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云娘一想那一大片的菜,想來湯巡檢也吃不了,他亦不能拿出去賣,又有阿虎的話,便也不管了。 烹了魚,突然想到剛見面時湯巡檢告訴自己他傍晚回來,云娘懷疑他是想告訴自己什么時候把魚送去最合適,便果真看著天色讓荼蘼在門前瞧著,一見湯巡檢回來,便將那條最大的魚盛了,放在最好的一只蓋碗里,上面又撒上切得細細的香蔥和香芫,讓荼蘼立時送去。 荼蘼送了魚飛奔回來,“這么香的魚,我們也趕緊吃晚飯吧?!闭f著將兩人的飯擺好,等著云娘先坐了,自己也捧了碗吃。雖然中午吃得就好,但是晚上這魚鮮美非常,也是下飯。 門吱地一聲開了, “真香??!”說著露出了一個小腦袋,探了進來。 原來又是豆腐西施的兒子曲小郎,中午時他便聞著香味過來,云娘給他拿了兩片肘子rou走了,晚上竟然又來了。 云娘沒孩子,可最喜歡孩子,雖然與豆腐西施不睦,卻做不出對孩子冷臉的事,見曲小郎正咽著口水,便讓他坐在一旁,叫荼蘼添了一只碗,夾了一塊沒刺的魚腹rou給他吃。 曲小郎幾口吃了,便又望著云娘,云娘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在我這里將晚飯正經吃了吧?!苯o他添了飯,再夾魚rou,另盛了半碗湯。 荼蘼也是喜歡孩子的,曲小郎便在兩個女子的照料下吃了一大碗飯,喝了半碗湯,又吃了少半條魚,依舊瞧著桌上的魚看。 云娘便道:“這樣大的魚我們也吃不完,可也不能讓你再吃了,小心積了食,你娘來找我?!?/br> 正說著,就聽豆腐西施叫著“小郎,小郎,”走了進來,見兒子面前擺著空碗便不好意思地道:“剛才買豆腐的人多,我一時沒顧上他,倒跑到你這里來蹭吃蹭喝了?!?/br> “小孩子不都這樣,”云娘起身笑道:“只是我又怕他吃撐了不好,他若喜歡,這魚你便拿著給他明天再吃?!?/br> 自從上一次因為鄭源的事吵了一架,云娘和豆腐西施還是第一次說話。細想起來,當初還是自己太毛糙了,無論誰說鄭源不好,都只當居心不良,現在鄭源的事發了,倒教自己沒臉??墒窃颇镎f不出歉意的話,心里雖不自在,但是口中卻只如與尋常人閑話一般。 豆腐西施因兒子吃了白食,倒要熱情得多,“已經吃了這許多,哪里還好再拿呢?!庇值溃骸凹热皇青従?,你們以后吃豆腐只管過去拿,自己家里做的也不費什么?!?/br> 云娘自然不會白拿人家的豆腐,豆腐西施正靠賣豆腐生活呢,只隨口應了,看著豆腐西施帶著兒子出了門,暗自一笑,斷沒想到自己還有與豆腐西施好好說話的時候。 荼蘼也問:“我以為娘子最恨她呢,所以我平日也不理她??赡镒釉趺从指f笑?” “過去的事就不必提了,今后是鄰居,就像鄰居一般地相處吧?!痹颇飺u頭,心里又想,你不知道我們其實是老相識呢。 杜陳兩村的血仇雖然在云娘祖父這輩就中止了,可是兩村人還一直老死不相往來,可因為住得近,又雞犬之聲相聞,彼此有什么事相互盯著、比著。 豆腐西施,也就是陳大花是陳家村村長的大女兒,與云娘一般大小,極小時不懂得世仇的意思,還曾經在一起玩過。后來懂了便不來往,再后來知對方是各自村子里最出色的女孩,便暗地里比著穿著打扮、言行及做事了。 到了說親的時候,云娘是先訂親的,鄭家求親求得緊,又將聘禮早早下了。陳大花要晚上大半年,也是訂到了盛澤鎮,夫家姓曲,是盛澤鎮的富戶,要比鄭家富裕得多。 陳大花選了曲家,云娘總疑心她是要與自己攀比才如此的,因為曲家雖然富裕,但陳大花嫁的卻是填房生的小兒子。不是說填房不好,但畢竟要比正妻低上一頭,且曲家先前正房又是養下三個兒子,又待大兒子二十歲時才去的,那填房生的小兒子卻比長兄小二十幾歲,又養得太嬌,只是靠曲家老爺子過活。陳大花成親時,曲家老爺子已經六十多了,還能照應他們幾年? 事情也正按云娘想過的走,陳大花訂親雖晚,成親卻要比云娘早上一年多,最初倒過了兩年好日子,又生了兒子??