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云娘亦道:“我們在遼東時,也曾想過回京一次,再到江南,只是玉瀚任著總兵,偏朝廷又一直沒有派副總兵,一身的事情竟有些脫不開,祖父亦再三寫信告誡我們忠孝不能兩全,就連他老人家的八十大壽都不許我們回去,才蹉跎下來?!?/br> 大家都道:“家里得你之力已經甚多,平日里又有信件往來,是以還是要以妹夫的公事為要?!?/br> 唯有二哥道:“我和你二嫂接了信是打算去的,只是爹娘不讓?!眳s見大家都看著他,便又笑道:“其實我們亦走不開,家里又有田又有桑又有蠶,還有織廠,每日里忙著呢?!?/br> 大姐也道:“織廠里事情果然也多,不過收益卻是好,這些年家里的日子委實好過多了,就連我們家里,也在這邊置了房屋田地,又雇了兩家佃戶呢?!庇肿屧颇锟?,“瞧,身上穿的是綢,頭上戴的是金,每日里肥雞大鴨子的吃著,再沒想到我們能過這樣的好日子?!?/br> “只是爹娘,一向簡省慣了,我說他們年紀大了,買個小丫頭放在屋里幫他們做些雜事,竟都不肯。大郎和大郎媳婦也與爹娘一個樣子,有了銀子就買田買桑,要么就攢起來,什么都不舍得用的?!?/br> 第208章 自梳 一家人在一處,又能有什么要緊事,無非是雞毛蒜皮??墒窃颇飬s愛聽,先將家里人的事都問了一回,又打聽青松青竹娶的媳婦是哪一家的,薇兒和茵兒嫁到了哪一家,蘿兒說親的人家是做什么的,一直到了半夜,大家方才散去。 大姐送云娘回屋,原來三弟的院子平日里空著,此時全部打掃出來給她住,畢竟云娘帶的人多,再是想輕車簡行也有嵐兒和崑兒的師傅并幾十個丫頭婆子待衛什么的。至于三弟,便要他一家幾口住在爹娘的廂房里,卻也足夠了。 云娘待孩子們睡去了,便拉了大姐的手問:“二哥的腿果然是摔的?” 大姐也知道瞞不過去,悄悄地道:“哪里是摔的?那年他和織廠里的一個織娘不三不四的,正讓爹看到了,氣了半死,關了門打了一頓,將門閂都打斷了,腿也打折了,再接好了便有點跛?!?/br> “論理也該打他一回,”云娘嘆道:“但見二哥一瘸了一條腿心里倒是不自在?!?/br> “見慣了就好了,”大姐倒不怎么可憐這個弟弟,“當日我們家開織廠有了錢,皇上又賜下匾來,你沒見他興頭的樣子,若是爹沒將他的腿打折,還不知會闖出什么禍來呢?,F在他跛了足,倒老實了?!?/br> “那二嫂?” “二郎初受了傷,她自然不快,在家里頗鬧了兩回。還是我告訴了她緣故,才再不響的。自那以后便時時盯著二郎,只怕他再跟哪個攪在一處,并將二房的銀錢牢牢握在手中,如今我們倒都放了心” 又告訴云娘,“就是我們一家人不去京城,你亦不要想爹是怕讓你為難,爹固然有這個意思,但是更是怕二郎這樣不懂事的被京城的繁華迷了眼,讓我們杜家蒙羞呢?!?/br> “你想,我們家可是皇上親自封的耕讀人家,江陵府、吳江縣、盛澤鎮里的官,哪一個上了任不先到家里來拜訪?是以我們家的門風一定要嚴,也對得起皇上的恩,還你和妹夫的好?!?/br> “家里還有些事,都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說,比如前兩年有人要送女兒給三郎當妾,三郎便有些意動了,爹直接擋住,說人家的黃花姑娘憑什么白給你,還不知道想要我們杜家為他們做什么,到時候怎么應承呢?且三弟婦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并不是無后,再不許的;還有小輩們結親,爹再不看門第聘禮嫁妝,一定要選忠厚人家……” 云娘回了娘家,雖然屋舍狹窄簡陋,日常用度也遠較侯府差得遠了,可是她亦覺得舒心暢意,畢竟是從小長大的地方,看哪里都覺得親切。 每日里待嵐兒和崑兒功課完畢,又帶他們去挖筍、采時鮮果子,逛江南的山光水色,又去玉瀚與自己曾經許愿的寺廟里還愿,拿出大筆銀子為佛祖菩薩重塑金身。 