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我遇到一個好人?!彼肫痤櫝械臉幼?,聲調柔緩,“他救了我,不求回報的養著我。他把我當成親meimei一樣,我才過了三年踏實穩當的日子?!?/br> 他怔怔聽著,念了一句感謝真主,又不解道,“那你怎么,怎么又跑了這么遠,來這里找我,他怎么肯放心讓你一個人?” 她笑笑,有些苦澀,不得不掩飾初衷,“因為結緣巧合,我聽說你逃出來的事兒。心里總擱著這樁事,覺得應該來找你,不管見得到見不到,總要了卻心里的愿望。他是有家有業的人,我不想拖累他,何況他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我長大了又有武藝傍身,走到哪兒都能保護自己?!?/br> “小寰……”他忽然覺得不安,終究是血脈相連,他隱約勘破了她心中藏著的念頭,“你是不是想,想要替父親報仇?” 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在顫抖,她看著他,仔仔細細的,腦中忽然閃現出很久以前的一幕。他爬到高高的棗樹上,對著樹蔭底下傻傻等著接棗子的她得意的笑。他知道她巴巴的在等著,于是故意捉弄她,拈起一顆先嘗起來,然后使勁兒饞她說甜的發膩。她心里著急,催促他快扔幾顆下來。他隨手摘下,瞄準她的眉心擲過來,把打得她一趔趄,險些哭出來。 那時她四歲,他八歲,整日嬉皮笑臉歡天喜地。他帶著她幾乎上房揭瓦壞事做盡,他是十足的小霸王,是飛揚跋扈的三少爺。他戲弄她,卻也護著她,要是外頭誰敢說她半句不好,他有本事把人家闔府上下鬧的雞飛狗跳。 然而那個跳脫活潑的少年一去不復返了,眼前的年輕男人面容滄桑,黝黑勁瘦。不過弱冠之年,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溝壑。 歲月留下的傷逝太過沉重,將他的鋒芒打磨干凈,徹底壓垮了他的驕傲自信。 他渴求平淡安穩的生活,她不能責怪他忘記仇恨,因為每個人都該有選擇的權利,選擇以何種面目生存下去—這是她慢慢才了解到的,從顧承那里,從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那里。 “是三哥無能,我,我龜縮在這兒,不思進取不想報仇,甚至連京城都不敢回,不敢去找你……我愧對父母,哥哥,還有你?!鄙钌畲故?,他艱難的,如訴如泣,“我幫不了你,不敢,不敢求你原諒我??赡闶俏椅ㄒ坏膍eimei,我不想,不想你背負那么多的恨。小寰,你忘了那些事罷,好好的活著,爹娘有靈也一定希望,希望你能有個好歸宿,平安幸福?!?/br> 她捋著他的鬢角,柔聲安慰,“你把我想得太能干了,我一屆女流,難道還能殺進皇宮行刺皇帝?我好容易才找著你,這會兒可顧不上想旁的事兒?!?/br> 他其實半信半疑,但失而復得的喜悅沖淡了那些情緒。那就不再多問罷,只悉心的關懷她,噓寒問暖盡一個兄長該盡的所有義務。 拿起勺子親自喂她吃米分蒸rou,看著她滿足的笑,比吃在自己嘴里還讓他的覺得愜意。 “味兒真好,三哥平日有口福啊,遇上個手藝這么好的嫂嫂?!彼_實餓了,吃得香甜,一粒rou屑掛在嘴角也毫無知覺。 他輕輕粘下來,笑著拿給她看,一瞬間,眼里又有了昔日狡黠的生氣。雖然稍縱即逝,也足夠讓她回味很久。 “還記得從前么,你總是搶我喜歡吃的東西?!彼χ此?,“那時候,我覺得你這人最沒起子了,凡是我愛吃的,不拘是什么,你總要上來和我爭幾口才算完?!?/br> 他想起往事,也禁不住笑了,眼神寵溺而又充滿包容。 “其實你不是真的要搶,只是想借機和我鬧著玩。我有了危機感,倒是能更加護食兒?!?/br> 多少年過去了,她一語道破當日的玄機,“你想讓我多吃點嘛,我知道的??