墒?,曲家老爺子一離世,曲家便分家,上頭的三個哥哥早把持著家里的生意,只分給小弟弟一點財產,而陳大花的婆婆和丈夫又都是享受慣了的,家產很快就耗盡了。 到了這個時候,陳大花的丈夫依舊不思出門掙錢,卻被人騙了拿著家里房契地契進了賭場,想賭一賭運氣。其實哪里有運氣可賭?十賭九輸,他果然輸個精光,再后來就是一氣之下病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最是傷心,接著曲家婆婆也過世了。喪事辦完,家財用盡,只剩得陳大花帶著兒子光著身子被賭場趕出家門。 說起陳大花后來的事,云娘也有幾分佩服,陳家原是做豆腐的,陳大花在娘家也極能干,所以盡懂如何做豆腐,背著兒子從娘家借了豆子,做成豆腐、豆花、豆皮在鎮上賣,不但養活了自己和兒子,且又發誓要送兒子進了學堂讀書,將來光宗耀祖。 這些事情原來盛澤鎮的人大都知道,但近幾年鎮上外面來的人越發的多,很多人便不知道曲家的事了。而且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陳大花便不叫陳大花了,人們只叫她豆腐西施,甚至也就忘記了她姓陳。 第27章 清晨 云娘一向看不慣陳大花的,因她雖然能干,卻目光短淺,急于求利又不擇手段。 陳大花長得好,當年與云娘不相上下,且她日日做豆腐,大約那豆腐里也有什么東西養人,越發白皙起來,在盛澤鎮的寡婦中也要排得上第一,便引得不少狂蜂浪蝶。 尋常百姓人家,自比不得那些誥命夫人,二嫁算不得什么,就是三嫁的也不少見,且豆腐西施又年輕又美貌,再尋一個殷實人家嫁了并不是難事??啥垢魇﹨s偏左挑又揀,嫌這家家底太薄,又嫌那家男子年紀太大,就蹉跎下來。她就不曾想想,畢竟是二婚,哪里能挑得那樣稱心如意的! 這原也不要緊,可是豆腐西施千不該萬不該為了些許小利招惹有家室的男子,結果被人家正房太太拉到大街上打,名聲便徹底壞了,再沒有像樣的人家要她,且鎮上不三不四的人更是喜歡流連她的豆腐攤子,豆腐西施的名也就傳得越發響了。 就是到了此時,陳大花也沒有悔改的心思,倒是越發把她的豆腐攤子變成了盛澤鎮上說下流話、傳遞流言蜚語的地方,借此將生意做得更興旺。 后來她有攀附湯巡檢的心思后,搬到了巡檢司旁才收斂了些。 云娘平日并不與她說話的,再沒想到今日竟成了鄰居,將來還要日日相處,一時倒覺得實在有些奇妙。 荼蘼原是無心的人,哪里會知道云娘想什么,收拾了碗筷,又給云娘備了水便道:“娘子,還有事嗎?我家去了?!?/br> 云娘一怔,“不是說你也在這里住著嗎?” “娘子,你讓我過來陪你???”荼蘼眼睛亮閃閃的,“那太好了,我這就家去取了鋪蓋過來!” 出了這樣的岔頭,云娘不知是二嫂沒有說清還是荼蘼沒聽懂,于是她便道:“你搬過來總要你爹娘答應的,不如明日我去向你爹娘說了再搬吧?!?/br> “不用不用,我爹娘總說我是賣不出去的賠錢貨,恨不得我離了他們的眼,我要搬來他們定是愿意的!” 云娘平日總要多心疼荼蘼幾分,就是因為荼蘼著實是個可憐的孩子,明明一般親生的爹娘,只因為她丑了些傻了些便如此嫌棄。見她順溜地將爹娘平日罵她的話說出來,亦不甚傷心,知是被罵得多,已經不在意了,想想道:“我陪你家去取鋪蓋吧?!?/br> 云娘重新換了衣服,與荼蘼鎖了門,從巡檢司門前經過,就見巡檢司的側門開著,一個彪形大漢正在門前站著,荼蘼便指了他告訴云娘,“這個就是阿虎?!卑⒒⒁娸鞭轮钢约?,便上前問道:“你們來了?我引你們進去見大人?!?/br> 云娘見誤會了,便趕緊擺手,“我們哪里敢打擾大人?至于那只蓋碗,明天讓荼蘼去取好了?!?/br> 荼蘼顯然與阿虎要熟悉得多,便笑問:“那魚可好吃?” “好吃,好吃,”阿虎點頭,“只是巡檢一個人全吃了,只給我剩下魚頭,我只嘗到了味,沒吃著rou?!?