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面色漸漸有些發白,他頷首哂笑,“高手,高手,果然厲害?!?/br> 她淡笑,請他再回書齋之中,方才踏入檻內,她忽然反手闔緊房門。 他不解的回過頭來,眸光凝重,“老弟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緩緩點頭,她歪著脖子打量他,“你不好奇么?我怎么到了這會兒,還能活著!” 臉色驟變,他兀自干笑兩聲,“老弟這話,是什么意思?” 她揚了揚下頜,示意他看窗外。一片郁郁蔥蔥中,正倒斃著一只通身漆黑的貓兒。 “它喝了你的桃花釀,死在了花叢中?!鄙蝈觉庵阶?,慢悠悠地說著。 劉仙君目光如炬,死死的盯著她,“我勸你,還是不要撕破臉的好,年輕人不可沖動。你應該知道,我現在喊一聲,你就插翅難逃。不管你的功夫有多好,我不信,你可以敵得過城內過萬的兵馬?!?/br> “是么?我有沒有本事,你不是都看見了?那麻雀身上你也仔細瞧了,連一點傷痕都不見?!彼σ馔嫖?,眼中卻匯聚起濃郁的狠戾,“你此刻有沒有想明白,我究竟是用的什么法子,殺人?” 她幽幽一笑,手指已捏緊袖中另一枚繡花針。 “你……”他睜大雙眼,大約是想要再威懾兩句,可惜只說了這一個字,整個人便似愕住了,呆立一刻,身子猛地向后倒去。 雙目瞪大,眉心正中處有一枚紅點!沈寰有些厭惡的瞧了一眼,伸手摘下他的汗巾,將那道紅輕輕抹去。 “是你先要殺我,就別怪我下手不留情?!彼χ酉潞菇?,站起身,沒有遲疑的跳窗而去。 回到家,白音還在燈下繡著荷包。沈寰立刻吩咐她,收拾東西,去隔壁蔣家兄弟那里,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她今天赴宴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 白音唬得花容失色,蔣鐸更是一臉訝異,不知道從何問起。三人亂哄哄的,倒把屋里養病的人驚擾了出來。 “你殺了那個妖道?”蔣釗原本慘白的一張臉登時更添凄惶,“你……”一瞬間他仿佛聽見了千軍萬馬喊打喊殺的聲響,“你不能待在這兒了,趁他們還沒派人來拿你,得趕快走?!?/br> “我知道,只是來告個別,順便把白音托付給你們?!鄙蝈緵_著蔣鐸說,“能認識你們兄弟二人,是我來潼關這段時日最為快慰的事。眼下我留不住了,白音卻不方便再跟我顛沛流離。她是個好姑娘,在我心里就像是姐妹一樣。如今托付給你,希望日后你能善待她,給她一個承諾,一個完整的家?!?/br> 蔣鐸訥訥的,簡直不該如何應答。白音比他敏感得多,已然淚如雨下。 “您真的要走了?我,我還沒和您待夠呢。咱們不是說好要一起……說不準還能殺回京城,改朝換代的嘛?!?/br> 改朝換代,談何容易?高鳳翔被劉仙君這樣心胸狹隘的妖道所騙,在她看來已算心智眼界有限,只怕將來就算以武力攻克京師,那個位子也不見得能坐牢靠。 不過她沒必要打擊這些熱血男兒,只是笑笑,“我離開這里,就決定還是回到京城去。在那兒等著你們也是一樣的,他日有緣,咱們還會再見?!?/br> 拱拱手,就要告辭,沉默許久的蔣釗忽然出聲,“你就這么堂而皇之的走,真當潼關城的守兵是吃干飯的!我知道議事廳后頭的山上有條小路,可以直通渭河,過了河你就安全了,跟我走?!?/br> 她驚詫,蔣鐸阻攔,“不行,你的傷還沒好?!?/br> 蔣釗理都不理,披上一件斗篷,催促道,“快些,再晚就來不及了?!?/br> 兩人匆匆上馬,沿著小巷子一路往議事廳馳去,沿路隱隱已能聽見喧嘩sao動的聲音,應該是劉仙君的尸身已被發現,眼看著就快鬧將起來。 天色暗沉下來時,一彎新月掛上樹梢,二人已行走在山間。山麓崎嶇,不得已只能下馬,牽著韁繩繼續往前走。 蔣釗走在前頭,氣息有些亂。