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待晚上,云娘一到家,荼蘼便得意地告訴她,“娘子走了之后,豆腐西施就哭了?!?/br> “她哭什么?我又沒打她,又沒罵她,只讓她別占我們家門前?!?/br> “我也不知道,她什么也沒再說,就是哭了,嗚嗚咽咽的,好不傷心,而且還哭了好久,又有許多人圍著問呢?!?/br> “我們問心無愧,她愿意哭就哭吧?!痹颇镎f著,將丁寡婦給的工錢拿了出來,她家是一天一結的,便也順便向荼蘼說了工錢的事,“還是與先前一般,一天五十錢,這是昨天和今天的,以后我也按天給你?!?/br> 荼蘼要接,又收回了手,“娘子,你走了后鄭家就每天給我三十錢了,后來又不要我了,若不是你回來,我一文錢都沒有呢,以后只給我三十錢就行了?!?/br> 云娘將一百錢塞給她,“收著吧,我還欠你一支銀簪子呢,等過些日子再給你買?!爆F在家里雖然沒有許多事要荼蘼做,但是她能來陪著自己,其實倒是幫自己更大的忙呢。 荼蘼接了,只道:“銀簪子我并不要了,我只想跟著娘子不挨罵,能吃飽就行了?!钡昧隋X還是開心,仔細地一個個數了串起來,收入荷包,然后藏到鋪蓋底下,卻又重新倒出來數了一回分做了兩堆,笑道:“娘子,我只對爹娘說每天還是三十個錢,其余的都留下攢著當嫁妝?!?/br> 云娘便也笑了, “經了些事也好,荼蘼長大了呢?!?/br> 荼蘼便也笑,又從袖子里摸出云娘早上給她的幾個錢,“我本要買菜,可是遇到了阿虎,他一定攔著,又說園子里的菜那樣多,讓我們只管隨意摘?!?/br> 云娘想了想,也是這樣,如果硬是要去買菜,似乎反倒與阿虎生分似的,便也就點頭接了回來,卻告訴荼蘼,“平日有些眼色,巡檢司里要是有什么事,我們能幫的也一定要幫?!?/br> “我知道的,就讓阿虎告訴我?!?/br> 云娘白日里要去織錦,并沒有太多時間管家中的事,所以也就罷了。 至于在別人家織錦,總不如在自家適意,可云娘卻是要強的,因她拿的工錢最多,自然要對得起這錢,織錦十分用心。每日去的早,走的又晚,又與丁家的女眷在一處。 這一天中午云娘吃午飯回來,卻與一個織工一同進丁家大門。原來最早的時候,織錦都是各家女子的事,但是織錦的利大了起來,特別是有了織廠后,便有許多男子也開始織錦,甚至有些大的織場只要男子不要女子,男子織錦也越發多了起來。 丁家因家里便有女子織錦,所以是男女分開成兩處織房,云娘能來也是看好這一點。因此云娘雖然到了丁家也有幾日了,但與織工很少見面,并不熟悉,便點一點頭過去,可卻被那織工叫住了道:“豆腐西施十分不容易,只借用你家門前一些空地,你便將她罵得沒法子做生意了,是不是太過?我便幫她求個情吧,請你大人大量,莫要再計較?!?/br> 云娘不想能聽到這話,似乎她有多不近人情,方才醒悟原來那天陳大花哭了半日,早已經將事情傳了出去,恐怕盛澤鎮上人人都知道了呢。 她自然知道自己才是占了理的一方,又氣惱陳大花的無恥,可卻不不屑與此人多話解釋,只是紫脹了臉道:“我就是不喜歡與人方便?!鞭D身進了織房,又聽外面那個織工又說:“自己不用的地方,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又何苦呢?”只咬著牙不響,手中理著線忙個不停。 丁家的一個女兒看不過了,便隔著窗子道:“明明是云娘家的門前,豆腐西施占了倒有理了?我看她就是裝可憐,引你們這些人幫她說話!” 外面便回道:“我們不過是路見不平說上一句罷了,又算什么!” 又有一個來織錦的婦人笑道:“先前豆腐西施的豆子都有人幫著磨呢,現在要釣湯豆腐這條大魚便不用你們了,你一定也半夜里去推過磨吧,在我們面前裝什么俠客欺負云娘,也不知道豆腐西施領不領情!” 云娘不意他們竟然吵了起來,便起身相勸,“兩位jiejie,算了,已經過去了?!?