上?,知道的還是有點晚了?!?/br> 笑容慢慢溢上她的臉,眼中卻有淚水倏然滾落。他看見,手忙腳亂的去擦。擦著擦著,兩行淚終于奪眶而出。 “不晚,你找到我了,一點都不晚?!彼Z無倫次的撫慰她,“我不是個好哥哥,往后我補償你,一定,一定好好補償?!?/br> 她笑著說好,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無言依偎,任憑西北清冽干燥的風,吹干那些止不住的淚。 ☆、第79章 <大明咒> 兄妹好容易相見,沈憲執意不叫她再離開,她也有些舍不得,想了想,終是答應暫時先住下來。 海納和這條街上的回回一樣,靠做糕點吃食為營生。這買賣挺苦,基本上是起早貪黑。四更天不到,就要起來和面和餡,把第二天要賣的點心全都做出來。 沈憲心疼海納懷著身孕,早把這些活兒都攬下來。他不覺得辛苦,為著心愛的人不受累,為著給快出世的孩子拼一隅安穩天地,即便每天少睡幾個時辰,忙得腰酸背疼也算不得什么。更何況,現在親妹子也回到了他身邊,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長長久久的養著她。 他說過,要做一個好哥哥,盡力補償從前錯過的那些時光。 沈寰看在眼里,更覺得百感交集。曾經一人吃飽諸事不愁的小霸王蛻變成了勤懇體貼的男人,是經歷和歲月改變了他。說不上好或不好,但看著他專注又甘之如飴的樣子,她還是沒來由的覺得惆悵。那些意氣飛揚死了,快意灑脫死了,剛強熱烈也死了。她的三哥,成為了一個至為平凡普通的男人。 鋪子里的事她插不上手,沈憲見她無所事事,便笑說讓她出門逛逛。西寧衛還是有不少值當游玩的去處,比如塔爾寺,比如日月山腳下的海子措溫布。 塔爾寺是藏傳黃教的寺院,在此地信眾頗多。沈寰弄不懂這些,她是個連漢地佛學都不大在意的人,盡管如此,倒也不影響她欣賞塔爾寺精美的壁畫,和用酥油花雕刻成的絢麗佛像。 盯著墻上的彩繪佛經典故,她可以看上一整天。黃教描繪的菩薩神佛和漢地迥異,多數都是一副猙獰狠厲除惡揚善的模樣。這倒是很對她的脾氣,相比于菩薩低眉,她確實更欣賞金剛怒目。 趕上有法會的時候,她也會站在人群中聽喇嘛們誦經唱經。那些藏語她一個字都聽不懂,可是聽著聽著,竟然覺得身心極為舒暢。暗暗提氣,原本胸膛間那些翻涌難平的感覺漸漸平息。 誦經的喇嘛們頭戴黃色班霞,尖尖的頂,左右兩條長帶垂在肩上。走近看時才發現,居中坐著的是個很年輕的僧人。黧黑的臉上眉目深邃,面容英俊,紫紅色的僧衣上沒有再披袈裟,一整條右臂袒露在外,修長結實,黝黑發亮。 人潮退去,她不由自主趨近上前,“你們方才念誦的是什么經文?” 無人回答她,似乎聽不懂她所說的漢話,眾喇嘛魚貫散去,她不得不揚聲再問了一句。 “是格薩爾王?!蹦贻p英俊的喇嘛回過身來,對她微微一笑。 他吐字清晰,雖然緩慢,卻沒有生疏的口音,“我們藏地的一部傳奇史詩?!?/br> 沒聽說過,她汗顏于自己的孤陋寡聞,頭一回有些羞澀的說,“我想學,可不可以教我?” 喇嘛眨眨眼,十分不解的看著她。 “我,我身有疾病?!彼泵忉?,“聽了幾天你們念誦的史詩,不知道為什么,身上的病痛倒是緩解了些。所以,我想和你們學,這樣興許可以醫治我的病?!?/br> 喇嘛點點頭表示理解,咧嘴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你會說藏語么?” 她搖頭,竟然又生羞慚之感,“但我可以學,我學什么都很快。只要你把經書給我,我自己參詳就行?!?/br> “沒有經書?!崩秕久紨[首,笑容抱憾,“格薩爾王是口口相傳的故事,內容很長。你不會藏語,學起來恐怕如聞天書?!?/br> 沒有文字?她瞠目,猶自不甘,“那我豈不是得不到度化?我的病治不好,菩薩難道眼睜睜看著我藥石無醫?” 英俊的喇嘛怔了怔,再度盤膝坐了下來。