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她的手漫不經心的拂上顧承的臉,輕輕一拈,果然和她想象的一樣光潔潤滑。 杜三娘滿意的笑了,適時地收回了手指。顧承也適時地向后避了避,忽略掉臉上陣陣發癢,又陣陣發燙的感覺,“她還小呢,應該還不及十四歲?!?/br> 他的話音里有一絲發顫,也許連他自己都沒能察覺。 杜三娘卻是聽得一清二楚,笑道,“是還小呢,不夠開/苞的年紀。不過祝爺曉得罷,如今有一種人,偏生就喜歡小女孩子,真到了花季成熟時候,他們還覺得不夠有趣兒,也不夠有味兒呢?!?/br> 顧承的臉一陣陣發燒,他克制不住,也控制不了,只能低下頭,“那就是還沒有……請mama說個數罷,我一定要贖這個人?!?/br> 杜三娘調戲得正上勁,曼聲笑起來,“這么堅決,看來是非她不可了?!彼鋈皇兆⌒?,“祝爺和她有親?” 顧承抬起頭,淡笑道,“沒有,有親的那個,不是把她賣了么?” 杜三娘不解,“那是有情?” 輪到顧承發笑了,“她才多大?祝某不是mama口中說的——時下里有些人。留仙閣是生意場,不是衙門口,贖人也須問清緣由?” 杜三娘咽了咽唾沫,知道這年輕人雖生了一副和順的眉眼,說起話來卻是和順中帶著硬氣,“看來您是誠心,那得了,我也爽快點,您聽個數。成或不成,給個話兒就是了?!?/br> 顧承暗暗吸了一口氣,“mama請說?!?/br> 杜三娘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三百兩,一文都不能少?!?/br> 顧承覺得方才那口氣不是白吸的,他現在五臟六腑都抽著疼起來,可這話茬兒還得接下去,忍著生疼,咬牙應道,“mama真是漫天要價,還不容我就地還錢,這怕是不公平罷?” 杜三娘收回那三根手指,“入了娼門,還說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話,祝爺您不是說笑么?真要有公平,就不該是她親娘舅將她發賣到我這兒?!?/br> 顧承再吸氣,“一分錢都不能少?” 杜三娘點點頭,“那是個花魁的苗子,祝爺心里應當有數?!?/br> 顧承長嘆一聲,音調悲涼,“好,我今日沒帶那么多錢,容我幾天,我一定親手奉上那三百兩?!?/br> 杜三娘嘖嘖嘆道,“祝爺真是爽快人!難得!”顧承搖頭道,“我有個要求。再我沒回來贖她之前,mama得保證,不能讓她接客,尤其是,接那些客?!?/br> 杜三娘輕聲一笑,“您的要求有點過,畢竟咱們這買賣只是口頭上的?!?/br> 話音兒才落,她面前已落下一張銀票,數目不多,剛好一百兩。她捏在手里瞧著,感慨道,“祝爺是實心人吶?!?/br> 顧承沉聲道,“這是訂金,mama能答應我方才的要求么?”杜三娘笑道,“可以,反正那丫頭性子也不大好,瞧著讓人不覺得喜興?!?/br> 顧承站起身來,忽然覺得一陣輕飄飄的,腳步虛浮。強打起精神走到門口,聽到杜三娘的聲音沉實有力,“祝爺,我得提醒您,我們這是開門做生意的,當真有客,我可沒膽子得罪。我給您三天時間,過了三天,訂金歸我,您要是再想贖人,就請重新來過?!?/br>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生走出留仙閣的,大約還是輕飄飄的,天上那一彎新月像是少女含笑的眼眸,只是那笑里盡是嘲弄,嘲弄他一個薪俸不過二十兩的小吏,竟然癡心妄想贖出明日花魁。 