/br> 沒想到屋子里的女子們便都道:“豆腐西施一慣這樣勾引男人,我們亦不是為了你才說話的?!?/br> “是啊,大姐家的男子就半夜里去幫過豆腐西施,后來打了幾次架才好了?!?/br> 云娘先前也知道豆腐西施名聲不好,但現在才知道她在許多男子眼中很可憐,卻在女眷們的心中壞到了極點。 大家在一起議論半晌,由云娘與豆腐西施的沖突開始,說到了豆腐西施的往事,后來竟又議論起男人的可惡,便說到了湯巡檢,“豆腐西施搬地去好幾個月了,可將湯巡檢勾到了手沒有?” 有人便問云娘,“你現在住在巡檢司旁,曾見他們來往?” 云娘趕緊搖頭,“我才搬過去,且我和荼蘼兩個到了晚上便關門睡了,哪里會看別人?!?/br> “我還記得豆腐西施在大家面前說整個盛澤鎮的男子,沒有一個比得了湯巡檢呢,又常說湯巡檢只愛吃她家的豆腐。樣子十分得意,似乎……” 一語未竟,丁寡婦突然走了進來,大聲喝斥道:“你們可是咸吃蘿卜淡cao心!豆腐不豆腐的又關我們何事,還不趕緊織錦!” 大家趕緊各自埋頭織錦,唯有丁寡婦的小女兒輕聲嘀咕了一句,“我們本就沒閑著,織錦又不用嘴?!?/br> 丁寡婦立即暴怒了,“織錦用的是心!你一直說話,哪里能織得好!看看你織的,再看看云娘織的!”又踱到云娘面前,看了一會兒溫聲道:“你與荼蘼兩個單獨住,每日門戶要嚴些,別讓人說出閑話來?!?/br> 雖然知道丁寡婦不是在說自己,但云娘不免心里也惴惴不安,見她對自己說話語氣還好,趕緊點頭,“我知道的?!?/br> 丁寡婦方走了。 云娘織了一陣子錦,起身吃茶,便又想起了陳大花。大家吵過便都算了,不可能真氣,唯有她親身經歷,不快很難一下子消去。 陳大花勾引別人也好,想嫁到湯家也好,都與她無關,可是她為什么無事生非,占自己門前呢? 因為先前兩村的仇恨?這么多年了應該不會,而自己亦沒有別的事情得罪過她。那么還是因為鄭源與她吵了一架,但當時自己雖然毛躁了,但豆腐西施說別人壞話也一樣是錯的。自己才住過去一兩日,再沒有得罪她的,每有好吃的都還給了曲小郎,還能為了什么? 想了一會兒也沒有頭緒,又重新回來織錦。心里有事,手下的力氣便沒用好,“嘣”地一聲,一根絲斷了,云娘趕緊重新接好,將心思也收了回來,管別人怎么樣,自己只要覺得沒錯就行了。 第29章 見識 到了傍晚,大家紛紛散去,云娘因手中的這匹錦只差一點全部織好,便多留了半個多時辰,織畢停機時就見丁寡婦站在一旁笑道:“就在家里吃了晚飯再走吧?!?/br> 云娘搖頭,“荼蘼已經做好了,改日吧?!逼鹕硪?。 丁寡婦便笑道:“這般晚了,我陪你回去,再順路去豆腐西施家買幾塊豆腐晚上吃?!?/br> 云娘聽她如此說,心里暗笑,原來丁家晚飯還沒得呢,留自己也是虛留。 但她亦知,這些從苦日子拼起來的人過日子多是極簡省,丁寡婦已經是好的了,給自己的工錢并不尅扣,對織工也算客氣,比起孫老板娘不讓伙計吃飽飯的要強得多。 豆腐西施做豆腐是家傳的,味道確實不錯,即使云娘討厭她也要承認,且今天剛又發生了事情,也不知丁寡婦果真是為了買豆腐還有別的意思,一路上便只聽丁寡婦說話。 幾句閑話后,丁寡婦果然便笑道:“你與她不同,她就想嫁也很難嫁了,以后不要與她攪在一起?!?/br> 云娘一笑道:“從那天吵了一架之后,話都不說了,更不用說攪到一起了?!?/br> “雖然吵架你沒吃虧,但是打老鼠卻要防著傷了玉瓶,她就是老鼠,什么都不怕,你卻是玉瓶,不值當的?!倍」褘D又問:“你怎地在她旁邊租了房?” “我哥哥來租的房子,他并不是盛澤鎮的人,哪里知道這些事?況且這處房舍也極好,又寬敞又明亮,特別適合放織機織錦?!?/br> 云娘到丁家織錦時并沒有瞞著丁寡婦要與孫老板合伙買織機織妝花紗的事,又說明只要織機買來,便會從丁家辭工,是以丁寡婦亦道:“也是,而且已經交了一年的租金,總不能白扔了?!?