平原打一場,假作兵敗,回營之后向朝廷上疏求援,云煜差使不動驍騎營,定會派周必韜來助你,到時我們再請君入甕便是?!?/br> 鐘景梧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燦燦發亮,“太妙了!只要拿下他,從關中到京郡便再沒人能攔得住我們,這可省了大.麻煩了!我怎么沒想到?” 薄湛和云懷互望一眼,都沒有說話。 因為沒有牽掛便不會千方百計地縮短歸京的路程和時間,也不會如此迫切地想要贏下每一場戰斗,對于云懷和薄湛而言,最在乎的莫過于家人,若說有什么共通之處,那一定是天都城外山居里的那個人。 那是他們共同的牽掛。 ☆、夜半重逢 剛一入夏天都城就熱了起來,城外的山中還算涼爽,只是蚊蟲多了些。 衛茉她們來的時候并沒有攜帶多少東西,如今風聲愈緊,兩個丫頭下山采買的次數也變得屈指可數,在這種情況下,尤織利用現有藥材磨出幾包粉末灑在房間內外,驅蟲效果竟格外好,自此,晚上再也沒有惱人的蚊聲和蟬鳴,取而代之的是柔緩的讀信聲。 “六月初八,虎跳峽大捷,我們率大軍日夜兼程向京郡挺進,卻不料在薊門山與周必韜殘部遇上,狹路相逢勇者勝,周必韜之前在關中已被我們大敗一場,氣勢早不如前,屬下亦多為庸兵頹將,不足為懼,待徹底滅了他再向你報捷?!?/br> 薄玉致稍稍放下信紙,露出一雙燦亮的眸子,狡黠地望著衛茉,語猶未盡,尤織卻在旁催促道:“還有什么趕緊念完,這邊藥也喝完了,該睡覺了?!?/br> “是,尤醫官,都聽你的?!?/br> 自從尤織把衛茉從鬼門關拉回來之后薄玉致就對她唯命是從,奉她的話為圣旨,喊干什么就干什么,從來不說二話,兩人合起伙來把衛茉管得服服帖帖,王姝樂得在一旁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