大約又行出四五里路,她頓住步子,“你該回去了,前面的路,我知道怎么走?!?/br> 他回過頭來,眸色清淺,目光溫柔,“我不回去了,咱們一塊離開這里?!?/br> 她愕然,不是一點感動都沒有。他唇角的笑容有些疲憊,也有些歡喜,欲說還休。 “蔣釗,多謝你,愿意陪著我,但是不必了。于我來說不需要,于你而言劃不來。你的根基在潼關城里,好生回去罷?!?/br> 他搖頭,樣子很是執拗,“我說過,想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你現在不喜歡我也沒關系,日久生情,我信這句話?!彼斐鍪謥?,神情充滿誘惑,笑容也和那誘惑配合的絲絲入扣,天衣無縫。 她靜靜的望著他,忽然覺得,平心而論,他也算是個驚才絕艷的男人。這樣一個人陪伴在身邊會省卻很多麻煩,因為他足夠聰明,足夠世故,也足夠有手段。 一個出色的男人向自己拋來橄欖枝,她再一次感覺到,自己不是一點都不心動。 只是那份心動里存在著太多猜度,太多計較,太多權衡,卻沒有分毫發自真心的悸動和雀躍。 深深吸氣,她笑著搖了搖頭,“蔣釗,你離不開這兒,因為你的恩還沒報完。如果一走了之,你哥哥就是孤身一人,你放心不下?!?/br> 停住話,眼睜睜看著他的手一點點的垂下去,“你做不來那樣的人,因為你心里還有愧疚,更有對他的情誼。做兄弟,有今生,未必有來世,珍重罷,不要讓自己將來后悔?!?/br> 他緘默不語,方才亮得閃耀火花的眼睛,終于慢慢冷卻下來,凝固成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再往前走三十里左右,有一片不大的村落,你可以去那兒找戶人家歇腳。明日天亮前盡快離開,如果他們要搜山的話,難保會有麻煩?!崩潇o叮囑過后,他似乎嘆了口氣,“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就到此為止罷,你一路保重?!?/br> 她很欣慰他的決斷明快,果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又或者說,其實他從來也沒有愛到割舍不下的那個程度。 “好?!彼笆?,“你也多保重,好好養傷。最好別留下什么疤,不然以后怕是會嚇壞你的新婚妻子?!?/br> 他嗤笑一聲,凝目望向她。深深的看著她的眼睛,好像要透過那里,看穿她的魂魄。 “你會在京里,等著我們的消息,是么?” 她說是,“希望你們能成功,這個腐朽的王朝也該有人取而代之了,我會為你們祝禱?!?/br> 他不忘挪揄,“祝禱?說得好像你信滿天神佛似的?!闭f過一嘆,垂眸望著地下,“你到底叫什么名字,現在不說,以后,叫我怎么找你?” 她心里驀地一酸,斂了笑,正色答他,“我姓沈,單名一個寰字,聲振寰宇的寰?!?/br> “好大的氣勢!不過,也堪配你?!斌@艷過后,他偏過頭不看她,半晌吸了一下鼻子,抬起亮晶晶的眼睛,“你走罷,日后,相信我們還會再見面?!?/br> 萬里河山,有緣再會。沈寰朗聲笑笑,牽起馬繞開他,往茂密的山林中走去。許久,身后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不必回首,也知道他業已朝著相反的方向走遠。 月朗星稀,密林深處,愈顯靜謐。倏忽間嘎地一聲,一只烏鵲從頭頂掠過,撲棱著翅膀向一棵槐樹飛去。它叫著,聲音暗啞凄愴,在山林中久久回蕩不息。 她抬頭,默默看了一刻,眼中忽然有淚水滑落,guntang的,一顆顆跌落在衣襟上。 ☆、第78章 <昔日少年> 渭水橫亙在眼前,河面開闊,波光粼粼,可惜順流而下不通京城。她飲馬歇息,心中一片茫然,實在不知自己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說是回京,偏生這會兒內傷又未愈,功力沒有進益,報仇雪恨的事兒,眼看著還是遙遙無期。 