/br> 又告訴云娘,“若是想好自己一個人過了,就在兄弟姐妹家中挑一個好孩子過繼了來,認真教養,雖然要苦上幾年,但熬過去就好了?!?/br> 未等云娘回答,便又道:“不過,你還年輕,若有合適的再嫁倒更好,少年夫妻老來伴,到我這個年紀便覺得孤單得緊了?!?/br> 先前每有說親的,云娘聽了都惱,但現在卻知丁寡婦是肺腑之言,反而十分感謝,“這些日子也有人與我說過,只是事發突然,又不到半年時間,想起先前的事我還糊涂著呢,心里便十分不愿意?!?/br> “這都不急,你正要好好想通透了再說呢,”丁寡婦正說著,便指著前面,“荼蘼在外面等你?!?/br> 云娘抬頭果見荼蘼站在門前焦急地張望著,見了她便趕緊迎上來道:“鄭家來人了,正在屋中等著娘子?!?/br> 云娘心里原有氣,推開不知所措的荼蘼道:“我去趕他們走?!?/br> 原來鄭源與采玉正坐在屋中,皆遍體綾羅,插金戴銀的富貴裝扮,見了云娘青帕包頭,窄袖小襖,采玉便先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云娘,聽說你在丁家幫忙織錦?” 云娘見鄭源亦滿臉嘲笑之色,便道:“若你們就是來笑我的,現在已經笑過了,就請回吧?!?/br> “我們哪里敢來笑jiejie的呢?”采玉一面說著一面又笑,半晌方道:“jiejie既然給丁家織錦,為什么不能去鄭家呢?我們給的工錢會更多??!” 云娘就是先前有些氣,現在也不氣了,指著門外道:“我早就說過不為鄭家織錦了,你們走!” 鄭源便收了笑意,“云娘,我們果真是請你去織錦的,每日五百錢,如何?” 云娘也氣笑了,“你就是抬一座金山來,我亦不給你家織?!?/br> 不想丁寡婦卻疾步走了進來,批面給鄭源一巴掌,又揪了采玉的頭發打,大口地啐她,“不要臉的,竟然到老娘手里來搶人,好讓你們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 老太太又打又罵又啐,鄭源和采玉兩個立不住腳,一步步退到門前,又見外面已經有人圍上來看熱鬧,便跑了出去。 云娘見丁寡婦幾下便將兩個賤人打跑,心里暗自贊嘆,無怪她一個寡婦能立起龐大的家業,果然巾幗不讓須眉,年過半百的人了,以一敵二穩占上鋒。一時又想到豆腐西施,能屈能伸,明明她暗地里使壞,卻見壓不住自己立時縮了回去,反讓不少人都覺得自己欺負孤兒寡母,對她同情不已。 其實這兩個人都值得自己學一學呢。 見丁寡婦還立在門前向鄭源和采玉的背影罵著,將有的沒的惡事都安到了他們頭上,“公的壞得頭上流膿腳底長瘡,母的偷漢子養小白臉,就是生了兒子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野種呢!”言語十分粗俗不堪,云娘只得將她拉了回來,倒是費了不少力氣,進屋讓道:“吃杯茶吧?!?/br> “也好,罵得口都干了?!?/br> 云娘趕緊端了水上來,“這不是尋常吃的茶,是我們在竹林里采的嫩竹葉尖,最是潤喉?!?/br> 丁寡婦喝了便叫好,“這味道比茶水輕,我倒是喜歡?!?/br> 云娘便笑道:“您老若喜歡,便包一包帶著?!?/br> “那怎么好,又吃又拿的?!闭f是這么說,卻沒有十分地推拒。 云娘便包了竹葉,“值什么,自家采的?!?/br> 丁寡婦收了,眉開眼笑,又指著門外道:“你別看他們金銀綾羅的,就是家里有金山銀山也早晚要吃空了?!?/br> 云娘便知她還在罵鄭源采玉,便笑道:“我先前也恨他們,但現在已經不恨了。我只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管他們怎么樣呢?!?/br> “你以為我揀你愛聽的說?”丁寡婦譏笑道:“我這么大歲數了,經歷的事情不少了,不是說大話,就是吃的鹽都比你們吃的米要多,什么沒見識過呢?