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這種事沒什么,是人難免都會出錯?!彼f,“我以前剛開始參加宴會的時候,也沒少丟人?!?/br> 剛剛問過從會場里出來的人,得知她是為何弄成那副樣子之后,他只思考了一秒就轉身追了出來。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追出來的緣由和動機。 “不止是丟人?!标愝p抹了抹眼睛,“我是哭自己蠢?!?/br> “既然知道蠢,下一次別再犯不就好了?!彼惶珪袢?,幾句話說得絞盡腦汁,“你都哭了一路,不如休息下?” 她抬眸看過來,睫毛上還掛著水珠。 “賀先生為什么跟著我?” 賀鈞言一頓,為什么?他也說不出詳細又準確的答案,行動比思維更快,在他理清楚之前就做出了決定。 或許…… 他想到她兇狠踹打那個毆打環衛工的男人時的場景,禁不住脫口而出:“那你為什么幫掃大街的人出頭?你的事的確和我沒什么關系,但那件事也和你沒什么關系,我……” 陳輕一愣,沒有追問他是如何知道的,很快反應過來。 “賀先生這是在助人為樂?”她輕笑,帶著嘲弄成分,“你跟來安慰我,就像我幫環衛工的性質一樣?” 賀鈞言沒來得及回答,她斂了表情,冷淡開口。 “我幫環衛工的理由很簡單,我爸爸曾經就是掃大街的,你可以把這種感情理解為物傷其類,所以,你沒必要同情我?!?/br> 他們不一樣,這種多余的情緒沒必要有。 賀鈞言擰了擰眉,她滿臉的抗拒令他很不悅:“你有必要這樣?我對你沒有惡意?!?/br> “……”陳輕閉了閉眼,轉開頭,情緒又上來,喉頭哽咽,沒說話。 他凝眸,嘆了口氣,語氣軟和下來:“算了,先回去?你家在哪,我送你?!?/br> “我現在不想回去……”她小聲道。 賀鈞言沒辦法,陪著她干坐,風吹得人有點冷,她的禮服很薄,他的西裝也不厚,左右看了看,街邊有個快餐店的甜品站,他過去買了兩杯熱飲,回來塞了一杯到她手里。 陳輕的情緒穩定了很多,吸吸塞住的鼻子,捧著熱飲暖手。 見她終于不哭了,他松了口氣,試著搭話:“你說你爸是環衛工……你現在掙得也不少,他應該在家享清福,過得挺好?” 她睫毛顫了顫,視線低垂盯著熱飲的杯蓋,輕聲答:“我爸去世很多年了?!?/br> 賀鈞言的本意是把話題往好的方向帶,沒想到讓氣氛變得更加尷尬,咳了聲,他有點不知怎么繼續。 陳輕卻突然開了話匣子。 “他下崗之后就去做環衛工了,我小的時候,他會帶著我去上班,他掃大街,我就在路邊上坐著,一開始不懂,后來也知道那是不好的‘很辛苦的事情,我就對他說,等我長大了,要給他找一份什么都不用做,每天能掙很多很多錢的工作……” 說到這里她停住,手一下一下扯著禮服的裙邊。 賀鈞言微微凝眸,幾秒后才問:“那你媽……?” “她也死了,在我高考后的那個夏天?!标愝p的眼神淡漠了許多,“她插足別人的家庭,被人家的老婆當場捉住,廝打的時候,被對方從賓館的窗戶失手推了下去?!?/br> 都說成長是一點一點極為緩慢的,可對她來說,長大卻是一瞬間的事,這個一瞬間可以重復出現很多次,在疼愛她卻沒有大出息的父親去世的時候,又或者是終于從多年虐待她的母親魔掌下逃脫的時候。 她的人生,是由間斷著出現的各種巨大傷害疊加而成。 賀鈞言不知該如何接話,一句帶過太冷血,安慰又顯得輕飄飄。 陳輕沒想那么多,抬起頭,目光投向斜前方高聳的世紀酒店。 “你知道嗎,我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就想,總有一天我一定要住得起這個地方,可是一直到現在都沒能實現……” “也許有很多事情早就注定好了,可以或不可以,能做到和不能做到,而我的人生,其實也是被安排好的……”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有這樣,我才能說服自己接受自己的失敗?!?/br> 有些很久很久都不曾對人言說過的心里話,不知怎么此刻突然就能對著他說出來。 或許她真的壓抑了太久,積藏了太多。 賀鈞言沉默不語,唇瓣緊緊抿起。 陳輕垂下頭不再說話。 他突然抓起她的手腕:“你跟我來——” 她一愣,“去哪?” 他沒回答,牽著她,在夜晚的街道上跑起來。 賀鈞言拉著她繞了兩條街,一直跑到世紀酒店正門口,到達前臺,他從外套口袋里拿出錢包,出示了一張深藍色的卡,馬上有人安排他們上樓,輕松簡單地超出了陳輕的想象。 這座大廈有幾十層高,他們要去的是頂層,從觀光電梯的透明玻璃向外看,整條江盡收眼底。 或許是因為尷尬,兩人乘電梯期間全程無言,直到進入頂樓唯一一個比陳輕家還大的房間,她才回神出聲。