此刻京城里呢,物是人非,曾經最親密的人,怕是早已封妻蔭子。再見面,又該如何相對? 親人,仇人。她默默長嘆,這世間僅剩下的一個至親骨rou,藏身在茫茫西北邊陲。她不能忘記還有這樣一個人,仰面興嘆,無論是生是死,她都應當去找尋他——她的嫡親三哥,沈憲。 改換章程一路西去,甘州首府西寧衛算是個重鎮,人口不多,但回藏漢人混居。滿眼都是異族,滿街的小白帽子。她瞪大了眼睛瞧,也還是沒能在人海里劃拉出沈憲的蹤影。 她記得王介瞻說過,沈憲是和當地的回回在一起?;厝吮F,聚居的地方不難找。那一整條街人頭攢動,凈是煙火氣,小白帽兒們沿街擺攤兜售他們的吃食。也有女人出來看攤的,裹著素色頭巾,連一縷頭發絲兒都不露出來。 在這里,她一個漢人倒成了異類。她不在乎,也無所謂旁人看她的眼光,一門心思的尋找,見了商鋪就進去溜一圈,逢著面善的老人家就問,有沒有見過一個姓沈的漢人小伙子。 搖頭的次數多了,心就慢慢冷下來,一點點沉到不見天日的深淵里。好幾回夢里驚醒,沈憲可能早就不在了。他孤身一人,活下去多艱難,不是死了就是遠遁了——好容易逃出生天,也許他再也不想生存在大魏的疆土上。 這樣想著,心揪成一團,疼得渾身發顫,只好轉頭安慰自己,她是個傻子,三哥一定還活著!只是在人家的地盤上,怎么好用過去的真名真姓。 一連找了十幾日,還是一星頭緒沒有。她的執著勁兒又上來了,既然找不著,索性住下來。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只要她活著,就一直找下去,直到人死身滅為止。 像賭氣似的,她也知道不上算,奈何滿心滿肺都覺得苦?;谢秀便钡?,看見前頭街口把角有鋪子在賣甑糕。一個帶黑紗巾的回回女人吆喝著,甑糕,甜甜的蜜棗甑糕…… 她走上去,吩咐女人稱二斤給她。女人笑著說好,微微一擰身,她看見她肚子渾圓,頂上尖尖,原來是懷了身孕,還這么拋頭露面的,真是不易。 “再稱三斤,湊個整兒?!彼龢O少生出惻隱,也許是因為近來太多焦慮,太多愁緒,擠壓得她向來堅硬的心都柔軟下來。 女人抬首,沖著她微微一笑,是高鼻深目,很漂亮的模樣。那笑容尤為甜美,看著就讓人覺得,像是含了一顆蜜棗在唇齒間。 稱好了拿黃板紙一包,挺著實的分量。才要道謝,鋪子里頭轉出一個人來,頭戴白帽,尋常的回民打扮。他踱到女人身后,聲音似水溫柔,“去后頭歇著罷,前頭有我呢?!?/br> 她一窒,目光如電??辞宄r,禁不住雙手發抖,甑糕啪地一聲,全覆在了地上。 “哎呦,怎么掉了,你沒拿穩當,我再給你重新稱?!迸擞行┬奶?,但還是大大方方的說。 身側的人跟著看向她,兩下里對視,她更加愕住,整個人愣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想起自己的臉面目全非,此刻是個黃瘦的漢子樣兒。怪不得,他的眼睛里沒有震驚,也沒有此刻溢滿她眼眶里的,那些淚水。 “沈憲?!彼偷偷慕辛艘宦?。 男人濃黑的劍眉皺起,滿眼緊張,如臨大敵的盯著她看。 “你是沈憲,對不對?”她嘴角的弧度像哭又像笑,“三哥,我是沈寰?!?/br> 男人身子猛地一晃,下頜顫抖,聲音支離破碎,“寰丫頭……是你,真的是你?” 手臂糾纏在一起,兩兩凝望。她眼里的淚光那么真誠,雖不曾掉落,卻轉動得令人心悸。 她終于還是找到了他,在接近心灰意冷,絕望無邊無盡襲來前。他也終于見到了故人,上窮碧落,他們是今生,彼此唯一的血脈親人。 坐在鋪子后頭的小院里,她拉著他的手不放,聽他緩緩講述這些年發生的事兒。 原來他在這里待了三年,有了新的回人名字,賽布。方才的女人叫海納,是他在這里遇上的最美麗最善良的姑娘。