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函谷之戰是場真實存在的噩夢,薄湛和云懷披荊斬棘地逃出來,即使負傷也沒有任何喘息之機,立刻馬不停蹄地奔向了北戎邊界。 一切還要從云懷被圍困開始說起。 當日,昭陽關主帥唐擎天突發急病,無法下床,云懷便親自領軍夜襲北戎營地,誰知剛剛到那還未來得及下達任何指令,漫天箭雨陡然從頭頂罩下,無法辨別方向,惟聞箭鏃刺穿皮rou的聲音,血霧之中,云懷看見身邊簇擁的暗衛一個接一個地倒落在地。 “分成三列,快找掩護!” 他放聲大喊,慌亂的士兵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隨著幾名領頭的副將開始尋找隱蔽之處,雖有所傷亡,但漸漸攏起了陣型,并沒有被箭雨沖散。然而云懷這至關重要的一喊卻暴露了他所在的位置,就在他揮動銀槍領軍沖向山林之時,一支白羽箭破空襲來,尖嘯著穿破鎧甲插入了他的肩膀。 “王爺!” 一名副將臉色大變地撲了過來,只聽咔嚓一聲,云懷折斷了露在外頭的箭翎,咬牙低吼道:“別停!繼續往山上走!” 副將遲疑著,又一支羽箭射到了面前,暗衛們駕馬飛奔過來,手中的長劍織成一道細密的屏障,將戎軍凌厲的攻勢抵擋在外,見狀,云懷立刻讓士兵們加快腳步躥入山林,副將也攬起轡頭尾隨其后,只是神情憂慮。 “王爺,上山容易下山難啊……” “眼下這是唯一的活路了?!?/br> 云懷回頭望了眼,山腳下的火光已經亮成了一線,又逐漸拉伸開來,如吐著信子的火蛇般一點點吞噬著蒼翠的山林,緊咬著他們部隊的尾巴,而狹長的山谷兩頭還在源源不絕地輸送著援兵,勁勢不絕。 他的判斷沒有錯,進出通路已被戎軍堵死,以他們目前的狀況只有占據高地才有希望堅持到留守昭陽關的部隊過來支援。 思及此,云懷驀然回身問道:“熾光珠放了嗎?” 暗衛道:“遇襲之初便已放過了?!?/br> 云懷望了望南邊,心中暗道,阿湛,但愿你已經察覺出不對了。 昭陽關這頭消息收得非???,天空乍亮的一瞬間,了望臺上的士兵就拔腳沖向了帥帳,之后沒多久,前沿的哨兵也回來了,把情況一五一十地稟告給薄湛,至此,函谷已經被圍兩個時辰。 據哨兵所說,戎軍是突然發動襲擊的,猶如預知一般,待先鋒軍走到谷地中央立刻放下彌天箭雨,然后兩頭的通路同時被堵死,哨兵冒死奔回昭陽關的時候,云懷似乎正帶著人往山上撤退,粗略估計,五千人馬已不足一半。 主帥唐擎天病倒,監軍云懷深陷囹圄,當前整個昭陽關以薄湛馬首是瞻,他若下令揮軍函谷,關內士兵不敢不從,可他并沒有立刻這樣做,而是獨自在帥帳靜坐了一刻鐘。 在這個緊要關頭薄湛沒有輕舉妄動,而是沉著地分析著目前的情況。種種跡象表明,戎軍是有備而來,云懷被困不是意外,而是人為,那么眼下就只有兩條路可選,要么先想方設法找出jian細,要么不顧一切先支援云懷。 薄湛雙手撐在沙盤上盯視了半晌,陡然轉身掀開了帳簾。 “傳令下去,昭陽關守軍隨本侯前往函谷,火銃軍按兵不動,但凡有靠近關下的戎軍皆就地射殺,不留活口!” “是!” 就這樣,薄湛領著五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奔赴函谷,沒想到在半路突然殺出一支伏兵,打了一個回合之后才發現是交過手的戎軍主力部隊,尤為難纏,副將趙湍變換了好幾次陣型都沒破開對面的防線,眼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他越來越著急。 