杜家如今不同往日,自家里又置了數只小船,云娘出門再方便不過。這一日乘了小船帶嵐兒和崑兒到河灣處采荷花,揀了濃淡各色的花朵采了滿捧,準備回去插瓶,又有許多新鮮荷葉,這卻是除了插瓶,又要做點心熬湯的,那清香的味道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正是傍晚時分,眼見著渡口的岸邊都被夕陽照得加了一層金邊,母子三人說著笑著向回劃,忽見一只小船自他們船邊飛也似地過去,卻見崑兒猛地從自家船上跳了起來,只一縱便上那船,口中還道:“jiejie,你守著母親不要動!” 云娘唬了一跳,“可怎么了?” 嵐兒按住母親,“那船不對,我們且瞧一瞧?!?/br> 說時遲,崑兒的手腳卻快,早將那船上攔著的人打到了水中,然后解開放在船上的一個麻袋,竟從里面放出一個女子來! 云娘的船這時已經靠了岸,嵐兒扶了她上去,又吩咐春江,“看著母親,我也瞧瞧去!”云娘想將她拉住,哪里還來得及,只空叫了一聲,“小心落水里!” “不會的!”人已經又重新上了船。 其實侍衛們在崑兒動了的時候也動了,這時已經將那船掉了頭向回走,嵐兒趕了過去,卻立在船上逼那些落在水里的人向岸上游,“想跑?來不及了!”幾個人原都向河對岸游,現在便被嵐兒拿著長篙一個個地敲在頭上打了回來。 云娘立在岸上,心里不勝驚惶。先前她在江南時,時常自己出門,并未聽過大白日的便有人敢強搶女子的,眼下這事竟就在自己面前經過,還真是無法無天,虧了崑兒眼尖發現了。 因此見崑兒將那女子送了過來,便讓春江幫她解了捆著的麻繩,又拿出塞在口里的布,和善地向她道:“你不必怕,如今他們再不能將你搶去了?!?/br> 那女子早抖成一團,又被捆得久了,現在雖然松了束縛,竟癱在地上,哭道:“武定侯夫人,求你救我!” 云娘不意她竟認得自己,便問:“你是誰呢?” “我是杜家織廠的織娘,名叫秋娘,侯夫人回娘家時見過的?!?/br> 云娘歉然一笑,“我倒沒認出來?!奔依锶缃褚呀浻猩习俚目椖?,她自然是認不全的。但因是自家的織娘,便更要幫她,“不要怕這些綁了你的歹人,我拿帖子送到巡檢司里去,自有官府治他們的罪!”說著氣憤地看著那幾個被趕上岸來的落湯雞。 “侯夫人,他們是我的哥哥和侄子們?!?/br> 果然那幾個漢子也過來跪下道:“夫人,都是一家人,方才的也不過是家事!” 嵐兒便冷哼一聲道:“既然都是一家人,怎么還將人綁起來,又裝到麻袋中?怕的是誰看到?” 那幾個人便都低了頭。 嵐兒又向秋娘道:“你若也說是你們的家事,我們便不管了,由著你重新被裝到麻袋里帶走吧?!?/br> 云娘見了秋娘的發式,又聽了他們幾句話便明白了三分,只是這樣的事情果真棘手,她還沒有想好,卻不想嵐兒言語鋒利,先一句話問出來了,因此便也看秋娘怎么說。 秋娘還在麻袋里時便哭得滿臉是淚,現在更是止不住,半晌方哽咽著道:“他們這些親人,我不要也罷!” 嵐兒聽了方對了心思,便道:“你現在哭又有什么用?倒底還是要說清怎么一回事,我們好幫你?!?/br> 秋娘便哭道:“我父母早亡,跟著哥嫂們過活,哥哥和嫂子貪著聘禮,竟將我許給打死老婆的鰥夫,我不肯,便出來到杜家村繅絲織錦過活,不想他們還是找上門來,趁著我出了織廠將我綁回去,說是今天晚上就過門!” 嵐兒和崑兒第一次見了這樣狠心的哥哥,因此便都用蔑視的目光看著那些漢子,“為了些許銀錢就要將親生的meimei送去讓人打死,你們竟枉生為人!” 那些人果然也羞愧,俱低下頭去,唯一人道:“我們家早已經與秋娘的夫家說好,再不許打人的,秋娘不會被打的,因此這門親便很合適!” 嵐兒便問:“你是秋娘的何人?” 那個答道:“我是她的二哥?!?/br> “那你可有女兒?” “有一女?!?/br> “今年多大了?” “十四歲?!?