她不嫌棄他孤苦無依,身無分文,也不在乎兩人隔著教門,就這樣接納了他,給他一個安定溫暖的家,如今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快要出世了。 “真好,我就要當姑姑了?!彼χ幸廊挥袦I,知道他故意不提過往,便努力地不讓淚水滾落,強自撫掌笑著,“沈家有后,三哥功不可沒?!?/br> “賽布?!彼钪@個名字,“是她給起的?” 他點頭,和她一道回首,看向屋內忙著沏茶的海納。 賽布的回語意思是堅韌,海納為他起這個名字時,他剛勉強能下地,說出自己的來歷身世。那時節兩個哥哥都死了,他也被折騰得沒了人模樣。營里管事瞧著他可憐,分配他去看糧草,可說到底還是罪人,隨時隨地會被人抓去賣苦力。他想著沈家只剩下一根獨苗,不管多難也還是得想法子活下來。 趁著同伴吃酒宿醉的當口,他偷偷的跑了。其實他不知道,人家是得了上頭的指示,有意放他離去,否則以他一個逃犯,哪兒能那么輕易就躲開看守和西寧衛兵士的搜查。 逃出來才知道,外頭天大地大,卻沒有他能落腳的地方。他不敢往漢人堆里扎,生怕一不留神讓人認出來。身上沒錢,也沒臉沿街乞討,走出去沒多久已餓得兩眼發花。倒也不是沒想過從良民手里搶吃食,他有武藝傍身,搶銀子搶飯都不在話下,可心里那點子良知還沒泯滅,他下不去手。想著到了回回聚居的地界兒,沒人認識他,也許就能找個鋪子,哪怕給人家當短工也好。 就這樣擔驚受怕,東躲西藏,還沒等延挨到地兒,人已虛弱得成了路倒。 再醒來,看見的是一雙淡藍色的眼睛,柔和得像是措溫布終年常青的水波。她說自己名叫海納,是世代生長在這里的回回。彼時他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她卻一點不在乎,不多問,甚至也不害怕。她悉心的照料他,把他當成孩子般呵護,讓他體會到久違了的人間溫暖。 后來他問過海納,她連他的身份都不曉得,怎么確定他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就敢這樣貿然搭救他?海納開始只是笑,后來問得次數多了,她終于告訴他,因為他睜開眼的一瞬,她在他眼睛里看見真誠的渴望。那是一個無助的靈魂對生命,對活下去的熱切渴望。 她為他取了寓意堅韌的回語名字,便是覺得他經歷過生死大限,從那以后,一定會堅強勇敢的活下去。 海納為沈寰準備了奶茶,還有一小碗米米分蒸牛rou,味道噴香濃郁。她笑著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嫂嫂。 一句話羞得海納雙頰飛紅,沈憲攙扶她,輕聲細語叮囑她回屋休息。她垂首答應,一轉頭,和他的目光接上。兩個人的唇角漾起笑來,眼里也有,濃郁的如同茶碗中凝結住的奶霜。 沈寰看得心頭百味陳雜,有歡喜,也有酸澀,一股股的涌將上來。 “三哥,恭喜你,找到了一個全心全意待你的人。你有了后,爹娘和兩個哥哥在天之靈也會得到告慰,他們一定會為你高興?!?/br> 她終于說出口,其實不消說,沈憲也知道,父母一定已不在世上,否則她一個姑娘家如何能跨越千山萬水,只身來到這里。 扳著她的肩,他哽咽難言,“大哥在路上就……二哥,我找不到,找不到他的……對不起,我太沒用……我對不起兩個哥哥?!?/br> 她撫摸他的臉,不是記憶里光潔細嫩的質地,上頭留有苦難和風霜的痕跡,和他的眼睛一樣,沒有了青澀,沒有了銳利,只剩下無盡的悲傷和蒼涼。 “沒有人會怪你,三哥,你已經盡力了?!彼亲?,強忍淚水,“你好好的活著,替哥哥們活著,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安慰?!?/br> 他無語凝噎,遲緩的點著頭,問起她,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