/br> 明明那樣大的一條魚,竟然一個人全吃光了,云娘覺得很好笑,卻又不能笑,只得快步走到了前面,就聽荼蘼在后面說:“以后再有魚拿來我給你做?!?/br> 荼蘼這樣的話一定會被人誤會,云娘只得停下叫她過來,“我們快走吧,等一下太晚了?!?/br> 到了荼蘼家中,倒是很容易,荼蘼的父母見是云娘親自過來,知她是個妥當的,且又能將這個白吃的女兒甩出去,立即允了,荼蘼便收拾了鋪蓋抱在懷里跟著云娘回來,因織機還沒來,兩間向南的房子一人一間住著,把荼蘼高興得在竹榻上打了個滾,“我第一次住這么大的屋子呢!” 畢竟是第一次搬出來自己住,雖有荼蘼,云娘心里也依舊有些怕怕的,便親自去閂門,卻從門縫見有人影在門前晃動,心里一驚,打開門一看,卻是豆腐西施,剛要問話,卻被她反問道:“剛出去了?” 云娘心里不大自在,卻不說說別的,只好點頭,“要不進來坐一會兒?” “不了,兒子剛睡了,我出來吹吹風,也要回去了?!?/br> 云娘便關了門,將門閂嚴,方回了屋子。 第二天一大早,云娘便聽到門前人聲嗡嗡,一會兒變得更加嘈雜起來,她一向早起織錦的,倒還不怎么樣,起來穿好了衣服,卻見荼蘼打著哈欠揉著眼睛道:“我還沒睡醒呢?!?/br> 云娘便道:“我今天要去丁家織錦呢,趕緊起來熬粥,再打兩個糖水蛋我們一人一個?!?/br> 荼蘼立即精神了,“我們一人一個糖水蛋?” “以后我們每日早上都吃一個蛋,最是養人呢,我回杜家村這一個月便這樣養起來的,”云娘笑道上:“我從家里帶了酒曲,你白天去買糯米、紅棗、枸杞,我們自己做了酒釀,等好了煮蛋比糖水蛋好吃?!?/br> 聽了這些,荼蘼的口水便流了下來,“我白天就去買來?!?/br> 云娘配著蛋喝了粥,她一向喜歡清淡,連昨天的魚rou也不肯再吃,只道:“昨天吃太油了,中午我只想吃青菜?!?/br> “巡檢司后院有很多種呢,娘子想吃什么?” 云娘拿出錢給荼蘼,“昨日是一時情急,摘就摘些,并不要緊。今天不要再去了,畢竟是別人家的?!?/br> 荼蘼答應著接了錢。 云娘便換了綠色長裙,鵝黃窄袖小襖,又用一塊石青帕子包了頭,一身利落地出了門。 雖然已經知道豆腐店門前人多,開門一看,卻還是吃了一驚,陳大花在自家門前和她家的門前共擺了七八張桌子,每張桌子又有四張條凳,自己出去便要從桌子間穿出,無怪聲音如此大。而陳大花正盛豆花、端豆花、收錢……忙得腳不沾地,口中還不住地“你這冤家還知道來?”“好久不見哪!”“哥你慢走,明早還過來呀!”地打著招呼,語氣間十分親昵,而那些人也不住地與她調笑。 云娘正躊躇間,陳大花卻看到了她,百忙間也不忘笑問:“云娘,這一大早的,去哪里呀?” 云娘本想悄悄出去的,可如今的情形,自然不可能了,且豆腐西施這一問,更將不少目光吸引過來,那些男子火辣辣地瞧著她,又有將手腳伸出來的擋著路的,只幾張桌子的距離,卻過得格外艱難。 而豆腐西施,正滿眼戲謔之意地看著自己,仿佛自己窘迫便順了她的意一般。 云娘果真十分窘迫,偏又不好說什么,又想此時如果不說話,反容易被誤會,還是道:“我去丁家織錦?!?/br> 豆腐西施便笑問:“你果然為了織錦才回盛澤鎮了?” 這話問得奇怪,云娘非常不快,自己當然為了織錦才回來,但又不是非要告訴你才行!也不再理她,又向前走。 卻聽后面有人笑問:“云娘,你什么時候搬到這里了?” “云娘,你一個獨身女子不容易,有什么事情便喊哥幫忙?!?/br> “云娘,鄭源那小子不地道,不如哥哥替你出氣?” 云娘越發氣了,只是也知道自己與這些人爭吵總要吃虧的,只得越發走得急了。又想,若不是這處房舍處處滿意,還真應該搬離了呢。畢竟早上在外面吃豆花的多是些沒家無業的閑漢,著實討厭。 且陳大花這般為的又是什么呢,她難道恨自己? 云娘思忖著已經走到了巡檢司門前,又正遇見湯巡檢穿著一身淺色布袍子便服走出來,身后跟著短打扮的阿虎,立即覺得身后的吵嚷聲都輕了下去,知大家都怕湯巡撫,腳步未停地福了一福。 