/br> “那好,既然你說秋娘的夫家答應不再打人,就等你女兒到了及笈之年,將她嫁過去吧!” “那怎么能成?” 嵐兒手里還拿著那只長篙,因此她立即將那篙打向那人的頭,“有何不成!你不是說這門親合適嗎” 那人再不敢言語,悄悄向后退去,這時年紀最長的大哥便出來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秋娘如今已經十八歲了,自當婚嫁。我是她的大哥,自她六歲將她養大,現在長兄為父,替她許下一門親事有什么不對?她如今自梳不嫁,就是傷風敗俗!” 這才是秋娘此事的根源。 云娘還在江南時,便知有女子自梳不嫁的,只是原因各自不同。比如蘇娘子,是因為娘家不肯她嫁,只讓她招贅,于是她便不肯嫁了;還有不愿意嫁人到夫人家服侍公婆丈夫小叔小姑,而娘家又富貴又疼愛女兒的,就一直在娘家守著父母給的家財過活,亦有侄子侄媳養老,這兩種還都好,畢竟和和睦睦的。 最常吵鬧出來的就是女子的娘家不肯,定要將女兒嫁出去,而女兒又定然不肯嫁的,竟多有為此而死的。甚至還有些女子們結果成了金蘭盟,五人到十人不等,訂下同生共死之誓,只要有一人被逼赴死,另外數人定不再活,一同慨然就死。 據說此風在吳江的鄰縣順德最盛,那里亦有人建了金蘭祠,便是為這些死后不能入夫家也不能入娘家墳瑩的女子所立。 秋娘家看來就是如此了。云娘自然明白秋娘大哥之意,他自詡養大了秋娘,便要將她聘出去賺一筆聘禮銀子,因此再不肯秋娘不嫁,現在拿著傷風敗俗的話來打壓大家,其實最是小人之心。她亦最看不上這種滿口道理,其實又一齷齪的人,因此便含了笑問:“你替親meimei定下如此的人家,是不是也傷風敗俗?” 一句話說得秋娘大哥再沒臉,他就是覺得養大了meimei總要回報的,因此不看人品,只看聘金,才給meimei定下這門親事的,果真也受到了村里許多的嘲諷。 云娘見他們再無話可答,便問:“你替秋娘訂了親,收了多少聘禮銀子?”其實說起來還不是銀錢鬧的,眼下秋娘大哥之所以敢到杜家村來捆人,為的不就是他曾養大了秋娘,想要回報,便將秋娘的聘金銀子給了他,從此令他們兄妹再無瓜葛也就罷了。 不想秋娘有兄長們卻沒有上來答話,只相互看著。云娘便道他們想胡亂抬高聘金數目,便冷笑一聲道:“如果你們敢亂說,我遣人問了不對,再不會輕饒的?!彼倘徊辉谝鈳變摄y子,可是卻不能被這些惡人們騙了。 第209章 罰酒 正是太陽漸漸下去的時候,天氣便不那樣熱,杜家村里的人們結束了一日的勞作,多在外面閑話說納涼,早見了渡口這邊似乎有事,因此只這一會兒工夫,早圍了許多人。 又有許多認得秋娘的織娘們,上來扶她站起來,幫她撣了身上的灰,又罵秋娘的哥哥心狠,又七嘴八舌地說著秋娘夫家給的聘金之數。 云娘聽著,卻還盯住秋娘的哥哥不放,她要的是他們自己說出來。 不想這時大姐走了過來,推開眾人拉了秋娘向她的哥哥侄子們道:“你們果真不要臉!秋娘每日的工錢不是都給了你們!如今竟還要將人綁回去!” 云娘這才知道他們為什么不敢答,雖然許多自梳女自梳之后便一心幫著娘家過日子,但是那也是你情我愿的,卻從沒見過一面拿著自家meimei的工錢,一面又要賣了meimei的人!因此也怒了,“今日在此便將秋娘給你們的工錢一并算出來,與那聘金銀子相較,若是不足,我來添上,此后秋娘便自掙自吃,與你們再無兄妹之情!” 大姐氣道:“秋娘是我婆家的親戚,也是我自那邊帶過來的,這事我定然要管到底的?!币虼吮阋晃逡皇厮闫鹎锬锝唤o哥嫂的工錢,竟早過了那聘金之數,因此便向周圍看熱鬧的眾人們道:“今日請大家做個見證,秋娘早將應該給她哥哥們的聘金銀子還清了,也就是還清了她哥哥們將她養大的恩情,從此再不必聽她家里人的,由著她自掙自吃罷!” 秋娘大哥也無處抵賴,遲疑著又道:“秋娘夫家又多許了我們四兩銀子?!?/br> “啪!”