靜靜打量她一刻,伸出手,示意她將手腕遞給他。 藏醫同樣講究號脈,他手指的皮膚略顯粗糲。切了一刻脈,他忽然瞪大雙眼。 “我診不出來,你不像是有病的樣子?!?/br> 她笑笑,閉目運氣。內勁運轉周身,順著手腕一點點傳遞至喇嘛的指尖。 睜開眼,她有些得意的看著他,以為他會面露驚訝之色。誰知下一瞬,他手指上生出綿綿不斷的力道。磅礴而不霸道,充滿了陽剛之氣。真氣灌入她的體內,四肢百骸像是被打開,呈現于溫暖的日光之下。 “這是什么功夫?”她滿身舒暢,真誠感嘆,“你的內力很是醇厚?!?/br> 喇嘛只是搖頭一笑,“我不會什么功夫,也沒有內力。不過你的病我大概知道了,如果你不運氣,不用那些所謂內力,就不會感覺難過,病自然就會好?!?/br> 這怎么可能!她要的可不是這樣的結果。想著他說的話,滿心疑惑,“你沒練過內功?那你方才……莫非你是在不知不覺中練就的?還是說,每天念誦經文和那部史詩就可以修煉上乘功法……” 匪夷所思,她直覺不可能。但喇嘛深邃烏黑的眼睛里寫滿真誠。 “我也不知道,可能你說的對,念誦經文是會祛病消災,就像漢人的易筋洗髓經是一個道理?!?/br> “你懂得到多?!彼唤文肯嗫?,“可惜我求不到易筋經,漢人的門戶之見太深,不是少林子弟不會外傳功法,我的病還是無藥可醫?!?/br> 她似乎有意賴上他了,喇嘛撓撓頭,又露齒笑了出來,攤手道,“那怎么辦?藏地的經文對你來說太繁難?!?/br> 兩人一籌莫展,大眼瞪小眼。半晌之后,喇嘛忽然靈光一現,“我想到了,有個簡單的法子,好學好記,你試試看?!?/br> 他說著,氣沉丹田,闔目念出幾個簡單的字眼。沒有任何意義,反反復復,聲音從胸腔內,從小腹里,從頂門處,和緩發出。聽上去像低吟,也像是沉沉怒吼。 她一面諦聽,一面暗自調息,隨著他的聲音,她體內的真氣歸于平穩,不再有一絲一毫翻騰紊亂的氣象。 “果然有些效用,我覺著好多了?!彼鬄轶@喜,詢問道,“這是什么經文,如此神奇?” “是六字大明咒?!彼卮?,“雖然只有六個字,卻包含了佛法奧義。人身當中,筋脈與骨髓最難改變,六字大明咒卻可以做到。嗡瑪尼三個字可以改變前者,唄咩吽可以鍛煉后者。長時間念誦,也許會對你的氣血心脈有幫助?!?/br> 她于是默默吟詠,心中漸漸一片澄澈。許久之后,面露和悅恬淡的微笑。 “你悟到了?!彼槃菰俅钏拿}。點點頭,放心一笑,“智識很高,用漢人的話說,大約是與佛法有緣?!?/br> “我?”她望了望天,解嘲道,“我的心被仇恨填滿了,也沒少干殺人放火的勾當。漢人眼里,我這樣的人形如鬼魅,與妖魔無異。至于佛緣,怕是這輩子都沾不上邊了?!?/br> 他頷首微笑,對她的自嘲無動于衷。利索的起身,只道,“佛與魔只是一線之隔,一念之間。佛法度化眾生,既揚善也除惡?!?/br> 年輕的喇嘛心地慈悲,還很會寬慰人。她心生感激,不自覺欠身抱拳,“多謝你!你每天都會在這兒誦經么?我是不是可以再來找你?” 他目光飄向遠方,不置可否。搖搖頭,沒有再說一句話,沖她行禮,轉身離去。 她神色迷離,眼睜睜望著他擦身而過,才想起自己還有問題想要求他釋疑。身上的傷可以得到醫治,心中的傷該如何平復?六字大明咒能否讓她忘懷一個人,放下一段情?如果包含世間萬象的大智慧都不能讓她釋然,那么究竟用什么辦法,才能解開纏繞在她心頭的縛累? 眺望遠方,目力所及,是天,和與天相接的群山,聳立在蒼茫云海間。它們亙古不變,從來靜默無言,對她的疑惑也殊無辦法。 日子流水一般趟過,她無所事事,每日東游西蕩,倒是那一片清澈湛藍的措溫布湖水,讓她甚是嘆為觀止。 層層疊疊的藍色,由淺到深,隨著陽光的變化呈現不同的色澤。如果不是每天都來觀看,也許察覺不出那些顏色細微的差異??伤矚g這里,這一片海子一樣的大湖,一眼望不到邊際。湖上有徐徐清風,雖然時值盛夏,可靜坐在樹蔭下卻還能感到絲絲涼爽之意。 