再耽擱下去就算最后趕到了函谷,懷王恐怕也…… 想到這,他揮刀劈開一個擋路的戎兵,欲向薄湛請示接下來該當如何,不料到了近處一看,帥旗下竟空無一人,不光是薄湛,連經常待在他身側的梁東也不見了,他一陣發懵,想起了方才行軍時薄湛同他說的話。 “一會兒與戎軍對戰你只管穩扎穩打,不求取勝,能全身而退即可?!?/br> 這說的不就是現在的情形么?真是奇了!他怎么知道戎軍會在半路攔截? 趙湍一陣驚異又是一陣膽寒,懷王還被困在函谷,如今靖國侯也不見了,即便贏了這場仗,他這腦袋多半也保不住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薄湛和梁東已經繞開戎軍防線悄悄上了山。 薄湛心里很清楚,五萬守軍再加上三千火銃軍,要找出這個jian細比登天還難,與其浪費那個時間,不如立刻出關支援云懷。但這樣也有一個問題,既然jian細還在隊伍里,那他們的行蹤就等同于暴露在戎軍的視野之下,任其掌控。 之后果然就遇上了戎軍,來的還是主力部隊,看來他們不但想吞了函谷的五千人馬,還想一次性踏平整個昭陽關,薄湛預感成真,卻是頭也不回地帶著梁東走了,將五萬大軍的指揮權交給了唐擎天的副將趙湍,甚至招呼都沒打一聲。 在他眼里,趙湍是個中規中矩的副將,善守不善攻,所以讓他跟戎軍在這糾纏再合適不過,爭取來的時間留給薄湛上山找云懷。 山上的云懷亦到了強弩之末了。 臨時用木頭和石塊堆砌成的簡陋防線已經被戎軍毀掉了,黑暗中尸體橫陳一地,透著令人作嘔的腥味,草叢里的星星之火還在閃光,戎兵一腳踏過去,頓時化作一縷輕煙,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尚存的先鋒軍圍攏在云懷身側,舉著僅存的刀槍和箭矢對準每一個方向,即便汗流浹背手腕酸疼也不敢放松一刻,生怕那些黑黢黢的樹叢后面會突然躥出個戎兵來。 云懷勉強握著劍,鎧甲破損了一大半,稀稀拉拉地吊在身上,右肩那一片全是未干的血跡,□□在皮rou外頭的箭身格外觸目驚心。 “王爺,屬下先為您處理一下傷口吧?!?/br> 暗衛深知再讓他這樣下去定會失血而亡,于是掏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要給云懷療傷,云懷將將擺手拒絕,余光里銳芒一閃,某個利器疾速射向他的胸口,他立刻架劍相擋,只聽鐺地一聲,長劍竟被攔腰折斷,利器眼看就要沒入胸口,另一柄劍不知從那里斜飛過來砰然擊中利器,化解了它的勁力,最后雙雙落地。 暗衛們旋即撲上去抓住了那個放冷箭的先鋒士兵,那人卻森然一笑,猛地朝天擲出一枚信號彈,赤紅色的光簇在空中綻放,照亮了戎兵的眼睛,也照亮了幢幢樹影之中那個熟悉的輪廓。 “阿湛?” 薄湛掃了眼云懷的傷口,話語簡潔:“可還能走?” 云懷點點頭,隨后轉過身盯著那個士兵說:“遇伏之時本王就在想是哪里出了jian細,沒想到就在先鋒營里面?!彼D了頓,容色漸冷,似千年寒冰,微微開裂便帶來滔天巨響,“把他扔下去?!?/br> 暗衛一聲不吭地拎起那人的褲腳,直接丟垃圾似地把他丟到了斷崖下,尖叫聲幾乎刺破耳膜,消退的一剎那,山林里的窸窣聲已經非常接近了。 戎軍來了。 “快跟我走!” 薄湛臉色驟沉,拽著云懷往他來時的路走,身后的士兵和暗衛自動組成了人墻,擋著他們二人離去的方向,紋絲不動,云懷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望,微一咬牙,斷然轉身離去。 