地一聲,大姐一巴掌打在秋娘大哥的臉上,“我原看著親戚的份上不好說你什么,現在聽你說的話,如果有人出一百兩銀子要了秋娘的命,你也會點頭!我這是替秋娘的爹娘打你的!” 云娘再不想大姐說了幾句話便會動手,心里卻也爽快,這樣的哥哥是該打的,若是秋娘的爹娘活了過來,自然也是要打他們的。 嵐兒和崑兒便拍起手來,“打得好!打得好!大姨母果真厲害!” 又有一眾看客也都笑了,秋娘的哥哥果真過份了,大家都瞧不起,又要捧杜大姐的場,因此跟著喝彩的聲音震耳欲聾。 這樣大的動靜早引來了巡檢司的人,過來見了云娘皆趕緊行禮,又問怎么一回事。大姐便三言兩語地說了,又道:“秋娘如今在我們家織錦,如果她的哥哥好好將她接回去嫁人,我們家只有送一份陪嫁的,卻再不能許將人綁了放在麻袋里帶走的事!” 現任的巡檢聽了便道:“既然是在我們管的盛春河上綁了人運送,也正是我們應該管的!”說著便揮手將這幾個人都綁了起來,“跟我們回巡檢司吧,每人打上幾板子長長記性!再不許來杜家村鬧事了!” 說著又向云娘行了禮方走,大姐因與他們都熟的,便上前又送了幾步,“還請官爺們將這幾個人做的事告訴他們族里,讓族里再教導他們?!?/br> 巡檢司抓了人也不過打打板子,這些事若經了官卻又不值,唯有族里能管他們,從此秋娘便再不必擔心了。 大姐再轉回來,便向大家笑道:“都散了吧,家里也該回家吃晚飯了!”又叫那些織娘們帶了秋娘回去休息,再攜了云娘和嵐兒崑兒們回去。 云娘方才笑道:“別看我是什么誥命夫人,遇了事竟不如大姐!” “這又算什么,若是連這么幾個人都管成定,那我們家的織廠可怎么辦?”大姐又嘆道:“秋娘那丫頭我瞧著可憐,才從康平縣里帶過來的,今日也虧了有你們,否則她還是吃虧?!?/br> 卻又夸崑兒“這么小的孩子便有如此地眼力,果真不凡?!庇謹埩藣箖盒Φ溃骸巴馍畠阂矙C靈,手里那長篙也使得妙!” 云娘便笑道:“我見jiejie如今頗有丁寡婦的威風了呢!” “我確實向老太太學了不少?!贝蠼阌中Φ溃骸澳侨瘴胰パ佬姓梢娏怂?,她還問你呢?!?/br> 云娘也笑,“我也很想她呢,過兩日便去看看她老人家?!?/br> 既然回了家,盛澤鎮是必要去的。云娘擇了日子便在盛水酒樓里訂了酒席,專門請孫寡婦和蘇娘子。 這兩人見了云娘自然也都是喜之不盡,孫寡婦越老精神越足,性子也越辣,嘬著牙道:“虧云娘沒有忘本,竟在這里請我們!” 蘇娘便笑道:“我聽了你來了,卻沒見人,還道你早把我們忘光了呢!” 云娘與她們是說笑慣了的,亦立了眉毛道:“當年我邀你們進京皆不肯去,后來我到了遼東,倒是你們恐將我全忘記了!要我說,先要罰你們一人一大杯的!” 蘇娘子便叫起屈來,“我們兩個皆是家里事一大堆的,哪里能有幾個月的時間脫了身出門玩耍?至于你,再忘記了別人也忘記不了,每個月不要送一批貨進京?哪一次沒有捎了信?” 云娘見她還是性急好強,便笑成一團,丁寡婦拉了她道:“原是當年云娘急忙進京,應該請的客沒有請,她本該賠罪的,眼下你卻被云娘說著了道。別忘記了,我們兩個才是一伙的,今日必要將她灌得醉了方可!” 蘇娘子才醒悟過來,“你老人家說的不錯,我們在一處吃酒,每一次都是我醉了,如今我們一起將侯夫人灌醉了才是本事!”說著挽起袖子給云娘倒了滿滿一杯,“你既是平南將軍夫人,又是武定侯夫人,還有什么誥命身份我也不懂,只知道我們小民自要先孝敬一杯的!” 云娘再三推讓,“我們在一處,論什么身份,豈不是沒了意思!要我說,還是敘年齒,自然先敬老人家一杯?!?/br> 丁寡婦只幫著蘇娘子,“我們相交,不論身份亦對,只是吃酒再沒有敘年齒的,倒是要先敬主家的,如今這一頓酒,自然是云娘請客,是以我們兩個客敬你這個主人總不錯吧?!?/br> 云娘推不過了,只得接了杯子一氣喝下,便起身給她們二人都倒了酒,“主人已經吃了,正該請兩位來賓亦喝了門杯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