然而受了嘲弄的人也會生出急智,從前顧承不會留心京城哪家當鋪口碑好,也不會留心替大戶人家收古籍字畫的中間人,這一回下來也就都知曉了。 將那枚飛天白玉擺件交付給當鋪老板,顧承心里忽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感,他安慰自己,這不過是拿她家的東西去救她,總好過讓自己白白占有,這么一想負罪感頓時消減許多。 二百兩銀票擺在杜三娘手邊,顧承看著她,面容沉靜,“mama說話算話?咱們就擺下字據,給她落籍?!?/br> 杜三娘也是痛快人,反正已然賺了,留著那美如天仙色如羅剎的丫頭,還不知要調理多久。寫好一應文書,她揮了揮手,示意底下人將那丫頭帶上來。 顧承看過文書,知道那少女叫做沈寰,這名字頗為大氣,也頂襯她這個人。 沈寰卻沒有懷著感激或是激動的心情,好好看一看面前長身玉立的顧承。她素著一張臉,面沉似水,淡淡打量自己落籍的憑證,問杜三娘,道,“是這個人要贖我?” 杜三娘點頭,帶著一絲惡意的奚笑望向顧承。那笑容里的意思,顧承讀得出來,她是在說,原來你費心費力又費錢,也依然討不得佳人一記笑。 他原本就不承望人生突遭巨變的少女,能在此刻笑得出來,她不笑或是不屑對他笑,他都能理解。 沈寰在留仙閣待了十日,凈身而來凈身而去,臨走時,杜三娘卻出聲道,“你身上還穿著我們閣里的衣裳,這得脫下來,才能放你出去?!?/br> 顧承先回過頭來,蹙著眉道,“請問mama,這身衣裳要多少錢?”許是他近日花慣了錢,且是他活到現今從沒花過的大數目,是以竟能沖口而出這樣的話,說完自己都覺得驚詫。 杜三娘在心里嘆息一道,年輕人真是容易被色相迷住心竅,為著這么一個沒心肝的丫頭,也值當拼將家當不計成本,“這衣裳啊,外頭賣可得要二十兩,我如今算便宜些,就十……” 她的話沒說完,沈寰已走到她面前,似乎帶著笑,悠悠道,“錢,不是不能給,只是我得有衣裳穿,我來時那件呢,你拿出來,我立刻就脫下這個還你?!?/br> 杜三娘只側頭笑看她,“我只要錢,不要你穿過的衣裳。你可以試試不給,看今日還能不能走出這個門?” 顧承沒料到還有這么一出,掂量自己口袋里的散碎銀子,勉強也能湊出這個數,正要伸手掏錢,倏然看見沈寰回首望著自己,眸光幽深,冷冷清清,是無聲的喝止。 他鬼使神差的停下了動作。沈寰不再看他,轉過頭去,“你算盤打得太壞,文書上寫明,咱們兩不相欠。你若真心要衣裳,就拿我當日的來換,否則咱們就去見官。你大可以索要你的東西,我也自然會討還我的東西?!?/br> 杜三娘愣了愣,這丫頭的神氣不像是做作,她倒真有些豁得出去,一個犯官之后還敢公然說去見官??墒且舱f不準,朝廷并沒連坐她的罪,她還算是良籍??勺约簠s沒那么多閑功夫,和她去衙門處周旋。 想了想,杜三娘嘴上并不認栽,“權當我可憐你,饒你這一身衣裳,你來前兒那東西帶著晦氣,我可是不留的?!?/br> 沈寰嘴角輕輕揚起,瞥了一眼杜三娘,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令杜三娘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她剛要開口相罵,沈寰已轉身,翩然而去,只留下一句,“多謝你了,孫家的東西是不該留在世上?!?