不料這時湯巡檢卻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與我說?!?/br> 云娘正垂頭走路,就看著他身上布袍洗得發白,卻連褶皺都沒有一個,穿了一雙千層底的黑便鞋,亦非常干凈,踩在青石板上似乎一塵不染,正如眼前的男子品性高潔如雪,想當初自己想學織妝花紗,向他求了情,他便一聲不響地讓人把自己帶進了織紗間,后來鄭源送了禮物了不肯收,現在知自己落魄了,特別在眾人面前如此說話,盡是維護之意,自己真是受之有愧。 可云娘盡管感激不已,可她一貫要強,卻不愿將自己如此難堪的情形被他看到,更不肯再受他的恩惠,只低聲道:“沒事的?!闭f著便不抬頭地走了。 一頭走又一頭想著湯豆腐的綽號,知道他一早定是去吃豆花的,也不知豆腐西施會不會向他調笑,卻突然好奇豆腐西施招呼時湯巡檢會如何,可終于忍住沒回去看。 三步并做五步地進了丁家,果然是第一個來的,丁寡婦將她引到一架新提花織機上便站在一旁,云娘只要上了織機,心便靜了下來,拿起梭子引著絲線輕快地織了起來,一會兒已經將早上的事情統統放在一邊。 中午回去時,便見賣豆花的桌子都收了,只留下一個賣豆腐的攤子,雖時有人來人往,但比一早上要輕省很多,陳大花已經坐在攤子后面,曲小郎正在她身旁玩。 云娘見陳大花的攤子比昨日自己初到時向自家移了幾尺,已經快擋到自己家門了,真是欺負人欺負到頭上來了。 第28章 翻臉 云娘就是再好性兒,這樣事的也不能忍,便走上前,含著笑道:“大花,你的攤子過了我家的門廊,挪回去吧。對了,還有,明早擺桌子時不要再擺我家門前?!?/br> “哎呦,你回來了,”陳大花雖然笑著招呼了,卻不起身,只疲憊地一笑,“云娘,臨河人多路窄,我每日都如此擺的?!?/br> “先前我不在這里也不管,可是現在我住這里,你就不要擺我門前了?!?/br> “云娘,我寡婦失業地不容易,就靠著賣豆腐養兒子呢?!?/br> 云娘既然開口了,便是想好了的,也會一直堅持,收了笑容道:“大花,我知你不容易,可是再不容易也不能擺我家門前擋著我的路?!?/br> 陳大花站起了身,沉下臉高聲道:“這臨河的路邊,哪里是你家的,哪里是我家的,哪里寬敞我就擺哪里,你欺負人不能這樣欺負!”她的聲音變得越來高越尖,河邊時常有人經過,又有買豆腐的人,都看了過來。 云娘卻不怕她,陳大花若要翻臉,大家便都翻臉,況且她又沒什么錯,也不嚷也不罵,只平靜地道:“你若不挪回去,我便將你的豆腐攤子掀了!” 荼蘼聽了聲音早出來了,便也幫著云娘道:“我們家門前你憑什么占了!吵得人一早上睡不著覺,巡檢司門前最寬敞,你怎么不去那里擺攤子呢!” 便有人打趣,“巡檢司門前是好,豆腐西施也想去的??!” “只是人家湯巡檢……”那人說了一半,便如被捏住了脖子一般地停住了。 云娘暗地里怪荼蘼無心,兩家吵架扯上巡檢司做什么。 回頭見湯巡檢正從河邊走過來,遠遠地看著這邊,原來紛雜的聲音都靜了下去,剛聚起來看熱鬧的人也都慢慢散了。云娘不想等著他過來看笑話,只向陳大花道:“我一會出來再看,若是你不挪回去,我就掀攤子?!崩溯鞭禄厝?,將門關得緊緊的。 下午出去時,云娘見陳大花果然將攤子向陳家挪回數尺,正將自家門前全讓了出來,心里只是冷笑,就像陳大花這樣的人,如果一味忍讓,只能被欺負。明明她自家門前的地方夠大,硬是擋住自己的路,這番受了氣忍著,下一次還不知會再生什么妖蛾子呢。 現在自己一人在盛澤鎮住,若是立不起來,還不如就在鄭家受氣! 云娘便昂著頭出去,看也不看陳大花。這樣的人,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也沒什么!卻又遇見湯巡檢出門,見了她氣勢洶洶的樣子竟然笑了,倒把云娘臊得臉一紅,禮也不行就扭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