途中兩人有過短暫的交談。 “你怎么上來的?” 薄湛從梁東手里拿來一個連弩似的機關,瞄準對面的山壁扣動了卡弦,箭鏃帶著長繩飛了出去,然后他反手拽了拽,對云懷道:“用這個上來的?!?/br> 隨后梁東便來為云懷綁繩,三人依次從索道上滑過,片刻就到了對面的山峰,揮劍斬斷繩索之后,原來所站的地方已升起了滔天火光,戎兵密密麻麻地站在斷壁上,渾然不知他們去向了何方。 而今,函谷之戰已過了整整一個月。 北戎在三城援兵調來之后就識相地退兵了,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讓他們找人,可隨著時光流逝,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薄湛和云懷已經喪生谷底了,卻不知他們身在北戎邊關的小鎮上。 事后兩人分析,唐擎天陣前病倒絕不是偶然,再結合云懷遭到伏擊的事,其中目的不難想象,可問題就在于這個設計云懷出戰并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是誰? 薄湛當時忽然想到了駱謙死之前的那個笑容。 若說是他安排的這一切那未免有些太夸張了,云齊殘存的勢力都被云煜清理得差不多了,那些人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哪還有時間來害云懷? 正當他們猶疑不定的時候,關外的小村落之間傳起了風言風語,說昭陽關莫名其妙增派了許多弓箭手,有兩名夜間趕路的商人被誤射而死,彼時正在村子里養傷的云懷聽后大驚,與薄湛討論之后,兩人心里都默然浮現出一個答案。 這弓箭手是等著他們的。 有這么大權力布設兵馬對付他們的人這朝中沒有第二個,惟有云煜。 兩人沒有時間去想云煜的動機,為今之計只有迅速趕到雁蕩關,那里有云懷的二十萬親兵在,非常安全,只是現在昭陽關已經回不去了,他們只能從北戎境內繞道過去。 “走吧,該進關了?!?/br> 路邊的茶寮里,薄湛率先起身往官道上走去,云懷跟著站了起來,朝桌上扔了一小塊碎銀子,然后無聲地離開了。 ☆、夜行入關 云煜在沿線關隘逐一設卡,防的就是薄湛和云懷從關外回來,卻完全沒有想到他們會反其道行之,不但深入敵境,還大膽地沿著版圖線一路疾奔,在最短的時間內到達了位于西南邊界的雁蕩關。 這里一片平靜。 在雁蕩關駐守的二十萬大軍是云懷一手培養出來的,不管是將領還是親兵都以他馬首是瞻,即便云煜想動手清理,他們名義上還是重要關隘的邊防軍,他一時半會兒也奈何不得,免得一不小心弄得大軍嘩變,再招來蠻子入侵,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只是他不知道,就在眼線匯報安然無事的時候,這二十萬邊防軍已經悄悄地反了。 薄湛和云懷買通了商隊的頭領,扮作戎商順利進入了雁蕩關,經過城樓之時云懷見到了熟悉的將領,卻沒有立刻表明身份,而是與薄湛找了個不顯眼的客棧住下,待入夜之后才悄悄地潛入了城中的軍營。 三月下旬的西南邊陲非常潮濕,蒙蒙雨霧撲面,黏膩不已,兩人拽下蒙面黑巾,隨手一攥都是一掌水。 薄湛拍掉一只趴在手背上吸血的蟲子,轉瞬鼓起了紅包,他不甚在意地垂到身側,云懷卻遞來一管藥膏,道:“把這個涂上,不然會潰爛?!?/br> “我以為茉茉駐守的瞿陵關條件已經夠艱苦的了,原來你這才是?!?