/br> 她人雖小,步子卻快,顧承好似還有些跟不上她。一路無話,她也沒有轉頭看他一眼。 他也只好低頭望著腳下臺階,直到走出留仙閣正門,他才想起來,她說的孫家,便是她親舅舅家。 ☆、第5章 相問 后半晌的天光漸漸暗下來,風中夾帶著零星的雪粒子。顧承覺著有些冷,想問問身邊少女,轉過頭來,他愣住了。 一雙眼睛,一個眼神,不是十二三歲少女的明快,不是青樓姑娘的婉轉嫵媚,淡而堅定,像是遠方悠悠青山。 頓了頓,顧承無聲地笑了出來,對方還只是個孩子,他就這么被震懾住,實在有失體統。 但那句噓寒問暖的話,到底還是被他咽了下去。他不知道怎么開口,沈寰就大大方方解圍,“怎么稱呼您?” 顧承實話實說,“鄙姓顧,單名一個承字?!毕肓讼?,又畫蛇添足起來,“顧念的顧,承諾的承?!?/br> 沈寰挑了挑眉,“好名字,好姓!什么字號?” 顧承一笑,“粗人一個,無號。表字純鈞?!?/br> 眉峰再度一挑,這回她眼睛里有了些驚喜,“巖巖如瑣石,煥煥如冰釋,先秦歐冶子制名劍曰純鈞。是這兩個字兒不是?” 顧承雙眸發亮,像是遇上久別重逢的知己,可一轉臉又黯淡下來,這兩個字太銳利,好雖好,卻不是自己能配得上的,“先父寄望過高,在下名不符實?!?/br> 沈寰沒接茬,像是緘默的肯定了他的話。顧承心緒又黯了黯,無言的走在她身畔。倆人半晌沒說話,她不問去哪兒,他也覺得無謂多說。 余光還是禁不住會去瞄她,于是察覺到一道犀利亮光,有些熟悉,一時卻又忘記在哪兒見過。 忽聽她清清亮亮的發問,“你認得我父親?” 顧承搖頭,“沈……沈大人是一品大員,在下無緣得見,高攀不起?!?/br> 她再問,“認得我母親?” 他只好再搖頭,“在下和姑娘家人,素昧平生?!?/br> 但他見過她,他們是有一面之緣的,不過聽她話里話外的意思,早就將這事忘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知道該怎生提及。 她果然不再問了。顧承一扭臉的功夫,忽聽砰地一聲響,前方十米開外一間酒肆的旗桿突然攔腰斷開,酒旗忽忽悠悠,在風中獵獵作響,少頃轟然墜落于地,掀起一方彌散的塵土。 顧承微有些錯愕,頓住步子,他以為她會受到驚嚇,趕忙要出聲安慰,一瞥之下,他發覺自己錯了。 沈寰的臉上洋溢著笑,少許自得,十分莫測。他忽然想起來,這樣的笑容他是在何時何地領教過。 “你……”顧承只說了一個字,頓了頓,才接下去,“這是你干的?用,用的琉璃珠子?” 她不否認,“十天前,我被自己的親舅舅下了藥,他們趁我身上沒力氣綁了我,送去才剛那個地方。我想試試,如今恢復了幾成?!?/br> 他無語凝噎,“那……那就拿人家旗桿子試?砸壞了不用賠?” 說話間已行至那酒肆處,顧承滿心愧疚,不忍看那一臉驚怒的老板,心有余悸的拉著她往旁邊道上閃去。 她竟然頗有閑情的笑了出來,眼波橫生嫵媚,“不然怎么著?拿你練手?還是拿路人?還是打落誰的門牙?” 原來她都記得,記得那一幕,想當然也應該記得他!顧承驀然間有些后悔,但是他知道,他的后悔來得太遲了。 往后她是要跟著自己的,他不能看著她這么為所欲為,她不是從前的千金大小姐了。何況自己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從五品小吏,沒能耐照應住這尊活菩薩。 旁的不說,做人得講理。一言不合,出手傷人,這不是顧承二十年來信奉的人生準則,實在是對他莫大的挑釁。 