只是湖邊匍匐磕頭的藏人太多,那種五體投地膜拜的姿勢,虔誠得讓她吃驚。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她簡直無法相信,世間真有這樣頂禮膜拜的方式。 嘗試著上前問過幾個藏民,他們一路磕頭究竟所為何事??上f漢話的人究竟是少數,沒有人能解答她的疑惑。 看得越多,越覺得心驚rou跳,直到她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日塔爾寺里的年輕喇嘛。 原來他也要如此參拜佛陀。她站起身來,與他遙遙相望。他也看見了她,停下動作,走過來沖著她含笑致禮。 “你們這樣,一路磕頭是在做什么?” 他告訴她這叫轉湖,今年是藏歷羊年,藏人的傳統是馬年轉山,羊年轉湖,措溫布是圣湖,一路磕長頭是為祈愿納福。 她哦了一聲,不以為然,“漢人也磕頭,可是更多的是給廟里菩薩塑金身,或是發愿許香火錢,點長明燈。少見你們這么虔敬的,不過是求家宅和樂,富貴榮華,用得著這么拼命?” 說完又問,“你呢,你一個和尚,來求什么呢?” 他看著她,搖了搖頭,“藏人不求富貴,也不求今生,多數求的是來世。至于我,只是做一門功課,沒有特別的愿望。如果非要說,那就祈愿世間眾生早日離苦得樂?!?/br> 沒有愿望,她無言以對,回想方才奚落的言辭,不由微微有些發窘。 “你的病好些了么?”他適時的轉過話題,和她一起盤膝坐下,之后拿出一團糍粑慢慢吃著。 她笑說好多了,然后指指自己的心口,“可是這里還有傷,上次忘了問你,有沒有能醫治心藥的咒語?” “怎么說呢,”他歪著頭,笑容綻放,“要看你想不想放下?!?/br> 自然不想,她欲追問,又停下念頭,緩緩敘述起來,“我欠了一個人的恩情沒能償還,可他也欠了我今生最重要的一個約定。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兩清?我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和他糾纏下去,也沒有理由再和他糾纏下去?!?/br> “今生遇到的人和事,是上一世種下的因,然后結出的果。也許你這一世和他的緣分已了,那么就可以不必糾結,下一世彼此也不必再有牽連?!?/br> 她聽著,陡然間一驚,今生已了,來世無緣,這不是她心里想的了局!連連搖頭,“可我想要和他成就今生的緣分,我不能和他斷開瓜葛,我不能……” 他笑了,“那就依照你的心意去行事。你已經有了答案,不過是需要旁人推動一下?!?/br> 年輕喇嘛的笑容讓她覺得踏實,她想著心里的人,還是有些許惴惴不安,“你們僧人修來世,導人向善,為什么還要讓我任性聽從心意?就不怕我結下惡果,死后要下地獄?” “佛陀度化不了所有人,如果一個人愿意生生世世在紅塵中沉迷,這已經是最大的執念,即便是佛陀也沒有辦法阻止?!?/br> “愛欲也是執念,如果今生得不到解脫,來世也必定不會結出善果?!?/br> 話音落,她渾身劇烈一顫。原來如此,她的愛欲,她的恩仇,都早已是今生解不開的糾纏。倘或有來世,她一樣會欠下這些情債命債。 好似醍醐灌頂,她滿心激動的跑回家中,對沈憲和海納辭行。她要回京,那里有她等待的人,未了的事,她簡直一刻也不想再耽擱。 沈憲急急勸阻,卻不敢把話挑明,“我們才相見月余,你就要走……三哥這里不好么?還是,還是你始終忘記不了過去的事?小寰,不要走好不好?” 她握緊沈憲的手,真摯言說,“三哥,讓我去罷。等我辦妥了京里的事,一定會回來找你。放心,我說到做到?!?/br> “你一個女孩子,路遙千里?!彼膿鷳n溢于言表,“萬一出了什么岔子,我,我以后真的沒臉見爹娘和哥哥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