/br> 薄湛依言涂上藥膏,卻忍不住腹誹,從靠近這塊地界起他身上的舊傷就開始隱隱作痛,實因太潮濕所致,而這城里更是蛇蟲遍布,形狀奇異,伴有劇毒,從客棧到軍營的路上他們不知被“襲擊”多少次了,簡直令人發指。 云懷淡淡地笑道:“這也是我在招募士兵時多半選擇本地人的原因?!?/br> “現在倒是歪打正著了?!北≌繐荛_前方攔路的荊棘,若有所指地說。 云懷輕喟:“是啊……” 同處于一個地方的士兵往往比來自四面八方的更具有凝聚力,尤其是在有人為他們謀求了生路的時候,要知道原來這里可是被稱為南蠻之地,驛路不通政詔不達,長年受外敵侵擾,而云懷到來之后雷厲風行地整頓了邊防軍,建戍所除敵寇,還百姓安寧,那么這些一脈相連的士兵又怎會不心存感激,不唯命是從? 現在到了他擷取果實的時候了。 雨不知何時停了,城樓上的烽火重新回到視線里,熊熊燃燒,熾熱耀眼,兩人沿著墻根疾行至軍營后方,身形陡然飛旋到空中,再輕輕一躍便落在了高墻的內側,士兵在林立的帳篷外四處巡邏,并沒有發現他們的身影。 “這邊走?!?/br> 漆黑的夜幕下,云懷衣袂翻飛地游走在軍營之中,如入無人之境,在到達帥帳之后,里面影影綽綽地映出幾個頎長的身軀,有的佇立不動,有的負手徘徊,聲音此起彼伏,盡數落入他們的耳朵里。 “老方,我半個月前就讓你更換巡防機制,你怎么到現在還不落實?” 方副將是個粗嗓門,直接兩個字扔了回來,低音回蕩在帳中,渾厚而沉滯:“沒空!” “半個月了還沒空?你天天打鬼去了?”問話的陳將軍倒不計較他的失禮,捋著胡須虎目一瞪,毫不客氣地譏誚道。 “將軍,您千萬別怪老方,是屬下聽說他有相熟的友人在昭陽關任職,就……就央著他去打探王爺的下落了?!?/br> 這次說話的是個小年輕,聽到他提起了云懷,門外二人的腳步頓時一停。 “胡鬧!”陳將軍拍案而起,氣得直吹胡子,“現在昭陽關是個什么情況你們心里沒底?忠jian尚且分不明你們就敢擅自托人探聽消息,萬一消息傳到京中,只怕朝廷對我們雁蕩關防得更嚴,再多惹些眼線過來,我們每天吃飯拉屎都得被人盯著了!” “可我們總不能任由王爺下落不明卻不管不問吧!”方副將回瞪著陳將軍道。 陳將軍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早在王爺失蹤那日我已經派出一小隊精兵奔赴昭陽關秘密搜尋他的下落了?!?/br> “什么?” 兩個副將噌地站了起來,滿臉驚詫,對視一眼又望向陳將軍,聽語氣像是被瞞得嚴嚴實實,一點兒都不知情。 陳將軍喟嘆道:“你們還年輕,沒有在朝廷這潭深水里打過滾,不知其中厲害,我本不想告訴你們,若不是你們兩個兔崽子成天惦記著這事,正經事都不干了,我也不會……唉!” 話就此打住,最重要的原因始終沒有說明,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心里都在揣測陳將軍的深意,突然,身后的粗麻布簾被人從外面掀開,兩人下意識拔劍回身,卻在見到來人的那一刻倒抽了一口涼氣。 “不告訴你們是為了你們好,這樣即便日后朝廷追責也只會怪罪到將軍一人頭上,與你二人無尤,將軍,本王說得可對?” “臣等叩見王爺!” 三人紛紛下跪行禮,尤其是陳將軍,一雙老眼驟然變得通紅,雙臂都在顫抖。云懷上前親自扶起了他,又命另外二人起身,然后溫和地笑道:“自本王回京已經大半年了,三位還是老樣子,分毫未變?!?/br> 陳將軍激動得不能自已,聲音略帶哽咽:“上天庇佑!殿下安然無恙,實乃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