顧承這個人,自然不能算在街面上混過,他出身清貴,雖家道中落,好歹也是詩禮傳家。早年間因身子骨單弱,顧老爺為好養活,專門聘了京衛中一個把總教習他們兄弟武藝。不過是學學基本的拳法套路,并沒太上心。 師傅收徒前卻有規矩,先要考較其人秉性如何,若是好狠斗勇之輩一概免談。不為別的,就怕砸了自己的名聲,更怕砸了一門武藝的名聲。 習武是為強身,師傅見他資質有限,教習起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更多的是教他做人的道理。七八年下來,一套拳一路槍,足夠他比尋常人能打架??膳R了師傅有句話,他記得比拳譜槍法還深刻:你兇時,我慫。你慫時,我更慫。 處私人恩怨時,如是我聞。 有武藝的人最忌恃強凌弱,和人在街面上爭斗,如泥潭里打滾,淪為流氓混混,是有失身份的事。 所以他想了想,沈寰這姑娘年紀還小,得有人指點引導。明明話已到嘴邊,出口卻忽然成了這個樣子,“把那珠子收了,回頭讓人瞧見不好?!?/br> 說完自己都覺得氣悶,把臉兒扭到一旁,不能再看那個人。半晌過去,沈寰也沒搭理他,這話就成了怯怯的自語,想起來更讓人胸悶。 好容易走過了人聲喧囂的酒肆,身邊的活菩薩終于開了言,“還要走多久?” 這是走得累了?顧承心軟,放軟了聲氣,“對不住,我忘了雇車,再走兩條街就到了?!?/br> 沈寰笑了笑,“不累,我是在想你家住哪兒。京里地價兒最貴的街,已經過了,你們家想必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好?!?/br> 顧承喉嚨發緊,忍不住冷笑起來,“那更對不住了,小戶人家,委屈您將就一把?!?/br> 說完了又后悔,她一個孤女,年紀又小,遭逢這樣的慘禍,還不興讓人有點脾氣?她刻薄不要緊,刻薄自己更加不要緊,只別到處惹是生非禍及他人就好。 顧承扭過頭來,認真的看向她,這才覺出她身上的衣裳太過鮮亮,雖襯得容色嬌艷,卻又總覺得哪里不對——這是留仙閣的妝扮,想來她自己也一定不會喜歡。 打眼瞧見不遠處的成衣鋪子,他問道,“去挑幾件衣裳,把這身換下來?!?/br> 沈寰瞥著他,“方才錢沒花出去,手里還是癢癢?” 顧承窒了窒,“就當是罷,你不能總穿那地方的衣服?!?/br> 她又笑,笑過才問,“你家里,有我這么大的女孩么?” 顧承一想,含香也就比她大上一兩歲,身量比她還小,點點頭道,“有一個?!?/br> 沈寰道,“那就不用破費了,回頭找些她的,借我穿穿就是?!彼鋈贿@么善解人意,倒是大出顧承意料。 才要贊她幾句,又聽她道,“她有孝服么?” 顧承登時惻然,“有,不過是舊年的,不知道你穿著是否合身,若不合適,我再去買給你?!?/br> 她不置可否,更不再說話。倆人默默走完兩條街,走回了顧承那兩進的小宅門。 徐氏還在上房歇著,聽不見前頭的動靜。祝mama來開門,豁然瞧見顧承身后,跟著一個天仙似的閨女,她眼皮子直跳,忙不迭問,“三爺,這姑娘誰???您今兒上人市去了?” 那也不對,人市上賣的都是獲罪人家出來的,關在羈候所十天半個月,任什么樣兒的美人都只合塵滿面鬢如霜,哪兒有這么光鮮動人。 顧承目光閃爍,深恨自己編了一路的話,到了還是說不利索,“不是,一個,一個朋友家的妹子。mama先別問了,麻煩弄點吃的,送,先送我屋里罷?;仡^叫含香把西屋收拾出來?!?/br>