先時我家還只一臺織機時,家里有幾十臺的在我面前笑,現在我家已經有了三十五臺織機,那家卻已經破落了,笑的人也早窮困潦倒去見了閻王爺了!我還好好地活著呢!” 丁寡婦辛苦二十幾年,終于家業興旺,子孫滿堂,自然有無數的見識可說,又高談闊論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道:“我還要買豆腐呢,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了?!?/br> 云娘送了丁寡婦,便叫荼蘼,“快擺飯吧,聽了這許久,我餓了呢?!?/br> “我也餓了,”荼蘼端了飯菜上來,吃完后又道:“阿虎又送了兩只兔子?!?/br> 上一次收了湯巡檢的魚,云娘便想著回禮,只是一時沒想到回什么,現在聽說又送了兔子,不免疑惑,“送過魚才幾天,便又送兔子,不是說湯巡檢連rou都吃不起嗎?” “阿虎說這是他們自己上山打的?!陛鞭掠指嬖V云娘,“他還特別告訴我要多送些過去,要不然他又吃不到了呢?!?/br> 原來是覺得上次的魚做得好,便又想吃自家做的兔子了。云娘想通后倒也愿意,湯巡檢對她是有恩的,現在每天又白吃他家的菜,幫他做些事還不是應該。且她從小灶上便來得,后來雖然不親手做了,讓荼蘼做也是一樣的。 于是笑道:“這種野兔子我們小時候也常吃到,rou是好rou,只是極腥。你明天一早去藥店里買些月桂葉,再加上料酒、生姜、花椒等煮了水,放冷后將兔子晻上,中午我回來看著你燉,然后你一直看著用小火烹熟?!?/br> 想起巡檢司時常夜里出去,便又告訴她:“你先問問湯巡檢明晚幾時回來,我們送去才正好?!?/br> 第二天中午云娘回來時親眼瞧著荼蘼將兔rou燜上,各樣調味料都放好才走。到了晚上,才回到巡檢司門前,便聞到極香的味道,接著就聽到曲小郎正在哭,“我要吃rou,我要吃rou!” 云娘走過,眼角看著豆腐西施一巴掌拍到曲小郎屁股上,倒將孩子打得大哭起來,只不吭聲,進了屋子,荼蘼已經擺好飯,正嗅著桌上的一大碗rou,見她進門便急忙道:“我只留了這一碗,其余的都給他們送去了,那只蓋碗都盛不下了呢,又拿了一個大碗分了兩次才端過去?!比缓蟀芽曜舆f給云娘,“我們也吃吧?!?/br> 云娘吃了一塊rou,又隱約聽到曲小郎的哭聲,心里雖不忍,卻還是低頭不語。 再過一會兒,聽到門響,原來曲小郎悄悄溜了進來,眼巴巴地看著云娘。云娘便知他還是饞rou吃。 現在盛澤鎮雖然富了,但除了大戶人家,若不是逢了年節,或者有大事小情,哪里會經常吃rou呢?豆腐西施每晚泡豆,半夜起來磨豆,白天賣豆腐,其實果真不容易,曲小郎能吃到rou的時候并不多。 又想到大人的事,何苦拿孩子撒氣,云娘又一向喜歡孩子的,見那rou還有剩下的,遂另拿了碗盛了給他,“吃了就走吧?!?/br> 曲小郎接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然后果然便一溜煙跑了。 荼蘼便道:“還真能吃,明天我告訴他娘?!?/br> 云娘一笑,“誰知道他娘知道還是不知道呢?你也不必說,且是湯巡檢送來的,又不是我們買的,小孩子喜歡吃就吃,我們何需太過計較?!?/br> 第30章 佳人 自此以后,湯巡檢那邊的阿虎更是時常送東西過來,河里的魚蝦蟹,山上的兔子、山雞、鹿rou,甚至還有一次拿來一大塊牛rou,云娘最初看到還吃了一驚,官府是不讓殺牛的,是以牛rou雖然好吃,她從小到大不過吃過一兩回。 那牛rou云娘親自用心烹了,倒用了四種做法,吃得荼蘼滿頰生香,又回來傳話道:“湯巡檢說從沒吃過這樣好吃的牛rou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