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賀鈞言拽起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巨大的透明墻邊,指了指下方已然看不清的街道,對她說:“那就是我們剛剛坐的地方?!?/br> 她瞇起眼試圖辨別,然而太高,晚上光線又不足,根本看不清楚。 “為什么……”陳輕愕然側目看他,還是忍不住問。 賀鈞言松開她,返身走到柜邊,取了瓶玻璃裝的純凈水打開。喝了兩口,他看向她,又越過她看向窗外,下巴輕抬。 “你看,這里可以看到整個東岸江浦?!?/br> 陳輕順著看去,視線前方,星火搖晃,燈火盈璨,天上人間交相輝映,所有光芒都在她腳下。 曾經站在繁華街道上憧憬這里的自己,仿佛就在下面的人群里抬頭看來。 她的裙子后面是泥灰,前面是污漬,可就在這一瞬間,這座城市突然變成了盛大的晚會,而她是來赴約的唯一主角。 突然覺得鼻尖有點澀,這種淚意,卻并不是難過。 陳輕怔怔看著窗外,賀鈞言在背后看著她。 他知道這世上并沒有什么絕對的公平,人沒有高低貴賤,人生卻有三六九等,但這卻是第一次,在他身旁伸手就能碰及的人,讓他如此清楚地感覺到這種差異。 他隨意的日常,是她費盡幾年光陰也達成不了的愿望。 是同情,也可能不是。 他不想看她那么頹然喪氣、淚痕滿面的樣子。 所以……哪怕就這一個晚上,他想讓她看看一直以來期許向往卻始終不曾見過的風景。 陳輕的手包丟在地上,賀鈞言沒有打擾她發呆,撿起來從里面翻出手機,有點濕,嘗試著開了一下,還能用,而且沒有密碼。 抬眸朝她投去一瞥,他點開聯系人,把自己從黑名單里放了出來。 做完這些,他把手機和手包一起放到桌上。 “我先回去了?!彼雎?,她聞言轉過來的臉上寫著詫異,大概是對他這番舉動的不解。他沒有解釋,只是說:“……早點休息?!?/br> 這是她一個人的世界。 賀鈞言離去的腳步輕緩,門輕輕閉上,偌大的房間里只剩陳輕一個人。光著腳踩在柔軟順滑的地毯上,細膩觸感和一路冷硬的地面形成反比。 來來回回走了很多遍,她抓起桌上的手機,摁亮,摁滅,再摁亮,最后緊緊握著,靠著床沿在地上坐下。 手機突然輕震,跳出來一條信息——沒有字,只有一個句號。 逃離黑名單后,他簡短而有力地用一個標點符號證明了自己的存在感。 陳輕深深凝著手機屏幕上那一個平淡無奇的句號,卻因為發來的人是他,句號也變得特殊了起來。 強大的人很多,強大又溫柔的人卻少之又少。 賀鈞言,就是其中之一。 良久,她把手機蓋在地毯上,屈起膝,雙手環抱著腿,埋頭在胳膊間。 靜謐的室內,只有她的聲音。 “不要對我這么好……” 該如何是好,該怎樣下定決心不動搖? 蹉跎了好多年的小愿望陡然實現,毫無征兆,達成地令人錯愕。既然有的事可以,那么,有的事是不是也可以? 她是不是可以繼續,去把沒能實現的夢做完? 比如—— 愛他,愛而有得的夢。 ☆、第17章 v章 陳輕在世紀酒店頂樓的套房里待了十幾個小時。 潔白床榻比她的床大三倍不止,躺上去,深深陷出一個弧度,柔軟地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如墜云間,恍然覺得自己身在夢里。 她一整晚翻來轉去,每隔幾十分鐘就醒一次,睜著眼茫然看窗外閃爍不停的燈火流光。 太過舒適,反而讓人不安。 酒店退房時間一般是在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前,這里是不是陳輕不知道,以賀鈞言的身份面子,若她想住,繼續留下應該也不會有人來趕她。 但她沒有留,十點左右有人送來干凈的衣物,她換好后很自覺地收拾東西走人。 別人的紳士和禮貌,并不是得寸進尺的理由,在這些事上,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昨晚情緒波動太大,在回去的出租車上,陳輕才想起看手機。 秦瀚打來好多個電話,頻率之高足以說明他的著急。 電話回過去,他的問題如同連珠炮一般,陳輕沒有回答,只道:“我現在過來公司,等會見面說?!?/br> 說罷掛斷,盯著漸漸熄滅光亮的屏幕低不可察地嘆了一聲。 幾十分鐘后到達公司門外,陳輕站在大樓前,仰頭看著這來過許多次的地方。 當初公司成立的時候,她和秦瀚都很高興,員工們正式上班的第一天,秦瀚和她一起吃了一次飯,鮮少在私下喝酒的他那次喝得酩酊大醉,語無倫次絮叨了一晚上。 他是除她父親之外第一個對她好的人,共同經歷的一切,她都很珍惜。 可有些事,是該想辦法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